长篇小说丨臧建国:忠诚(连载六)

圃白文艺 2020-11-24 11:25:00

张景昉同志是南召党的创始人,一贯艰苦朴素,英勇顽强,为革命奋斗终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袁宝华

11

夜,漆黑一团。小镇如一汪死水,一潭阒寂。

张景昉摸索着从凤麓小学下来。刚走到东夹后秦家油坊,一道沉浓黑影,卷席一般,突然从背后裹来,死死缠住了腰,连两只膀子也箍牢了。又一扇门板似的黑影,挟着一股风声,迎面压了过来。张景昉脑袋一偏,大叫一声:“混蛋!”只觉右膀上重重挨了一击。使出浑身气力,大吼一声,身子一抖,裹在身上的席子裂开了。左膀上,又被一个豹子般的怪物抱牢了。忍住右臂剧痛,抡开胳膊,照着左膀上吁吁喘声的一团,奋力一击。就听扑通一声,一个家伙滚进了池塘,在里面拍打着水,骂骂咧咧,要爬出来。

“张先生,小心!”

就见胡同西边跃出一条身影,向地上刚爬起来的黑影扑了上去。张景昉一闪身,一梭冰冷的利刃从胸侧飞掠而去。

池塘里哗哗响了一阵,一袭黑影爬上了岸,打了个唿哨,疾风一般,顺着胡同向北跑去。

地上的两团黑影,还在厮打。就听占了上风的一个叫道:“张先生,我是国英!”

“许先生,是你啊。”景昉过来打援手,“你没事吧。”

许国英道:“他身上有家伙,刚才没伤着你吧?”说着,狠狠向身下倒伏的黑影捶击。“说,你叫啥?跑掉的那鬼孙是谁?谁指使你们加害张先生的?说,不说打残你!”

那地上的呻吟着,却不说。景昉拉住道:“我没事。许先生,算了吧。他既然不想开口,料有难言之隐。冤家宜解不宜结,放了他。”

“这……?”许国英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踢了一脚,骂道:“滚!”

两人一起向十字口走去。许国英劝道:“张先生,以后出门千万小心。夜间最好不要单独出门。”

景昉道:“不怕!”

12

“你说什么?30块——一条命?不干不干!”

胡茬如刷的黑大汉不屑地一瞪眼,将身子向后一靠。高脚椅吱呀呀叫了起来。打了一个酒嗝,把目光投向脏乎乎的门帘。

“我说‘小和尚’,这可是现把现的银圆。”膏药片的眼镜伸出到长条桌前面,定定地瞄着对方,一只手在坐凳下面,哗啦哗啦颠动着钱袋。

“不干,说不干就不干!”秃脑顶的黑大汉听到了银圆的叮当,把偏过的脸转过来,逼着眼前的膏药片眼镜,道:“我牛大山洗手不干了,就是穷死,不再吃这黑匪饭!”

四只充血的眼睛,隔着两面膏药片的黑镜,死死地对垒。约略耗去二十次牛喘的呼吸,黑镜下的尖嘴巴终于道:“那就再加十块!”

“不行,再加二十!”

“你——也太贪了吧!”

“李主任,这可是堂堂一条命呢。”牛大山道,“那,你找别人吧。”

“那好,五十块——就这样定了!”身子向后一仰,一手在桌子上拈起酒杯,“来,‘小和尚’,干一杯,祝你成功!”

“且慢,李主任!”抓住了杯,并不举起,“必须先把钱兑现给我。你是镇公所的人,我可信不过。你将来不兑现,俺小民百姓,啥办法你。”

“那不行。你要是得了钱跑了,我啥办法你!”

“我有瞎子老娘在家,跑得了吗?”

“先给你三十块,余下的,等事成之后再给。”摇了摇身边的钱袋,“我今天只带来三十块,全给你。”

说着,从桌腿下面送了过去,正落在对方膝上,被对方紧紧夹住了。强调道:“我要见尸为证。你别忽悠老子。你应该明白,对你过去的底细,我们掌握得一清二楚。”

对方身子一震,将酒杯擎起,说:“我牛大山做人,说一不二。你就等着验尸吧。”

“多长时间?”

“这个年,他就别想过到头了。”吱地一声,酒干了。

“那不行,时间太长了。一个月——就一个月时间!老子上面的人,等不及呢。”

牛大山倒上酒,又端了起来,眯缝着眼,两只大耳朵一扇一扇,只是不吭声。

“你的喉咙眼子真不浅啊。”又向对方伸过老鼠精似的一张脸,死死逼视着:“就一个月!事成之后,再给你旱地一亩,菜园三分——这地,都在北小河那边,离你们家不远。嗯?”

“那就一个月!”

四目相激,凶光四射。两只酒杯在肮脏的板桌上粘连到一起。

非双日逢集。街道上人很少。张景昉出了家门,腋下夹着两本书,昂首挺胸,向凤麓小学走去。到东夹后小十字街,吴胜贤看见,打招呼道:“去学校啊。”景昉道:“你出来这么早?”“没办法,给‘狼娃’家赶集嘛。”看看四下无人,低声叮嘱道:“二哥,他们要对你下死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可别粗心大意!”

张景昉感动地点了点头。经了那夜的遭际,他的确留了神,起码不夜里单独出门了。“最近,‘狼娃’那里有啥情况?”“三个姨太太,天天吵得鸡犬不宁。大姨太生了个女儿,沾沾自喜。二姨太不停烧香,吃保胎药。三姨太腰细得跟柳条子,不像会生的胚。三姨太年轻口甜,吃香,‘狼娃’一回来就钻她屋里。他前脚一出家门,大姨太、二姨太就合着伙跟三姨太干仗。这一段,三姨太笑不起来了,变成泪人了。这她就错了,——‘狼娃’不喜欢哭哭啼啼。听‘黄大牙’说,‘狼娃’又要物色姨太太呢。”

正说着,就见贾丰臣走了过来。一到跟前就说:“二哥,以后去学校,我们结伴走。我和建林、济勋也都说了,大家轮流陪你。要是太晚了,咱们带上家伙。”

吴胜贤先走了。贾丰臣和张景昉一边走,一边提醒说:“昨晚上,街上的店铺差不多关完门的时候,我去西夹后老井台打水,路过你家胡同口,见有个黑塔似的影子,在门前张望,贼头鼠脑。这家伙,还把胳膊伸到你们家院墙头上,比当了一下。我挑着水过来,他快步溜向大街去了。我要是没有担水,非追上去看看他是谁。”

张景昉坦然一笑:“有这么严重?”

“真的,你可别大意。你是我们的主心骨,要是有个闪失,你不想想,我们的事业可咋办?”

说着话,已走上凤凰坡来。临近学校的时候,张景昉向东北角寨墙上矗立着的炮楼望了一眼,低声道:“看见了没有?那上面有人!”贾丰臣定睛去看,并没看到什么。张景昉道:“躲起来了。看来,炮楼那里已不安全,通知大家,以后不要再去那里碰头。”

夜校下课之后,月朗风清。几个青年看时间还早,不想离开,就缠着张景昉,在小操场上演练了一阵刀枪。大家分头回家。职建林一直候着,等结束,陪着张景昉一起,踏着月色回去。

从东寨墙根的灌木丛里,溜出一条塔样黑影,背上插着长刃,悄无声息,尾随其后。

张景昉和职建林走下山坡,转到东夹后小北街。景昉说:“这么好的月亮,明晃晃的,没有事。你别绕远了,直接回去吧。”职建林不同意:“我陪你到家,再从北街那边回去。”

说着话,李金友从南面过来了,手里提着一根长棍。一见就说:“大娘和守荣嫂子不放心,让我到学校看看。大娘还说,她困了,歪着头打了个混盹,梦见有个夜叉恶鬼跟在你身后,要害你。”

景昉笑起来,感动地说:“都担心我出事啊。”

李金友不客气地说:“上次,不是出过事嘛。”

北寨外,小河边,村落边缘,孤零零趴着两间芭茅屋。苍凉的月辉下,那铁塔似的黑影推开柴门,进屋了。一萤灯火,挣扎地亮着。

“儿啊,你可回来了。”床头坐着的白发老妇,折起身。“没吃饭吧?锅里放着,怕是凉了,我给你热。”

这外号叫“小和尚”的,也就是牛大山,已经来到床前,伸手按住老妇:“娘,你别起来了。我吃过了。”

“可是真的?”皱纹围拢的双眼,眨巴着,吃力地望着儿子。

“真的,娘。”

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揭开了,竟是几块油炸酥饼。一种甜丝丝的香气,飞舞着,直钻鼻孔,痒溜溜的。

铁钯似的一只手,捞起一块,送到老人瘪成一线的口边。“娘,你快尝尝。这可是赵春生家‘庆义店’里正宗酥饼,您前年就说想尝尝呢。看,我给您买回来了。娘,您闻见味没有?是不是——可甜可香?”

“儿啊,我闻见了——就是这个味,可甜可香!二十二年前娘吃过。那时候,你爹还活着,给我带回来的。”

“娘,你张开嘴,先尝一小口。光闻闻可不行,到底跟吃着不一样啊。”

老人咬了一点点,在嘴里咂巴着。回头对着儿子,瞎眼里泛起温润的霞光。

“娘,好吃吗?”“好吃,好吃!”娘连连说。

“您拿好,娘,慢慢吃,别呛着了。”

娘推着说:“儿啊,娘吃得饱饱的,不能再往肚子里塞了。你吃你吃!”

儿子将纸袋一展,憨憨一笑,说:“娘,你看,多着呢。你就吃吧,吃吧。我给您放好,以后,您想吃就吃。可别让老鼠偷吃了。”

娘接过糕点,慢慢咬着,嚼着。不放心地问:“儿啊,你这是哪里弄到的钱?三天两头,又是给娘割肉吃,又是买红糖,又是灌香油……还给娘买了这么好一把梳子!儿啊,咱地没一分,菜没一垄,穷惯了。你给娘一下子弄回来这么多好东西,娘咋能放心得下?”

“娘,你就放十万个心吧。我给‘裕民厚’粮行扛麻袋,血汗珠子挣来的。”

娘还是不大相信,说:“儿啊,那也挣不了那么多钱啊。你大哥活着的时候,也干过这活,一袋二百斤,累死累活,一天才挣五个铜子。割肉灌香油,哪敢想啊。你呢,天天往家里买好东西来。”

牛大山嗫嚅道:“娘,您还不信任我么?我……给东家帮了点忙,发了点小财。您就只管享用吧,不要问那么多了。有大山在,俺宁肯自己肠子饿断三节,也不会让娘忍饥半顿。”

娘将糕饼吃下一半,擦着嘴说:“儿啊,不仁不义的事,咱可一件别干啊。”

牛大山打了个呵欠,已脱掉鞋子,在地铺上躺着了。头枕在曲肱的掌间,定定望着燻黑的草顶,好长时间不再说话。

娘悄悄把剩下的糕饼藏在了枕头边,咂巴着嘴,说:“儿啊,把灯吹了吧。”

儿子突然说:“娘,向您打听个人。”

娘反问:“你打听谁?”

“‘德兴花行’的张景昉,大名张振清。认识吗?”

老人忽地欠起身子:“你说的是花行的张掌柜啊。他爹叫张洪范,有名的大善人。有一年,土匪抓了曹店二三十人,一直拉到马市坪。有钱有产业,都想办法赎回去了,没钱的就遭了殃。张洪范那次也被绑了票,可他没有光赎自己,把剩下的穷乡亲都赎回去了。可惜啊,十五六年前,他就去世了。我记得,他去世的时候,张振清才十四五岁。儿啊,你打听他干啥?”

“不干啥。我随便问问。”

娘好长时间不吭声,叹了口气,说:“儿啊。你咋会提起张掌柜呢?是不是,听到了啥?”

“我没有听到啥。娘,听你的意思,他跟咱有啥过节?”

“儿啊。有件事娘一直瞒着你。我想跟你说,可左想想右想想,咱这家,总是穷光景,说了也没用。”

“娘,你就说吧。冤有头,债有主。咱真要和他有啥宿仇,儿子决不放过。”

“不是仇,是天大的恩情啊,儿!”

牛大山霍地坐了起来。“你说啥,娘,——天大的恩情?”

“是啊,都已经十八年了。这事我要不记在心上,全镇人肯定都忘光了。”

“娘,您可别瞎说。”

“儿啊,娘还能在你面前瞎说?你爹死的时候,咱家穷得一扫光,别说办棺材,连给他做身老衣都不能啊。我总不能抱张席把他卷了软埋吧?大冷天,我哭了整整四天四夜。张掌柜——就是张景昉他爹——听说了,派人捎话给我:花行里有的是布和棉花,你尽管来赊吧。我就去赊了一匹白布,二十三斤棉花。棺材还是没有办法啊。又是张掌柜出面了,担了保,这才把棺材弄回来了。棺材钱咱还不上,张掌柜后来帮咱打发了。十八年过去了,我拉扯你成人;可咱一贫如洗。中间,我去找过老张掌柜,向他表示感谢,没敢忘记人家的恩情。老张掌柜笑笑说:老嫂子,别放在心上,你啥时候有了啥时候还,没有就算了。老张掌柜不幸过世了,我又去见小张掌柜,就是张振清。他说,他爹死的时候,就没提这事,算啦算啦。我说,你不知道这事,你娘当时知道啊。儿啊,咱咋能忘记人家的大恩大德呢。我本来想,等快咽气的时候,如果还不上,就告诉你,让你起码记住这个恩情。想不到,你今晚问起他了,我就给你说说。花行张掌柜家,世代都是宽厚人啊。”

不知什么时候,牛大山已跪倒在娘的床前。娘一说完,抱住娘哭了起来。

“儿啊,你这可是咋啦?”

“没啥,娘。”

“你不是做下了对不起张掌柜的事吧?”

“没有,娘。”

“那你哭个啥?”

“我……我哭咱命太害。”

“儿啊,娘劝你一句话吧:以后,好好走正道,别干那些让娘提心吊胆的事啦。”

“嗯。”

第二天上午,很早就有人敲张景昉家的门。守荣和婆婆在厨房做早饭,景昉在院子里练功夫。

来人一进院,看到张景昉,扑通就跪下了:“张掌柜,小人该死,差点干下对不起您的事!”

张景昉赶紧扶他起来:“先生,您这是……?”

张老太听到声音,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来人一看,又向老太太咚咚磕了几个头。说:“俺是北寨后小河边牛金栓的儿子牛大山,江湖人称‘小和尚’。俺娘把过去的事都说了,十八年了,您们的恩情俺一直没有还。可是俺,还差点……俺有眼不识泰山,俺专门给您赔罪来了。”

张景昉赶紧把牛大山拉了起来。张老太说:“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要再提了,不要再提了。”

牛大山嗫嚅道:“可是俺……唉,俺真该死啊!”说着,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张景昉劝住了,说:“走,兄弟,外面说话不方便。我们到屋里说话。”

……

作者简介:臧建国,笔名小蚂蚁,汉族,1971年出生,河南省南召县人。毕业于南阳师范学校。曾担任过副乡长、团县委书记、镇长、乡党委书记,现任南召县委党校常务副校长。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南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网》、《壳》、中短篇小说集《初涉人生》、《乞丐与流浪狗》,思想火花集《萤光点点》、剧本《五朵山传奇》(又名《真武大帝》)、随笔集《一笑了之》、《四十不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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