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简史25】商汤灭夏后,夏王室成员的三大去向

傲芙聊宇宙 2024-11-08 14:56:50

上一讲提到一个事,说的是商汤灭夏后,夏王室的去向。其实,这是学界一个不大不小的争论问题,有必要给大家更详细地说一说。

根据传世文献,公元前1600年左右,商汤联合豫东鲁西的东夷部落,一路向西击溃夏桀大军,推翻了夏朝几百年统治。对于这样一个故事脉络,自古以来无人质疑。问题是,当时的夏桀到底在哪里,鸣条又在哪里?

随着二里头遗址被推定为夏代晚期都城,考古学界顺理成章的看法是,夏桀驻在二里头都城。但是,这种看法面临两种质疑。一种质疑是,二里头只是被推断为夏都,目前尚没有任何直接证据,确定二里头一定是夏都,或者一定是夏朝的主都。

另一种质疑是,如果夏桀驻扎在二里头都城,那么鸣条必定在二里头附近,但是这与文献所传的鸣条在晋南相冲突。夏桀和商汤联军不可能撇开二里头都城,跑到北方的晋南去决战。

陈民镇根据清华大学所藏竹简,设想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他认为夏桀所驻扎的都城,不是河南二里头,而是在晋南的夏人古都;商汤起兵的地方,也不是豫东的商丘,而是豫北的安阳。商汤联军与陕西合阳有莘氏部落结盟,向西渡过黄河偷袭了夏桀都城。所以,清华竹简说商汤“自西翦西邑”。

从历史大背景来看,陈民镇的设想有一定道理。自先秦以来,晋南地区确实被视为夏墟所在。《左传》和《史记》曾分别提到过两处夏墟,一处是从侯马翼城到霍州霍山之间的唐地,另一处是运城平陆的虞地。同时,很多人认为早已崩溃的陶寺方国,也属于夏文化系统。

如果是这样,那晋南基本就是夏人天下。夏朝将都城设在晋南,或者在晋南和豫西分别设置一座都城,夏桀驻在晋南而非豫西,并非不可能。

但是,这个设想面临更大的解释困境,那就是全完没有考古学支持。迄今为止,晋南没有出土任何类似或规模超过二里头遗址的城邑。夏桀不可能放着二里头庞大的城邑不用,偏偏将都城设在相对简陋的晋南?

再者,如果夏桀与商汤在晋南决一死战,那么夏桀失败后应该向北跑,而不是再向东南方向逃窜。如果说夏桀不是逃跑,而是被商汤流放,那商汤更不会将他流放到东南,因为那里是夏人第二故乡。

结合考古来看,夏桀驻在二里头宫城的可能性最大。鸣条应该是二里头以东不远的一个开阔战场。夏桀在那里摆开阵势,试图阻击商汤东夷联军。只是不曾想,队伍士气不振,被商汤东夷联军颠覆掉了。

兵败以后的夏桀,有两条最佳逃亡路线。一条是北撤晋南,甚至奔向黄土高原;另一条是向东南寻找同宗同族。按理说,前者更为便捷安全。但是运筹帷幄的商汤,肯定会预见到夏桀后路,提前布置了阻击力量。

夏桀没有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向东南飞奔。其实,奔向东南也不错,因为夏朝从大禹开始,似乎就与东南方向存在密切关系。

《左传·哀公七年》曾提到,“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这意味着夏朝差不多是从涂山起步的。同时,《尚书·皋陶谟》和《楚辞·天问》还称,大禹娶涂山氏之女,生下了启。

这样看来,涂山对于夏王室太重要了。那里既是夏朝起步的地方,也是夏王室最重要的姻亲所在,简直就是夏人福地。

既然如此,涂山在哪里呢?古往今来,差不多共计有五种说法,分别是浙江绍兴、安徽怀远、安徽当涂、重庆江北和河南嵩县。近年来的考古研究,更倾向于支持安徽怀远禹会村一说。

禹会村现在是安徽中部涂山南麓的一个村庄,但是4000多年前,那里是龙山文化时代淮河流域最大的城邑。城邑中拥有精心设计的T形祭坛、不同类型的祭祀坑,以及不同区域的文化特征。考古学家李伯谦认为,大禹涂山之会的地点,很可能就是安徽怀远的这个禹会村。

如果禹会村真是当年涂山之会的举办地,那么就意味着夏王室与安徽中部人群存在联姻关系。从禹会村向南走200公里,就是传说的夏桀逃亡和去世之地巢邑,这应该不是偶然的巧合。

这样看来,夏桀兵败后没有向南或者西南逃亡,而是选择了东南方向,还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

其实,夏王朝与东南方向的密切联系,还不止此。先秦以来,还有另外一个流传更广的传说,即古越国乃大禹后裔。

《史记》《汉书》《越绝书》《吴越春秋》等历史典籍,都坚定不移地声称越为禹后。具体地说,大禹曾经东巡狩猎至浙江会稽,并且死在了那里,他的后裔始终为其守灵,此即大禹陵。还有传说称,少康复国后将一个儿子无余封到越地,奉守大禹之祀。因此,古越人主体乃是大禹之后。

如果越为禹后是真实的,那么夏王室与越地的血缘关系,甚至比与安徽涂山更为密切。越地有夏王室真正的同宗,夏桀没有在安徽涂山停留,而是越过涂山继续向南,最终死在巢湖附近,莫非是试图到越地寻找栖息之地?

目前的学界研究不太支持“越为大禹后”说。刘皓芳的分子人类学研究指出,夏人母系线粒体与山西、河南、山东人群关系最为接近,与南方人群基因关系较远,意味着古越人不太可能是大禹后裔。考古学研究则显示,代表古越人遗存的马桥文化,与河南二里头文化面貌不同,不是同一体系。

学术研究受客观条件限制,结论都是暂时性的,并不等于真相。夏王室与安徽涂山和浙江会稽人群的关系,仍有待于将来的进一步研究。但是,古今文献一致认为,夏桀确实带领部分宗室逃到了安徽巢湖附近,这是可以确定的。

二里头王宫陷落后,能够跟着夏桀逃走的只能是少数,大多数估计成了商汤联军俘虏,等待商汤发落。从考古挖掘来看,商汤攻克夏都后,似乎没有打开杀戒。相反,他将夏人姒姓的一个王室宗支,分封到豫东的杞地,继续祭祀夏人香火。

商人是一个特别相信鬼魂的族群。他们认为个人死后,会转化为带有神力的鬼魂。至少他们眼中的君王,会升入天庭侍奉天帝,甚至能够直接施法,决定人间祸福。据此,夏朝虽然被推翻,但是他们先公先王的鬼魂,不会因为政权推翻而失去神力。

商王可能觉得,如果夏人先王亡魂失去血食,会脾气暴躁,惩罚商人。因此,商王安排了夏人子嗣继续祭祀,安抚他们的先祖亡魂。不仅如此,甲骨文显示,商王室自己也会定期祭祀,略表敬意。

殷商时期的甲骨文,没有提到夏朝或夏人,但是他们会定期祭祀“西邑”。李学勤、蔡哲茂等人认为,商人在卜辞中所称的“西邑”,就是被他们推翻的夏。他们称他们的前一朝代为西邑,而不是我们惯用的夏。大概,夏都在他们的西方,所以被称为西邑。到了西周,才出现“西邑夏”的说法。

蔡哲茂还强调,商人所说的西邑,最初可能是指夏都或者夏朝,但是几百年后夏都不复存在,西邑就慢慢被抽象为夏朝历代王室亡灵,进而又被神化为能降祸福的西方神灵了。蔡运章更进一步,他说商人后期所说的西邑,不是泛化的西方神灵,而是被夏人奉为始祖神的大禹。

不管怎样,学界公认商汤灭掉夏桀以后,仍然在豫东杞地保留了其祖先祭祀,并试图通过亲自祭祀,安抚夏人先祖受伤的心灵,避免其在上帝面前进献谗言、惩罚商人。

不过,夏王朝毕竟是被自己灭掉的,商王室对于杞地的夏国宗室始终不放心。司马迁记载说,“杞在商时,或封或绝”,意思是说商王室屡次分封夏宗室于杞国,又屡次废掉他们的封国。到周人代商时,杞地夏国可能已经不存在,所以周人又找了一个东楼公,去杞地重祀夏人先祖。

无论逃往东南的,还是被封于杞地的,夏王室成员注定晚景凄凉,抱恨而终。相对来说晋南的宗室成员,可能活得更舒展些。

自古以来,文献和传说都将晋南视为夏墟。运城夏县东下冯遗址出土后,更是有人将其视为传说的夏都安邑。他们说安邑才是夏朝正统,二里头只是一个副都,夏桀主要驻扎在安邑,而不是二里头。

从考古来看,晋南没有出土超过或者类似二里头的夏文化宫殿,不具备夏朝主都的客观条件。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夏王室与晋南关系确实密切,东下冯遗址属于夏文化系统,即使不是夏朝都城,也是夏朝在西北部的重要军事据点。

进而论之,二里头政权存在时,夏王室必定安排了王室成员驻扎晋南,作为北方边境的屏障。晋南既是夏朝故地和出入西北的门户,又是拥有铜矿和池盐等资源的战略要地,必须配备可靠之人予以守护。

当二里头都城沦陷时,夏桀带领亲信南逃巢邑,剩余王室成员投降商汤后获封杞地,晋南的王室成员应该获得了逃脱时机。毕竟,商汤联军占领二里头,再北上晋南,需要一段时间。晋南夏王室成员拥有充足的时间谋划逃亡。

考古挖掘显示,二里头夏都陷落后,商人文化很快在晋南、关中东部覆盖了夏文化。这意味着,商汤大军随后追击到晋南、关中东部,取代了夏人王室势力。

晋南夏王室能向哪里逃呢?顺着汾河溯源而上,逃往山西中部或者北部,自然是最合理的选择。那里距离商汤大军遥远,两边又有山麓可以藏身,进可攻退可守,是理想而又便捷的栖息之地。

我们不知道晋南夏王室成员逃到了哪里,但是甲骨卜辞和考古资料,可以供我们进行合理推断。

甲骨卜辞显示,商朝西北地区存在几个强大敌对方国,其中之一是土方。土方不时侵犯商人边境,搞得商王室不胜其烦。到了武丁时期,商人曾派遣重兵远征土方,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由他自己,或者是他的夫人妇好,御驾亲征。

胡厚宣等学者认为,这个西北地区的殷商强敌土方,就是夏王室流亡成员建立的方国。土通杜、杜通雅,雅通夏,土方即夏方。

这个土方在哪里呢?考古学家在晋中陕东黄河两岸,发现了一片殷商时期的文化遗存,命名为李家崖文化。李家崖文化受草原文化影响明显,与殷商文化明显不同。两者应该是敌对性质。

邹衡、戴应新等人认为,黄河东岸以石楼为中心的李家崖文化,应该是土方遗存;黄河西岸以绥德为中心的李家崖文化,应该是鬼方遗存。李伯谦认为甲骨文不见鬼方与土方密切联系,所以推测土方在太行山东麓北段。不过,殷商北方边境抵达拒马河,土方不可能分布在殷商北方。

总起来看,考古学界还是倾向于认为,黄河东岸山西石楼等地的李家崖文化,就是土方所在地。如果此说为真,那么就意味着商汤灭夏后,晋南夏王室成员顺着汾水北上,进入到了石楼地区。经过一二百年积累,融入黄河西岸族群,酝酿出了李家崖文化。他们这支人群,成为殷商在西北最强大的挑战者。

不过武丁以后,土方似乎衰落了下去,在甲骨卜辞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胡厚宣依据甲骨文推测,武丁征讨西北后,在夏墟之一的唐地设置了军事堡垒,用于监视土方,所以土方无法再威胁殷商边境。更深层的原因,恐怕是土方自己衰落了。

土方是坚持到最后的夏人王室。夏桀早就死去,跟随他的部下融入茫茫人海;留在商王眼皮子底下的夏朝遗老遗少,只能看商王脸色行事,后期干脆被废掉了封地。武丁以后土方的沉默,意味着夏人势力完全消失在了东亚政治舞台上。

至于西周克商以后,重新获封杞地的夏朝后裔东楼公,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象征罢了。周人高兴,就赏他们一口饭吃;周人不高兴,就让他们跪地求饶。西周东周数百年,除了“杞人忧天”的寓言故事,我们再也没有听到关于杞国的什么大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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