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危娘子[完]

圆月说小说 2024-05-25 01: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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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吃西瓜没有籽

给我取名危苼。

她希望我长成繁茂的大树,为自己遮风挡雨。

娘死后,我被卖进青楼。

十二岁那年,鸨母对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上台接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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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瘦得跟个猴精似的,买回去还得好生养着,真当我这是善堂?

「五十文,一文不多。」

就这样,我被伯娘卖进了花月楼。

「我可给你找了个好去处,好生在这待着,保管你吃香喝辣。」

伯娘撇开我的手,攥着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憋着一泡泪,低眉顺眼,喊眼前风韵犹存的妇人:「嬷嬷。」

她满意地点点头:「算是个懂事的,以后就到月影身边伺候。

「叫什么来着?算了,就叫小草吧。」

我叫危苼。

娘说「苼」同「甤」,葳蕤,草木茂盛之意。

「娘的小宝啊,快快长大,长成繁茂的大树,为自己遮风挡雨,爹娘总有一天会老去,可护不了你一辈子啊。」

娘是秀才的女儿,嘴里总是念叨着旁人不理解的话。

爹是个猎户,无意中救了秀才,秀才为报恩,才把娘嫁给他。

爹虽是个粗人,却很体贴娘。

他靠打猎挣下一番家业,让我们一家人衣食无忧,进城卖野物时,还会给娘带回几朵时兴的绢花,给我买几包酥糖。

我挠挠脑袋,一脸疑惑:「可白大娘说,女子只有找一个好夫婿,才能有所依靠,就像娘一样。」

娘怔了怔:「娘运气好,遇到你爹这么个好人,可世上有几个这样好相与的人?

「这世道艰难,女子更是不易,苼儿你得自己强大起来,将来离了爹娘,只凭自己,也能过好日子。」

我扑到娘身上撒娇:「我才不要离开爹娘。」

那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后来,官府征徭役,爹被带走了,再也没音信。

娘病了,大夫看了看,只摇摇头,让家里准备后事。

我成了没爹娘的孩子。

大伯把我带回家,让我住进牛棚,给我吃剩饭,把我当仆役差使。

伯娘在我面前哭诉:「给你娘操办完丧事,家里又多一张嘴,得花多少银子,你就体谅一下我们吧。」

可伯娘占了我家屋子,抢走了娘留给我的包裹。

寒风刺骨的夜晚,我在牛棚听见她得意的声音:「那女人平日不显山露水,没想到二弟竟给她留下这么多银钱,得亏她病死了,这下都是我们的了。」

那年我八岁,人微言轻。

族中长辈让我安分守己,一个女娃,有人肯收留就不错了。

我暗中蛰伏着,等我再大一些,定要出去自谋生路。

可人算不如天算。

皇帝病重,时局动荡,边关战乱不断,一夜之间粮价飞涨。

「再这样下去,我们福宝都要饿瘦了。」

伯娘心疼地抱着堂弟,转头看向我,眼里闪出精光。

我被一剂蒙汗药放倒。

再睁眼,就在花月楼了。

2

被卖进这腌臜地,我是不甘心的。

我试过逃跑。

连城门都没出,就被龟奴抓回来,打个半死。

总归我还小,在我年岁够到接客那一天前,还有很多机会。

我暂且歇下心思,好好侍奉月影。

月影是花月楼的头牌。

听闻她原是官家小姐,被抄家后沦为奴婢,几番辗转到了花月楼。

月影才貌双全,眼下一颗红痣撩人心弦,性情却孤高冷傲。

唯有一人能让她笑脸相迎。

那人身着玄衣,一身气度不凡。

「看到没,那人可不是咱能肖想的,先前服侍月影姐姐的小红,就是因为想挖她的墙角,直接被……」

小兰用手在脖子边比划了一下。

月影性子冷了些,却也不曾亏待我,见我瘦小羸弱,特地将房中的糕点留给我吃。

我初来时想爹娘想得夜夜哭,她被吵醒了,也不恼,轻轻抱着我,给我唱歌。

我虽对小兰的话存疑,但当初我被打个半死,是小兰给我送了伤药,才让我熬过去。

我笑着点点头:「我可没那个胆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二皇子。

他被月影迷得神魂颠倒,花了一百两将她包下。

花月楼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莺歌亦是其中佼佼者。

一双媚眼如丝,一点红唇若樱,美得动人心魄。

用鸨母的话来说,月影和莺歌,花月楼的两棵摇钱树。

可她二人却不对付。

往往是莺歌在找茬,她看不惯月影的清高。

「进了这地就是婊子,她装什么呀,以为傍上二皇子就了不得了吗?」

月影闻言只是摇摇头:「都是苦命人,何苦为难呢?」

月影有二皇子罩着,没人敢为难。

可莺歌不同,富商巨贾,王孙贵族,有点权势的都敢招惹她,其中不乏嗜好特殊的人。

她心中有恨,不发泄出来她会疯的。

连带着我这个小婢女也被记恨上了。

这晚,莺歌又把我闹走,让我给她做酒酿小圆子。

想着月影也好这一口,我便多做了一碗,给她送去。

刚到门口,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月影今晚并没有接客,会是谁呢?

我本想离去,却听见二皇子的声音。

「大哥可真舍得,把你这么个美人送到青楼,就为了接近我。」

「我虽是大皇子送来的,却是来帮你的。」

「我凭什么信你?柳月。」

「凭我柳家七十五条人命。他真以为我柳月什么都不知道,是个耽于情爱的女子?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我冷汗直冒。

好半天,房中静了下来。

我松了一口气,刚想回屋,房门猛得被拉开,月影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屋内没有第三个人,月影搅了搅酒酿小圆子。

「知道小红是怎么死的吗?

不该听的当作没听到 ,不该说的别乱说,否则……」

我跪下磕头,连连应是。

她打断我:「把它吃了。」

我颤抖着接过:「这是什么?」

「毒药,以后每月初一我会给你解药,少吃一次,你就会肠穿肚烂而死。」

我眼睛一闭,认命地咽下去。

3

那之后,月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待我如常。

我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世道越发艰难,被卖进花月楼的姑娘更多了。

这次,来了一个有着一双杏眼的姑娘。

那姑娘叫阿槿,年满十五,进来就被鸨母扔到一个莽夫的床上。

惨叫声响彻整层楼。

她倒也刚烈,一尺白绫了结自己。

谁知没死透,再次醒来像变了一个人,也不哭,也不闹了。

小兰好奇地问她:「你想通了?」

阿槿圆圆的杏眼满是坚定。

「不,我一定要逃出去。」

小兰赶忙捂住她的嘴。

「别瞎说,要是让嬷嬷听到了……

再说了,你如今失了贞洁,真逃出去,以后还怎么嫁人呢?」

「女子的贞洁从来不在罗裙之下。」

她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光。

小兰觉得她得了失心疯。

可得知鸨母要找一个人看着阿槿,她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小兰样貌普通,原本在后厨帮工,却一直想伺候前院的客人。

「只要有银子,我才不在乎呢。」

她乐颠颠地跟在阿槿身边,朝路过的客人抛媚眼。

我喜欢听阿槿说话。

她总让我想到娘亲。

她说:「有一个伟人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

「『三从四德』『男尊女卑』本就是男人架在我们身上的枷锁,它压迫我们的意志,窒息我们的才华,只有打破它,我们才能站起来。

「终有一天,男女平权,这花街柳巷也不复存在。」

于是,我偷偷找到她:「你要逃走的时候,带上我吧,我保证不拖后腿。」

她握住我的手:「好!我要带你去看新天地!」

我和阿槿约好下月初二出逃。

届时我刚吃完解药,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我只想去给娘上炷香,再去爹服役的地方找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们二人研究好逃跑路线,畅想着自由的生活。

初二那天,我早早收拾好行李,刚要动身,月影突然唤我过去。

「这是二皇子赏的龙须酥,你不是最爱吃了吗,快吃了吧。」

我谢过她的好意,香甜绵密的糖丝在口中化开。

不知怎的,我的头越来越沉,终于撑不住倒了下去。

恍惚中,我听到一声叹息。

阿槿等不到我,自己先走了。

她给我留下一张字条:我们同为女子,期相共勉。

前院传来一阵嘈杂。

阿槿被抓回来了。

小兰告的密。

阿槿恨得咬出血来:「早前我叫你跟我一起逃,你不肯,好,个人自有个人命,你不逃我逃,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小兰崩溃大哭:「你要是跑了,嬷嬷会打死我的!」

4

鸨母气坏了。

为了以示惩戒,她打断阿槿的腿,把她卖到了暗窑子。

「能来咱们花月楼,就偷着乐吧,来这的好歹都是体面人,自个儿去暗窑子看看,什么脏的臭的都能上你。」

姑娘们吓得瑟瑟发抖。

我求鸨母让我去看看阿槿。

她眯着眼:「去吧,回来跟姑娘们说道说道,免得有些人不知天高地厚。」

她派了个龟奴跟着我。

穿过狭窄的暗巷,避开不怀好意的手,来到一扇破败的门前。

那个神采奕奕说着「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姑娘,此刻赤身裸体,躺在一片污遭中。

听见推门声,自觉张开了腿。

我扑过去,死死抱住她。

「阿槿,阿槿!」

我一声一声唤她,大颗大颗的泪滴到她脸上。

阿槿认出我,伸手替我擦了擦泪。

「小草,还好那晚你没有来。

「小草,不要哭,我要回家了……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女子也可以读书,再也没有妓女和龟奴……」

阿槿死了。

我给她穿上体面的衣服,又花光积蓄,备了口薄棺,将她葬在城郊。

小兰如愿当上花娘,日日迎来送往。

她想找我说话,见我次次避开,也不再自讨没趣。

直到我撞见她同一对中年夫妇攀扯。

男人从她手中抢过一个钱袋,颠了颠,满意地笑了。

「阿妹真是出息了,你侄子的老婆本可算有着落了。」

小兰想握住女人的手,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

她强笑道:「嫂嫂,家中一切可好,娘的身体好些了吗,先前你们托人带话,说她又不好了,可把我急坏了。」

女人神色有些不自然。

「还是老样子,拿了几副汤药,没什么用,银子倒是大把花。

「家里有我们看顾着,能有什么事,你只管安心赚钱吧,天色不早了,我们就不多留了。」

小兰不舍地望着二人的背影。

转头见到我,她愣了一下,上前拉住我。

「小草,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是我害了阿槿。

「我一条烂命,被打死也就算了,可我还有兄嫂和娘,我得赚钱养家啊。」

我问她:「你兄长这么大个人,还要靠你养活?」

她嗫嚅着:「我是他妹妹,兄妹间相互帮衬着,应该的。

「将来我赎了身,还要靠他呢。」

倘若他真靠得住,又怎会让自己的妹妹当花娘?

小兰未尝不知道,只是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

5

小兰成了花月楼最拼命的姑娘。

她长得不算好看,笑起来倒是讨喜,旁人看不上的客人,她都往屋里揽。

我劝她爱惜自己。

她点点头,转头又拉着一个客人进房。

连轴转了个把月,小兰病倒了。

她破天荒停了接客,鸨母撇撇嘴,从她手里扣出一两银子才应允。

接连几天,浓郁的药味从她屋里传出,客人闻见,嫌弃得直掩鼻。

鸨母坐不住了。

「真把自个儿当千金大小姐了,再躺下去,一卷席子裹了得了。」

小兰只好从床上爬起来接客。

可客人进她屋没多久,就传出破口大骂:「什么东西,这种遭烂货也拿来糊弄爷!」

鸨母好说歹说,又招了一个姑娘好生伺候,才把人哄走。

鸨母阴沉着脸: 「怎么回事儿啊?」

「嬷嬷,我身上长疙瘩,疼得厉害。」

小兰脸色惨白,声音充满恐惧。

在场的姑娘吓得连退几步。

「她这是染上脏病了。」

「咱们离远点,那玩意一旦染上,生不如死。」

鸨母神色淡然,掀开她的裙摆,只看一眼。

「治治,还能用,咱们这是用不了了,扔到暗窑子照样有人要。」

她招招手,龟公递来一个烧红的烙铁。

「这病我治得多了,忍着点。」

红彤彤的烙铁直往小兰身下探,恐惧让她的脸扭曲变形。

一阵令人胆寒的烤肉声过后,伴随着焦糊的气味,是一声骇人的惨叫。

我死死攥着拳头,面上一片冰凉。

身后传来一声低泣:「早晚会轮到我们。」

这吃人的世道。

小兰眯缝着眼,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她的嘴巴张张合合,像一条濒死的鱼。

我凑近去听,只听见叹息似的「娘」,一声迭着一声。

鸨母啐了一口:「没用的东西,抬走!」

我跪下求情:「嬷嬷,再让她缓缓吧,等她好了,还能再给您挣个百十两。」

她似笑非笑看着我:「你倒是义气。」

我每日给小兰喂水喂粥,又求月影借了些铜板,抓了几服药。

剩下就听天由命了。

小兰没熬过去。

弥留之际,她唤了娘,唤了阿槿,唤了我。

她傍身的银钱早已被鸨母搜刮走,我手头剩的也不够买一副棺材。

月影送来一钱碎银,莺歌也塞来几个银角,姑娘们每人出几个铜板,总算凑齐一副薄棺。

我把小兰葬在阿槿边上,她俩有啥恩怨,自个儿说去吧。

没几天,小兰的兄嫂又来找她要钱。

听见小兰死了,想要闹事,被龟奴打出去了。

过段时间,一个乞丐婆子趴在花月楼门口,说她是小兰老娘。

我给她指了小兰的坟头,她佝偻着身子,一点一点往城郊挪去。

6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去。

在一个平常的午后,鸨母拉着我的手,脸上绽出褶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该上台接客了。」

我悚然一惊:「嬷嬷,我才十二岁!」

「十二岁,够啦。」

我被关进屋,等待着我的「新郎」。

过去三年在我眼前走马观花,强烈的恨意溢满胸膛。

我恨伯娘,恨鸨母,更恨自己的无力。

一个浑身酒气的男人推门进来。

剧痛中,耳边响起阿槿的声音:「女子的贞洁从来不在罗裙之下。」

我容貌清秀,在这美人云集之地,过于寡淡了些。

鸨母对我翻尽白眼,嫌我赚不到钱。

好在我还有些常客,不至于让她耐心尽失,把我卖进暗窑子。

我的常客中有一个老秀才。

是个教书先生。

他总是偷偷摸摸来,偷偷摸摸走。

老秀才高兴时,会教我念几句诗。

「上葳蕤而防露兮,下泠泠而来风。

这是说上面有繁茂的枝叶防露,下面有清凉的微风驱酷暑。」

「娘的小宝啊,快快长大,长成繁茂的大树,为自己遮风挡雨。」

儿时娘的话在此刻击中我。

我哀恸大哭,涕泪横流,哭得上不来气,哭出了这些年所有委屈。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还是个孩子呢。」

老秀才再来时,带来一串糖葫芦。

他抚了抚胡须,笑容慈祥。

「我孙女最爱吃这个,你们都是小女娘,想来口味差不了多少。」

酸甜的果气弥漫开,冲淡了鼻间的老人味。

老秀才伏在我身上,忽然不动了。

我去探他鼻息,人已魂归天外。

「老不死的真晦气,一把年纪了还出来玩,平白坏我生意。」

鸨母骂骂咧咧,全然忘了她笑着把他领进我房中的样子。

老秀才的老妻携着两个儿子来为他敛尸,见到一脸无措的我,她红了眼:「这个畜生!」

她冲上去厮打赤裸的老人尸体,两个儿子把她拦下。

「娘,这成何体统。」

他是学生眼里的好老师,老妻眼里的好丈夫,孙女眼里的好爷爷。

可如今他死在青楼里,死在一个雏妓的床上。

这难道就成体统了?

「没出息,这点事就把你吓住了。」

莺歌嫌弃地敲了敲我的脑袋。

这些年花月楼新人换旧人,莺歌被权贵惦记得少了,心态平和了许多。

她不再针对月影,可偏偏喜欢招惹我。

只因她独爱我做的酒酿圆子。

接触的多了,也知道她是个嘴毒心善的。

此刻,她端着洒满桂花的酒酿圆子,她笨拙地安慰我。

「想当初,男人还在我身上撅着屁股呢,直接被仇家砍了头,血撒了姑奶奶满头满脸。

「还有一次,一个纨绔抱着我要与我私奔,正说着,他那悍妻直接提着鞭子找来,抽的我呦,三天下不来床。」

我轻轻抱住她,泪洇湿了她的罗裙。

7

京城近来不太平,大街上随处可见禁军巡防。

听闻皇上大限将至,却迟迟未立储君,大皇子和二皇子斗红了眼。

不过这些和花月楼的姑娘没什么关系,不管什么境况,总不缺寻欢作乐的人。

但我知道月影肯定不平静。

这日,来了个派头挺大的公子哥,一进门就点了月影。

鸨母一脸为难:「这位爷,咱们月影姑娘被二皇子包了。」

「瞎了你的狗眼,爷是大皇子的人,大皇子的面子不如二皇子好使吗?」

鸨母脸皮子抖了几抖。

「欸,你妹妹还挺有本事啊。」

公子哥轻浮地同一旁的小厮调笑。

小厮卑躬屈膝,谄媚逢迎。

待鸨母把公子哥哄进其他姑娘房中,小厮转脸就变了神色。

他冲进月影房中,威风凛凛。

「不知廉耻的东西,你要是像小妹一样,和娘一起死了,还能被赞一声贞洁烈女,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柳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月影声声泣血。

「你口口声声骂我不知廉耻,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我但凡是个男子,立一番事业,怎会落到如今这个田地!」

这话我是信的。

我伺候她时,见识过她的文章。

哪怕我没读过多少书,也足见其精彩绝艳。

可我自身都难保,又有什么立场替他人惋惜。

夺嫡到了最焦灼的阶段,两派人都恨不得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

「咚!咚!咚!」

登闻鼓敲击声惊动了全城人。

月影熬过杀威棒,奄奄一息伏在堂前。

她要状告当朝大皇子。

「民女柳月,家父是前任盐铁史柳元清。

「五年前,南县有人私采铁矿,家父一路追查,发现是大皇子在私锻铁器,豢养私兵。

「家父本想上达天听,却被大皇子倒打一耙,诬陷他以权谋私,走私盐铁……

「求大人明察,还我柳家清白!」

月影呈上厚厚一叠证据。

没人在乎一个花娘如何收集的这些东西。

他们只知道,铁证如山,又有二皇子推波助澜,大皇子完了。

月影被抬回来时,下半身已经不能看了。

鸨母担心惹祸,要把她丢出去。

「嬷嬷,要是二皇子追责起来,你担当的起吗?」

我紧紧护在她身前。

鸨母气急败坏,把她连我一起赶到后院。

这夜,皇城风起云涌,大皇子发动宫变,弑君篡位,二皇子携禁军救驾,当场将之诛杀。

次日,皇帝殡天,二皇子登基为帝。

听闻大皇子的死讯,月影畅快大笑,却呛出一口血块。

我握紧她的手。

「你可不能死,我的小命还在你手里呢。」

她露出一个绝美的笑。

「傻丫头,我骗你的,不过是糖丸罢了。」

她颤抖着抚住我的脸。

「我看着你,就想起了我妹妹,她死的那一年,才八岁。」

她闭上眼,眼角流下一滴泪。

「小草,好好活着。」

月影用她的命洗刷了父亲的冤屈。

然而在这场皇权之争中,一个妓女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8

花月楼的东家曾和大皇子有过牵扯。

他担心新帝秋后算账,打算卖了这处产业。

至于楼里的花娘,则要被转移至江南,等新的花楼建好,还要重操旧业。

姑娘们忐忑又激动,叽叽喳喳谈论起江南的富庶。

「到哪里都是靠皮肉过活,有什么区别。」

莺歌笑得讽刺。

我却满脸担忧,低声喃喃:

「当初买下我,鸨母只出了五十文。

「连半石米都买不到。」

见她一脸疑问,我继续说:

「这么些人,吃食住行一路下去,得花多少银子?

「这些耗用和新买一批姑娘相比,哪个更划算?

「我们真的到得了江南吗?」

莺歌面露惊恐。

我依在她肩头,甜甜的桂花香萦绕鼻端。

「莺歌,我们得逃。」

我和莺歌清点了盘缠,又连夜做好计划。

临行前一天,莺歌从衣领里提出一个长命锁。

「此行不知凶吉,你戴着这个,希望它能保你平安,别推脱了,就当是这些年支使你的工钱吧。」

马车挤得满满当当,向城外驶去。

行了一段路,姑娘们坐不住了,嚷嚷着要下来歇歇。

押送的人没搭理,自顾自赶着路。

鸨母觉出不对,和押送的人闹了起来。

下一刻,她的脑袋掉到地上,咕噜噜滚到车轮前。

「都老实点,不然老子不介意现在就送你们上路。

「实话告诉你们吧,你们都被送给朝廷了,朝廷要让你们去犒劳将士,这可是你们的荣幸啊。」

军妓,是比花娘更低等的妓女。

军营里的男人行事粗暴,军妓往往没有好下场。

姑娘们满脸绝望,却只敢小声抽泣。

待到天黑,押送的停下来休整,我熬了一锅热气腾腾的汤。

「军爷,天冷,喝点热乎的吧。」

莺歌娇娇媚媚,递上一大碗汤。

男人邪笑着摸了她一把,接过汤就往嘴里倒。一行十几个人很快就倒下去。

当年我被蒙汗药害惨了,没想到也有我用它害人的一天。

我抄起火把就往他们身上扔,转身大喊:「大家快跑啊!」

我拉起莺歌,飞快地往前跑,有人反应过来,也跟着跑。

「啊!」

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几个男人从林子里钻出来,拿着大刀往姑娘们身上砍。

我目眦欲裂,竟还有漏网之鱼!

刀光在我眼前闪过,我闭上眼睛,却落入一个桂花味的怀抱。

是莺歌。

她的背上翻卷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可她毫无察觉,用力把我一推,自己死死抱着那人的腿。

「小草,快跑,跑啊,别回头!」

泪水糊满眼睛,我已经看不清前面的路了。

姑娘们的惨叫声就在耳边,腥甜的血气溢满鼻端,我拼命地往前跑。

突然,脚下一空,没入一片冰凉中。

9

「快跑!别回头!」

莺歌凄厉的喊叫在耳边炸响。

我猛得惊醒。

「总算醒了,你昏迷了整整两天。」

开口的妇人声音温柔。

我被一支走镖的队伍救回来,镖头的夫人心善,把我留下好生休养。

她没问我为什么会掉进河里,只是用那双温和的眸子注视着我:「今后有何打算?」

我跪倒在镖头身前:「求您收我为徒!」

镖头睨了我一眼。

「你?一个女人?」

「对,就是我,一个女人!」

镖头没理我,甩手走人。

夫人不解:「你一个女孩,怎么会想要做镖师?」

我同她谈起我自己,谈起我娘,谈起花月楼的姑娘。

提起她们,我的心像刀割一般疼,却不会再哭了。

我说:「这世道,女人活下去不容易,唯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夫人抹了把汨,抚了抚我的头。

我在院中长跪不起,来往的镖师看不惯我。

「你一个女人,不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来这凑什么热闹?」

「莫不是想男人了,故意凑到男人堆……」

夫人把他们骂走,又拉来镖头。

「你要是不收她,我就带着她回娘家,你自个看着办吧。」

镖头一脸无奈,转头板着脸。

「一个月后,你要是能把他打倒,我就收下你。」

他指了指那个冒犯过我的镖师。

夫人还想替我说话,却被镖头制止。

我咬咬牙,重重点头。

我开始跟着镖局的武师习武。

我已经十四了,这个年岁,筋骨基本定型,习武已经晚了。

我不信邪,扎马步,举石锁,样样不落。

我的身子在当花娘时遭了太多罪,刚开始受不住这些。

夫人便日日给我进补,补得我红光满面,慢慢也能坚持下去。

到了应约那一天,与我对上的镖师一脸坏笑:「小女娘,早点找个男人嫁了吧,你看我怎么样?」

我捏着拳头冲上前,却被一脚踹翻在地。

我一次又一次爬起来,一次又一次被打倒。

他打了个哈欠,并不把我放在眼里。

却让我抓住机会,狠狠给了他一拳。

他恼了,甩了我一巴掌。

我倒在地上,眼冒金星,鼻血狂涌,耳内轰隆作响,我听见好多人的声音:

「苼儿你得自己强大起来……」

「妇女能顶半边天……」

「我但凡是个男子,立一番事业……」

我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他身前。

那镖师愣住了,却不想我死死攀住他,发了狠地咬住他的喉咙。

他发出一声惨叫,重击我的头。

我满头是血,却咬死了不松口。

「够了!」

镖头叫停了这场打斗。

他收下我了。

我脱力倒了下去。

这一刻,死去的是无力的小草,活下来的是新生的危苼。

10

从那以后,院里的镖师不敢再招惹我。

我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日日练武不绰。

我的身体越发健壮,皮肤染上麦色。

或许我真有点天分,三年后,再对上当年那个镖师,我已经可以轻松胜他了。

我随着他们走镖,次次表现不俗,他们也渐渐接纳我。

三年间,新帝挥师北伐,北边的蛮夷被赶回草原,景国得以休养生息。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这些年,我也曾回过乡,村里的房子早就荒废,伯父一家也不知所踪。

我在娘的坟前上了几炷香,却始终没再见到爹。

这日,镖头接了个大单,要护送一支商队到边关。

此行我定是要去的,我记得爹服役的地方就在那儿。

一路向西,越发萧条。

途经的村子大多只剩老人和孩子,连年轻女人也只手可数。

男人上了战场没回来,女人被蛮子掳走,成了营妓或奴隶。

路上几次遇到流匪。

我毫无所惧,一柄长剑挥洒自如,杀起匪寇如砍瓜切菜。

见我杀人不眨眼,商队的东家由衷感叹:「你可真不像个女人。」

「我就是个女人。」

他悻悻然不敢说话。

半个月后,我们到了边关。

这座饱受战乱的边城开始焕发生机,来往商客络绎不绝。

汉人用茶叶和瓷器,换取胡商的马匹和香料,再卖到京城给权贵享用,其中利润难以想象。

在等东家交易的日子里,我开始四处打听我爹。

此地驻守着戍边大将周将军的军队。

离军营二里地,扎着一顶红色大帐,分外刺眼。

行至此处,我凑过去看,帐子里是一群女人,有牙牙学语的幼女,有白发老妇。

一个妇人拉着我坐下:「好闺女,看你也不像遇上难处的,你是哪儿来的?」

「我是镖师,来送镖的。」

「女人也能当镖师?」

「我是女人,我也是镖师,我就站在这儿呢。」

她们惊奇地看着我,没有鄙夷,没有不屑。

我问她们怎会在这。

这才知道,她们多是周边城镇的妇女,战乱时被蛮子掳去,又在蛮子溃败后被救回。

按说她们要被充作营妓,可周将军治军严明,他不许军中狎妓。

便给了她们一些盘缠,想把她们送走。

但经此一遭,她们的爹娘丈夫宁愿她们死在外面。

她们没了家,又处处受排挤,只好抱团在军营旁扎了个红帐,做些浆洗缝补的活。

偶尔有小兵跑来,她们也会接些别的活计。

「他们觉得我们是污点,就该死在敌营,可我们偏要活下去。

「那些活不下去的寡妇,没人要的女娃,我们遇到也都收着了,都是可怜人,谁又嫌弃谁。」

我的心酸涩得不行,当初若师父师娘没有收下我,我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我抬眼望去,各个都是小草。

11

这日,镖头叫住我,他在军营打听到了我爹的下落。

我爹还活着。

只是早已娶妻生子。

「苼儿。」

爹就站在那儿,满脸风霜,老泪纵横。

「当年我托同乡去问候你娘俩,兄长却告诉他,我走的那年你们就染上时疫没了。」

他要是亲自求证过,也许会在乡里人口中听见伯娘的恶行。

「苼儿,都过去了,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你还有个弟弟呢,等我下值,带你去见见他……」

「爹。」我打断他。

「我忘不了娘,忘不了我受过的折辱。

「我过不去。」

看着爹离去的背影,我无悲无喜。

再好的人经受世事磋磨,也是会变的。

靠山山塌,靠树树倒,唯有自己是永远的依靠。

我想到红帐里的女人们。

这世上有多少女子想要依靠自己,却被压迫得不得翻身。

我是立起来了,可单我一个人,永远无法改变这个世道。

于是,我找到她们。

「你们可想换个活法?」

她们眼中惊疑不定。

她们只想活着,若能站着活,谁不愿意呢?

我郑重地看着她们。

「我们同为女子,期相共勉。

「我与你们一起,我们要活出个人样。」

像当年那样,我跪在镖头身前。

「师父,我不走了。」

镖头看了我许久,给我留下这趟的工钱。

我朝他重重磕了几个头。

「这些年师父师娘的大恩大德,徒儿没齿难忘,请您转告师娘,徒儿一定会回去看她的,让她不要太伤怀。」

走镖的队伍护送着商队回去了。

我留在了边关。

我拿出这些年的积蓄,租了个大院,带着红帐里的女人住了进去。

我让年老休弱的留在家中料理家事,领着年轻力盛的出去跑商养家。

我们比不得那些大商贾,只是低买高卖赚个辛苦钱。

刚开始摸索,赔得一干二净,连饭都要吃不起。

院里的阿嬷们为了减轻负担,天没亮,便早起磨豆腐。

待到太阳升起,年轻的妇人便挑起豆腐走街串巷叫卖。

我们一群女子,少不了被人欺辱。

可当我提起剑架在恶人的脖颈上时,一切妖魔鬼怪就自行退散。

待攒了些本钱,几个家中行过商的女娘提出意见,我鼓励地看着她们:「听你们的,放手做吧,赚了大家一起享福,赔了大家一起兜底。」

我们再次尝试,赚了些小钱,慢慢有了点积蓄。

到了来年,我们组建了自己的商队,买卖做得越来越大,钱越赚越多。

我们换了个大屋子,百十个女人住在一起,难免生龃龉,往往隔几天又和好如初,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切来之不易。

我们一群女子,相互扶持,活出了人样。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去跑商,这些女子中有女红做得好的,有力气大的,有读过书的……

会女红的自己做些绣品,往日别人嫌绣品「脏」,卖不出去,现下由商队带去远方,人们只会看到绣品的精美。

可见绣品从来不脏,脏的只是人心。

力气大的随我学武,或为商队保驾护航,或庇佑家里的女人。

读过书的买来纸和笔,留在家中教导幼童,院里开始响起朗朗读书声。

我趴在窗口跟着她们念:「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夜深人静时,我梦到娘,她笑盈盈地看着我:「苼儿,你长大了。」

我终于长成了娘所期待的繁茂大树,庇佑自己,庇佑我同病相怜的姐妹。

12

番外1逃女

爹娘为了给大哥娶媳妇,要把我卖到扬州做瘦马。

他们怕我偷跑,把我锁进柴房。

我的妹妹二丫把我放了出来。

「大姐,你带我一起走吧。」

我和妹妹扮作男子,一路往南逃。

我们一路乞讨,风餐露宿,没多久妹妹病了。

我哭着求医馆救救她,却因没钱被赶了出来。

就在我绝望时,一支路过的商队救了妹妹。

令我惊奇的是,商队里半数人是女人,主事人是一位妇人,大伙叫她危娘子。

她问我要去哪里。

我本想撒谎骗她,但感念于她的善心,我还是如实告知我和妹妹是逃出来的。

她并没有斥责我,只是欣慰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这世道,女子多有不易。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倘若千百个女人聚集在一起,拧成一股绳,也能成为旁人不敢小觑的力量。」

她温柔而又坚定,就像承载万物的厚重土地。

也是在这时,我才知道剩下的男伙计都是女人扮的。

那个头发短短的黑瘦小子,其实是个豆蔻少女。

那个凶神恶煞的虬髯大汉,其实是贴了义须的壮实妇人。

「全是女人的队伍太过惹眼,只好委屈她们反串一下。」

其实就算这样,也够惹眼的。

在男人们眼中,女人是无知的,是用来发泄欲望和生孩子的,是被关在宅院的。

绝不可能是学识渊博的,是有理想抱负的,是抛头露面的。

我的心开始发烫,刹那间,眼前云拨雾散。

我从未如此清醒过。

「我们能加入你们吗?」

她拍了拍我的肩:「不急,以后你会发现,你能做的事远比你想象的多。」

番外 2柳月

「月儿,和娘一起死吧。」

娘拿着白绫向我逼近。

「别怪娘,女子没了贞洁比死都可怕。」

我看着疯癫的娘,又看着倒在不远处的妹妹,只觉得荒诞。

我读了那么多书,我有满腹经纶,可我如今要为贞洁去死。

我不想死,我要活着。

活着才能为柳家报仇,活着才有希望。

我哭着避开娘,却被闯入的官兵抓住。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声。

回头看去,娘吊在房梁上,心口插着一把刀。

她完全不给自己留活路了。

我被打入奴籍,拉到集市上售卖。

大皇子买下了我。

他曾是我的未婚夫婿。

可就在几天前,父亲告诉我,大皇子豢养私兵,为了保住全家人的性命,他要主动禀报皇上。

谁料没过几天,父亲因走私盐铁的罪名入狱,且在狱中「畏罪自杀」。

柳家除了我和大哥,全都死了。

大哥被他曾经欺辱过的公子哥买去做小厮。

我被大皇子送去花月楼做花娘。

「月儿,老二最好美色,若你能留在他身边,替我传递机密,对我夺嫡大计有大用。

「委屈你了,将来等我登上皇位,必定许你后位。」

看着大皇子故作深情的嘴脸,我娇羞点头。

真可笑,他以为父亲不会将一切告知于我,还妄图以情动我。

他不该小瞧我这个女子。

我同二皇子联手了。

没想到小草发现了这事。

这个女孩长得太像小妹,我不忍心杀她。

我竭力保下她,只希望她能懂事点。

我把错误的消息传递给大皇子,这个蠢货还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当二皇子交给我那一叠证据时,我就知道,我不会有好下场。

但我不在乎。

敲响登闻鼓,挨过一百大棒,我的身体已经失去知觉。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所有人面前揭露大皇子的罪行。

终于,我柳家平反了。

我也快死了。

我这辈子,前半生是宅院里的闺秀,空有满腹经纶和一腔热血,无处抒发,后半生是花楼里的卖笑女,受尽磋磨,看遍世态炎凉。

若有来生,我希望能到那个叫阿槿的女孩所说的世界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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