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既然“综合素养”是唯一的路子,难走也要走下去——丁点也别想抄抄近道亦或是换套舒服点的弹簧气垫鞋。该读书就去读书,该苦练就去苦练,踏踏实实地把那个“人”字磨薄,薄到一望而知那里面心性澄澈。
前些天和一个画家朋友在一起。这哥们儿素来一身“中国风”打扮,还留着一部张居正那样的胡子——画的却是油画。仗着相熟,绕以三分酒意,终忍不住直接问他:“你整个人都快长成中国画了,怎就不画画中国画呢?”他道:“你以为我不想啊?中国画太难了!你就说……就说……别的都不说,就一个题画诗,我整的了吗?我是会写诗啊还是会写字啊?中国画就只是画吗?”——从小爱看国画,这一向,也跟着忧愁国画的不兴。没曾想,问题原来还有“题画诗”这一项,即国画之不兴,缘由竟可以如此的具体。
——转一想,这哪里具体了?分明宏观的不得了。何谓题画诗?才兼诗书画也矣。
唐寅《秋风纨扇图》。其题画诗曰:“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如此,则问题便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综合素养”上,便又回到了“殊不可解”的状态。如何把我国最传统的艺术搞好?简单极了,其:一个人的综合素养上来就行——书也读得好,文也作得好,字也写得好……再施之于具体的艺术形式,琴、棋、书、画……总之是把那一个“人”字坚实地立住,立在几千年文明史的荫凉之下,好的艺术自然来。此唯一的路子谁不知道?但受制于方方面面的条件,几个又能走的下去?这才来到了所谓的不可解——事关综合素养,几乎一律是不可解的。知识点或技能点,再难也不至于不可传授,但舂容博洽的一生如何教得会呢?
徐渭《墨葡萄图》。其题画诗曰:“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又一想,不禁笑,会否中国人的艺术品味被吊的太高了?油画不是艺术吗?
只会画一手好油画,亦或者只会弹一手好钢琴,不足以为艺术家吗?我们中国人太习惯于最好最好、至高无上的人文了,太习惯于那种糅合了惊世的天才、传奇的人生、深沉的家学的最完美的艺术了。但这……“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便即是仅看题画诗这一项,瞬时冲到眼前的也须是王维、苏轼这种级别的人物吧?王士祯都得往后稍稍吧?“排队吧你,不值一提!”哈哈,太欺负人了,不仅欺负尽了外国人,也欺负到了我的那个哥们儿——拼尽全力把自己活成了一幅国画,却全不敢承认自己有可能做得成一名国画家。提起笔,千古天才们便冲着他笑……
——挂上墙,旁边撸串儿的大哥也得歪着头唉呀呀:“唉呀呀,少了一股气呢。”
“扬州八怪”之一罗聘的《金农像》。画中出现的字体皆大有讲究,什么主题的画题什么字体亦大有讲究。
是的,稍转一看国画的不兴,甚至是所有品类传统艺术的不兴,那便马上成了一种“幸福的烦恼”——惟真正的文明古国、文化天国,才配得上烦恼这种烦恼。大家都是好心,大家都在用力,但那……但那可是苏东坡啊?都是一个班的,谁受得了班里的第一名门门功课都高你百多万分?满分不也才七百五吗?更何况,苏东坡还不定是第一呢。仅题画诗这一小小的分类来看,千古第一题画诗,还不见得是《惠崇春江晚景》呢……默默排队的王士祯真不菜!其“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真不菜(《题秋江独钓图》)!
——郑燮的“斋衙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也不菜啊(《墨竹图题诗》)!
郑燮又一《墨竹图》。其题画诗曰:“二十年前载酒瓶,春风倚醉竹西亭。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淮南一片青。”
唯一的路子那么清晰却那么难走,还怎么搞得好传统艺术呢?姑妄言之,其一,不妨积极点看问题,亦即是上文所说的别把幸福的烦恼当杀人的压力——我们应该抱之以一种深沉的自信。人均法眼,人均识货,人均深谙何为艺术的最高标准……这样的艺术土壤还去哪儿找?别看大家伙整天的短视频、麻将牌,哪个中国人能完全自外于最好的艺术?举凡好的作品,“你看你也麻”。所以啊,积极点看问题,传统艺术中的矿藏挖之无尽,大家伙对传统艺术的期待无穷无尽。其二,既然“综合素养”是唯一的路子,难走也要走下去——丁点也别想抄抄近道亦或是换套舒服点的弹簧气垫鞋。该读书就去读书,该苦练就去苦练,踏踏实实地把那个“人”字磨薄,薄到一望而知那里面心性澄澈。
——其三,也须踏踏实实一点一点地把那个“人”字增厚,厚到承载得住天下人。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7月4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