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知历史的师友都知道，清初、宁古塔、江南文人（顾、吴皆江苏人）——倘把这三个词加在一起，活路几何？活下去的希望几多？但，这个“莫”字不容商榷：你听好了，你必须好好地活着——等我想办法！我绝不会放弃！

作家不可能不讲写作技巧，但还真就有极少数文学大家的极少有的名篇，诚可谓是“全以情胜”（陈廷焯语）。比如呢？清代顾贞观的两阕《金缕曲》，有人竟称之为“赎命词”——真就是掏空了自己的命在写，且真就是以此救下了别人一命。都是感情，无甚技巧。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个掏心掏肺法？何以救下了别人一命？还需略略补充一些背景，不啰嗦，三句话：1、顾氏的好友吴兆骞（字汉槎）流放宁古塔。2、顾氏承诺，必救他回来。3、顾氏“以词代书”，抚慰好友；并最终感动了他的另一位好友，汉槎得救。

顾贞观画像

顾氏《金缕曲》，其一：

季子平安否？（汉槎行三，家中幼子）

便归来、平生万事，

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

母老家贫子幼。

记不起、从前杯酒。

魑魅搏人应见惯，

总输他、覆雨翻云手。（汉槎实被诬陷）

冰与雪，

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

数天涯、依然骨肉，

几家能够？

比似红颜多命薄，

更不如今还有。

只绝塞、苦寒难受。

廿载包胥承一诺，

盼乌头马角终相救。（仅有这两处用典）

置此札，

君怀袖。

全词无甚技巧，额外啰嗦几句，权为划一划其中最精彩、最感人之处。此如：“泪痕莫滴牛衣透”——你啊你啊，你……你可万万好好地活啊！稍知历史的师友都知道，清初、宁古塔、江南文人（顾、吴皆江苏人）——倘把这三个词加在一起，活路几何？活下去的希望几多？但，这个“莫”字不容商榷：你听好了，你必须好好地活着——等我想办法！我绝不会放弃！再如：“盼乌头马角终相救”——全词仅有的两处用典之一，什么意思？

——来自《史记·刺客列传》，喻：绝无可能。记住！再怎样艰辛我也救你回来。

顾贞观话剧形象

顾氏《金缕曲》，其二：

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

死生师友。

宿昔齐名非忝窃，

只看杜陵消瘦。（以杜甫比自己）

曾不减、夜郎僝僽。（以李白比吴汉槎）

薄命长辞知己别，

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

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

共此时、冰霜摧折，

早衰蒲柳。

诗赋从今须少作，

留取心魄相守。

但愿得、河清人寿！（万万好好地活啊）

归日急翻行戍稿，

把空名料理传身后。

言不尽，

观顿首。（“以词代书”而真写成了信）

于此两阕“赎命词”，同为清代词人而生年靠后几代的谢章铤评价得极好，也是不做什么复杂的分析，就只是：“吾想汉槎当日得此词于冰天雪窖间，不知何以为情？”（《赌棋山庄词话》）——真的不能多想那一幕：吴汉槎颤抖着接过信封，艰难地、小心地抖开那薄薄几页纸，嗫嚅着：“怎么，怎么还有人记得我吗……”看了又看，然而，看了又看，又该是多么的快慰——乃至于狂喜，笑声震穿千岭雪：“生有此友，死又何妨！何妨！”

吴汉槎：从此我是我！还是我！

——子曰：“求仁得仁，又何怨乎？”生命无价，但真的有比无价还无价的东西。

片刻的“值了”即是；片刻最深彻的震撼、片刻最深沉的温暖，都是。“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魄相守”——这……这真的是你顾贞观顾梁汾才说得出来的话啊，你这个“文痴”啊，你竟……你竟责我太“文痴”——是你啊！真的是你啊！……还记得本文开头补充的《金缕曲》的背景吗？这一段刻穿了宁古塔万古冰封的真情，终为顾贞观的另一位好友所感——“二词容若见之，为泣下数行曰：河阳送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弟当以身任之，不俟君再嘱也。”（《金缕曲》原有一跋，云此）

——千古绝调；终年不辍的奔走之下，纳兰性德的帮助之下……乌头马角终相见。

朗朗晴空下的宁古塔（遗址）

【主要参考文献】顾贞观《弹指词》，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张毅《词林观止》等。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4月30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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