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的究竟是什么已不再重要——其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写的是爱情吗?当然是,也不必是,人生广矣,翩其远矣。是的,竟可以有人消解掉诗旨,而徒给你看一片诗意生烟——文学神迹,当如是也。
李商隐的《无题》系列有多好、多有名,似不待说;但这也造成了一种“幸福的烦恼”——幸福的是读者,烦恼的是作家,即:后世作家倘再写这种无题,写不过啊,而读者也已不需要别人在无题这件事上另辟蹊径。不妨还是看一看吧,看一看,为什么李氏的无题那么好?以及:后世是否有人勉强写到接近这位?差距又在哪里?首先,李商隐的无题之所以好,要言之,两点。其一,他真的有话要说,衷肠可以泣鬼神,此即以“诚”。其二,他有惊人的天才——那份诚意得以被极尽精巧地埋在字句深处;乃至是用以掩埋它的字句给处理得异常冷涩,却依然令人感触得到冰泉底下涌动着的暖流。
——一冷一热,天然矛盾,不知怎地就被他李商隐调理顺了,归于文学上的谐和。
故此,他写的究竟是什么已不再重要——其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写的是爱情吗?当然是,也不必是,人生广矣,翩其远矣。是的,竟可以有人消解掉诗旨,而徒给你看一片诗意生烟——文学神迹,当如是也。好吧,但,后世真的没有人再接近这种境界了吗?也有的,明代才女冯小青的《无题》即也很好,其诗:“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诚且亦溢,赚人动容;惜哉还是调理不出李氏的那种寤寐潜通、凄警特绝的朦胧感——那种情之所迁,迁向无垠的寄托遥深。
——还有清代词学大家谭献谭仲修的一阕《浣溪沙》,姑妄言之曰“词中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
玉窗深锁五更钟。
枕函香梦太匆匆。
帘阁焚香烟缥渺,
栏杆擪笛月朦胧。
碧桃花下一相逢。
何必说它是“词中无题”?且不必说这阕词的起手两句,几乎是直接用了李商隐的那首《无题》;读着,直到读完,那感觉正如它自己写的——“栏杆擪笛月朦胧”,浑不知此情来处、归处,江月两茫茫,一片朦胧;读罢细思,又似是果真读懂了些什么——和作者的那个梦、那份心弦,遥遥相逢……总之是阅读层面的感触,非常接近李商隐的《无题》。但是,惜哉还是有“但是”,温度似乎够了,也似达到了那种朦胧感,怎奈:“冷度”不够——差之很远。还是那话,李氏《无题》之冷,那种字句内外挥之不去的冷且涩,涩又顺,顺亦周折……不可企及。
——“碧桃花下一相逢”很好,意抵《诗经》,纯然可爱,但也坏就坏在太顺了。
还有没有类似的无题,以对比显示李氏《无题》系列的难得?还有很多。应当说,古来“有题诗”自然常见,“无题诗”其实也很常见——其为作者一时的心曲自弹,亦或者“夫子自道”,不自外物起,不由外物出,不给它们个题目很正常。此如鲁迅先生那闻名遐迩的“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皆从无题之诗,皆由一己而发。说到鲁迅,他的“冷度”太足太够了;诗中的真诚厚意,更不必说;惟:一般不会把他老人家和李商隐联系起来——两种无题,心曲太异。道理其实很简单,有那个才能的没那个心境,有那个心境的又没那个才能——特殊遇上了特异,是以有“文体家”这回事。
——概而言之,别家无题也很好;而李氏无题,一以至诚,二以冷暖的对立统一。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7月23日星期二
【主要参考文献】谭献《复堂日记》、《复堂词》、《复堂词话》等,陈廷焯《白雨斋词话》,钱仲联《爱情词与散曲鉴赏辞典》,《元明清词三百首鉴赏辞典》,张毅《词林观止》引叶恭绰、《清史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