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哎，我要是这回瘫痪到床上不能动了，你说，孩子念书、房子没盖，俺这一大家子人可咋办啊！”

今年二月，我老家对门邻居，本家远房二哥突发脑梗，住进了县医院。

我去医院看他，他见到我后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我劝他：“别想那么多，先把病治好再说。”

二哥长叹一口气，又说：“咱这庄稼老冤，命不值钱。要说死了吧，我这会儿还真不能死。死了，俺这一大家子人没我操扯着，还不零散了？”

二哥今年74岁，生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二十年前，二嫂患急病去世，他既当爹又当娘，把两个孩子拉大成人。

等到闺女出嫁，儿子娶媳妇却成了问题。他儿子个头不低，长得白净，可就是老实得像是缺个心眼似地。后来，有人把邻村一个患有精神病的女孩介绍给了他儿子。

女孩长得很是精细，模样俊俏，乍一看颇为出众，可一说话就露有明显破绽。

女孩娘家离我村不远，打听得知：女孩因高考落榜心中郁闷，加上父亲又找了个小三当了自己后娘，这两件事交织在一起，女孩气得一下神经了。

二哥当即拍板：娶这女孩当儿媳。只要不是生下来就神经，将来生了孩子就不会傻。

女孩娶进家门，第一胎生了个双胞胎小子，接着又生了两个孙女。那几年，二哥干活越发起劲，逢人就乐呵呵地说：俺家这个傻媳妇，还是个福星呢！

孙子孙女在爷爷的照看下，在姑姑的帮扯下，渐渐长大成人。长大成人的四个孩子，要个儿有个儿，要样儿有样儿。特别是今年16岁的两个孙子，个头窜得蟒梁般，在县城一中读书，学习成绩也好。两个孙女，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

二哥没病时，我每次回老家，他都会找我拉家常。那时，他兴头十足地说：我争取活到八十岁，完成两个事：一是头扎地拱也要把两个孙子供给成大学生，省得长大再当这庄稼老冤；二是盖两座两层小楼。要是孙子考不上大学，家里有楼房，将来好找媳妇。

二哥出院后，除去步履沉甸走路有些歪斜，别无大碍。也许是心里惦念着孙子上学、盖楼两件大事，他出院后不久，还是像往年一样，让儿子跟村里装修队去北京打工，他自己伺候家里的十几亩地，下晌回来还要给两个小孙女做饭。吃过饭，他收拾停当猴，就骑上三轮车下地干活。

清明节回家上坟烧纸时，遇见他骑着电三轮，拉一车水带要下地浇麦。

我说：你浇地要穿上高筒大胶鞋，千万照顾好自己。这病如果再犯，很厉害的。

他笑着说：医院里医生也这样跟我说。可我不干咋办啊？你侄子老实、媳妇神经、孩子还小，我死之前，咋着也得给两个小孙子把楼给他们盖起来。该死不能活，愿意咋着就咋着吧。

他又给我说：现在这政策是真好，我得病住了那么长时间的院，几乎没花家里的钱，公家全给报销了。

我说：是，因为你是贫困户，国家给你特殊照顾。

没想到他下面一句话，惊得我目瞪口呆。他说：趁这会儿有这个政策，我还得呱劲干几年，就是病了再住院，也花不了家里几个钱。

我说：你咋这样想啊？就是不让自己拿钱，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赚钱呀。

他说：兄弟，你叫我咋想？你哥就是个没本事的人啊，除了掏老冤力挣点钱，还能咋办啊？

我劝说他，别让侄子外出打工了，你指挥着他干，也挺好。二哥说：我也想这样，可，种地能挣几个钱啊？指望种地，别说盖楼，种地的钱够孩子上学么？

我说：城里那些像你一样的人，就是啥活也不干，还怕在出啥意外呢。他说：咱这庄稼老冤，不能给城里人比，咱的命不值钱啊。

前天，老家一个叔给我打电话，说：你二哥去世了，三月二十三出殡，要你回家当陪客的。

我一下愣了，想到清明节见他时，他还雄心勃勃要给孙子盖楼，而今却……

我问：咋这么快，得啥病了？

叔说：唉，这回是脑出血，在麦地里浇地，歪到地里了。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拉到家身子都硬了。

听着叔的话，我的眼睛有些湿润。

这个拿自己的命，要换孙子上大学，要在村里盖楼房的老人，终究还是没有实现自己愿望，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他的黄土地，离开了他时刻牵挂的儿孙们。

我不知道，在乡下，在我的父老乡亲们中，像二哥一样不把自己生命当回事儿的人，还有多少？又怎样才能不让他们霍出生命来成就自己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