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彦仕,沂南砖埠镇里宏村人,1928年出生。1941年,张彦仕才十三周岁。因为家里穷,他从很小就顶个劳力干着家里的农活,在村里人看来,他就是个大劳力了。
区里号召民工修堰,他也报名去了,工地上他掌钎子打炮眼。张彦仕说,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拿钎子不顺手,因为手把儿不顺,差点被大锤砸粘了手。
有次是炮眼快打到底了,钎子露出一点点梢,他用手挪动钎子慢了一下,大锤轮下来,砸偏了,锤头砸到钎子滑脱了,从他手背上擦过去,把手背擦去了一坨皮,鲜血立时淋漓不堪。工友们要陪着他去包扎,他没让陪,自己捂着手到薛庄找药房包了一下,连家也没回,又赶回工地,继续干活。
带血的经历不止这次,给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次去东都送公粮的经历。
鬼子投降那一年冬天,阴历年前。区里紧急招调民工到东都送公粮。这一年,他17岁。张彦仕说,他17岁就长全了身量,身子高,有力气。接到送公粮的任务后,他和邻近村里十六个青壮年劳力,两个人一把木轮车子,组了八辆车子。
公粮是区里征集的麦子,集中在大汪家庄,装了三十二口袋,一口袋一百多斤,总共是四千斤,八辆车子,一车子五百斤。
区里的命令是两天送到东都。从家里走的时候,张彦仕把一个绑着一双筷子的葫芦瓢子别在腰里,就离家了。他的这个瓢子,已经多次跟着他出家出夫了。
这一天,张彦仕和其他十五人从一大早就从大汪家庄启程上路。两个人一把车子,一拉一推,轮换推着赶路。张彦仕是和本村一个本家四老爷一辆车子。经过青驼、垛庄、黄草关等老路道,翻山越岭,上沟爬崖,张彦仕只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越来越沉。总共一百五十多里路,到蒙阴城东关时,已经是深夜。
在蒙阴城东关,他们停到一家车马店里。待到放下车子,向店屋里去时,张彦仕的两条腿却挪不动了,店屋的台阶就是迈不上去。四老爷看他累得实在不行了,就说,这个孩子,身量是长全了,还没长劲,可怜的孩子,我扶着你,把你的腿抬进屋里去吧。
四老爷和几个人,把他抬了起来,架进屋里,让他躺在铺上。四老爷给他拿来了饭,可是张彦仕吃不下。他拿出瓢子,让人帮着倒了点水,喝了一点水就又躺下了。他连摇头的劲都没有了,合上眼皮就“死了一样”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又要吃饭赶路了。他躺在铺上,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四老爷过来说,你起来吃点饼吧,吃了咱还要推车子赶路。张彦仕勉强起来,可是睁不开眼,一点也不想吃饭。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张彦仕的眼睛里向外淌血,眼睛下面已经结了两个血块子。四老爷说,这个孩子累得眼里淌血了!大家就想让他留下来休息。可是,张彦仕不同意,他说,我和四老爷一个车子,他一个人推车太累。
车队重新上路的时候,两顿饭没吃的张彦仕强忍着虚弱,仍然给四老爷拉着车子。这一天,他们从蒙阴城走到了东都,按时把公粮送到了目的地。
因为张彦仕身体虚弱,张彦仕和四老爷在东都住了一天,休息了一晚上。
第二天,张彦仕感觉身上有点力气了,就约着四老爷向回走。回路走的时候,他们这个车队因为有些人顺便往回捎炭,就没有一同回走,张彦仕和四老爷两个人没有推炭,爷儿俩一路走的。从东都走到蒙阴城时,天已经大黑了。
如果说来路时在蒙阴城差点丢了命,这一次这一晚在蒙阴城的经历,却让张彦仕感动了一辈子。
爷儿俩走到蒙阴城这一天,正是蒙阴年关大集。他们在蒙阴城东关想找个店住宿,可是店里好像都住满了做买卖的商人。接连有两个旅店,店家看到推着车子的两个农民,就关门了。没办法,爷儿俩就在大街上坐下休息,找了点柴草点着取暖。
这时,大街对面的一户人家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妇女。那个妇女问他们,你们这是要找个地方住下呢,还是要继续赶路?
张彦仕说,嫂子,我们是沂水的民工,到东都送下了公粮,往回家走。天晚了,住不下店,正愁着住大街呢。
那个妇女说,天冷,在大街上住一晚上怎么成,你们又没有带被子!你们到我家住一晚上吧。
爷儿两个说,遇到好人了,我们在你家锅屋里住一晚上吧。就推了车子,进到她家院子里。
进到院子,这才看见她家是开店的,一些卖海货的买卖人把海货车子放了一院子,东、西屋里住满了客人。
那个妇女招呼自家的男人,说,有两个东乡人,是到东都送公粮回来的,我让他们住到咱家里,快给他们腾个地方,他们没有带被子。
这家男主人就到东屋里吆喝两个客人换铺,把两个有铺盖的铺让出来,让两个客人住到自带铺盖的屋里去。
床铺有了,这家女主人过来问吃饭了没有,张彦仕爷儿俩说,还没吃饭。这家女主人就转身到锅屋里做饭去了。不一会,就端来了两海碗杂面。女主人说,天气冷,你们吃碗热乎杂面吧。她指着张彦仕说,我看这个小兄弟像得了感冒,脸上发黄,喝碗热面兴许就好了。
张彦仕吃着杂面,感动得淌眼泪。
吃了杂面,暖暖地睡了一晚上觉。第二天起来,四老爷打发张彦仕拿点钱去酬谢人家,可是这家两口子坚决不要。他们说,你们是送公粮过来的,天晚了,没得住。谁都有个难处,我们就是为了帮你们一下。
离开这家人的时候,张彦仕又一次感动得淌了眼泪。
张彦仕是一个老民工,像这次去东都送公粮的经历,只是他从十三岁出夫一直到二十一岁归家八年民工经历中的一次罢了。
张彦仕到老都珍藏着一个瓢子,瓢子上绑着一双筷子。这个瓢子,跟着他走了八年的民工路。
老人说,从十三岁出夫当民工,他就带着这个瓢子。瓢子可以当碗吃饭,可以当碗喝水,关键的是,瓢子别在腰上,既轻便,又不响,还经得起磕碰。一双筷子绑在上面,别在腰里得劲儿,吃饭时好使。
鬼子投降那一年,他曾经跟着八路军部队挑担子、抬担架。经历过攻打李堂刚的白沙埠围子、解放临沂城战斗、攻打王洪九的李家宅子、孟家宅子围子等战斗。此后跟着部队,打过莱芜城、济南城。
老人说,这个瓢子救过他的命。
1947年国民党进攻的时候,他从淄川出民工回家。走到汶河北莪庄村时,在村外的路上迎面遇到了两个国民党便衣侦查员。两个国民党兵遇到他,马上端起枪对着他打量起来。当看到他腰里别着一个瓢子时,立时放松了警惕,收起枪走了。
回来听村里人说,沂河河东都住满了国民党兵,他们派出便衣到河西侦察,遇到共产党部队上的人或者是区里的干部,要么抓住押到河东,要么就地枪杀。还好,你一个瓢子别在腰里,他们认为你是逃难的老百姓,没有怀疑。如果他们知道你是给解放军送给养的民工,就很危险了。
打下济南后,张彦仕跟着八纵一路南下,从山东枣庄到江苏碾庄,从江苏到了河南的陈官庄......推粮食、抬担架,风霜雨雪、泥里水里,有几次炮弹差点落到头上,子弹擦着头发梢。张彦仕老人说,这个时候我浑身是劲,一天走一百多里路累不趴,就是走到天边我也敢去。淮海战役胜利后,在邹县开了支前民工大会,发给了他复员证和功劳证,他就回家了。
回家后,他当了一辈子老庄户。里宏村在大河岸上,时常闹大水。有一年发大水,他的复员证、功劳证和所有家当被大水冲了个一干二净。唯一留下的,是那个他珍爱的葫芦瓢子,发大水时,他像每一次离家远行一样,唯独把那个瓢子熟练地别在了腰上。
往事历历在目 ,瓢子一直陪伴老人。这么些年下来,老人没向政府提任何要求。他说,比起牺牲的同志,我很辛福!
共和国的历史永远会记住像张彦仕一样一个个的草根英雄。他们那风里雨里,出生入死,张扬着青春和热情,浸透着鲜血和汗水的支前民工经历,像一道闪亮的流星一样,划亮了黑夜,沉寂在夜空,成为我们民族的不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