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楚国八百年》剧组商榷:宋襄公之败是因为他“仁”而严守周礼吗?

欲云谈史论今 2020-11-16 21:30:18
有网友提及央视《楚国八百年》纪录片,特别找来进行观摩。然而,在看到第三集后,突然就有了如鲠在喉的感受,有些话不吐不快。

这一集主要讲楚成王时期,楚国参与争霸中原之事。

在这一集中,为了强调楚国不讲仪礼,列出了楚文王把亲舅舅所在邓国灭国之事,片中专家以为这在当时中原诸侯是“不可思议”的,并以此视楚国为“蛮夷”。诚然,楚国是被中原诸侯视为蛮夷,但片中专家过于强调楚文王灭邓在中原诸侯眼里是“不齿”、“不可思议”,却是有些过了。

楚文王灭邓

其实,早在《春秋》纪事之前,中原诸侯在西周灭亡后的动荡岁月里,就已经为了自身利益而抛弃这类不合时宜的“礼仪”了。

《韩非子·说难》有记:昔者郑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因问于群臣曰:“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遂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

郑武公

郑武公杀其大臣关其思,在今本《竹书纪年》也有记载,大约是在公元前763年。如果说楚文王灭舅舅之国是不讲礼仪,那么郑武公使诈灭女婿之国不也是不讲礼仪吗?《楚国八百年》中专家言称,“判断一个国家是不是蛮夷,并不看它是什么民族,而是看它是否遵守礼仪文化”,那么郑国是否也被中原诸侯视作蛮夷?

如果说在论证楚国被中原诸侯视作蛮夷的过程中,《楚国八百年》只是用词遣句不当的话,那么在讲述齐国伐楚的动因时,就有误导大众之嫌了。

片中专家介绍:“在春秋时代,战争的目的是使各国遵守国际秩序,而不是要灭掉其他国家。作为霸主,齐桓公发起这次军事行动(伐楚),不是要掀起一场大的战争,而是要使对手遵守周礼。所以屈完表态说楚国会继续进贡,那么同时考虑到楚国的强大的实力,齐桓公就取消了攻打楚国的计划,转而与楚国在召陵举行会盟。”

齐桓公伐楚

首先,所谓“春秋时代,战争的目的是使各国遵守国际秩序,而不是灭掉其他国家”的结论,就是严重违背史实。如前文所述,郑国在崛起的过程中,先后灭掉了郐国、东虢国、胡国,在与宋国征战的过程中,顺便又灭了戴国;西虢国在向东迁徙的过程中,灭掉了焦国;齐国在齐桓公称霸之前,就吞并了纪国、遂国等等国家,……。这些被灭掉的国家,难道都是“不遵守周礼”吗?

其次,齐桓公攻打楚国的起因,也并不是片中所言使楚国“遵守周礼”,而是片中另一位专家所言的楚国屡屡对中原诸侯形成威胁。正是因为楚国屡屡侵扰中原诸侯国,严重影响到齐桓公的称霸事业,齐桓公才会产生了伐楚之心。但是惧于楚国强大的实力,齐桓公一直没能找到伐楚的最佳时机。然而,因为齐桓公与夫人蔡姬闹矛盾,却意外地引发了伐楚之役。

因为蔡姬的一时任性,齐桓公把蔡姬遣送回国。蔡侯感到不忿,将蔡姬嫁与他人。齐桓公一怒之下,率领诸侯前往伐蔡,一举冲溃蔡国。随后,齐桓公才顺便率领大军伐楚。

齐桓公与蔡姬

根据《左传》记载,可以推断出这次伐楚齐桓公是临时起意,准备相当仓促——仓促到什么程度?甚至来不及向周王室请示,得到王室伐楚的许可。因此,在回应楚国人为什么要伐楚时,管仲才不得不说::“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如果齐桓公伐楚得到了周王室的正式许可,管仲还用得着提三百年前虚无缥缈的旧事作为依据吗?

所以,齐桓公不敢轻易与楚国开战,不是因为楚国遵守了周礼,而是自身准备不足。这点,《东周列国志》反而是比片中专家看得更清楚。鲍叔牙在召陵之盟后问管仲:“楚之罪,僭号为大,吾子以苞茅为辞,吾所未解。”管仲回答:“楚僭号已三世矣,我是以摈之,同于蛮夷。倘责其僭号,楚肯俛首而听我乎?……吾以苞茅为辞,使彼易于共命……。”《东周列国志》不是信史,但其中演绎出的这段管、鲍对话,却是道出了齐桓公伐楚的真实窘境:此行未获王室授权,不过是虚张声势,只是为了占些便宜后“夸耀诸侯,还报天子”罢了!

在谈到宋襄公与楚成王对阵的泓水之战时,《楚国八百年》再次拿出了所谓“战争礼”(骑士(贵族)精神)来解释宋襄公在泓水之战的迂腐,百般为宋襄公开脱,还说“在今人看来,这些老祖宗在战场上的表现,似乎太过迂腐——其实不然,……”

解释所谓“战争礼”

其实,不但是今人认为宋襄公迂腐,在当时宋国人就已对宋襄公作出批评:“您不懂得战争。那些强敌,遇到险阻还未摆开阵势,这是上天助我,此时发动进攻有何不可?……如果不忍二次杀伤,那么还不如不杀伤;如果怜惜头发斑白的老人,那还不是不开战。……既然作战是要抓住时机,就应该趁敌人遇到险阻时下令进攻;既然金鼓能鼓舞士兵斗志,那就可以趁敌人阵势没摆好之前进攻!”(《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可见,宋襄公的迂腐“仁义战争观”,在当时都已被人所抛弃了。

《楚国八百年》一再强调春秋时交战双方不能使诈,宣称当时盛行所谓“战争礼”,“因此那个时候的战争,更像是一次大规模的绅士间的决斗,贵族们在战争中比的是勇气和实力,偷袭、欺诈、趁人之危都是不道德的。”其后,又宣称楚、晋城濮之战,是“春秋战争史上第一次明确记载在战争中运用诈术”。且不说郑国发家过程中,灭郐、东虢国、胡国过程中所使出的种种诈术,就在《春秋左传》的记载中,城濮之战中的诈术也难称是“第一次”。

《左传·隐公五年》记载,公元前718年,郑国为报复“五国”同盟,入侵了卫国。卫国随之发动报复,率领南燕国杀入了郑国。此时,郑庄公派两个儿子从制邑(今河南荥阳)在卫国军队背后偷袭卫国军队,史书记载“六月,郑二公子以制人败燕师于北制”。显然,郑国是依靠偷袭取胜的。《左传》评价:“不备不虞,不可以为师。”郑国的“偷袭”,时人称之为“不虞”,“不备”就不可以带兵打战。

郑庄公一家

《左传·隐公九年》记北戎入侵郑国时,郑国世子姬忽就献上了诱敌深入然后三面围攻之计,让郑国成功地击溃了入侵的北戎。

以上两个案例,都发生在楚晋城濮之战前,足以证明有所谓“战争礼”限定战争中不可“偷袭、欺诈、趁人之危”,不过是《楚国八百年》编剧们的臆想。

除此之外,《楚国八百年》记录片中一再强调宋襄公“仁义”不适合当时功利化的社会环境,才是宋襄公争霸失败的原因,但却有意忽略了宋襄公在历史上的另一桩劣迹——以鄫国国君为人牲祭祀神仙。宋襄公是否杀死鄫国国君祭祀,在史书中尚有争议,但是宋襄公长兄一番话,已充分说明宋襄公“仁义”之名的虚伪:“古者六畜不相为用,小事不用大牲,而况敢用人乎?……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谁飨之?……”(《左传·僖公十九年》)

整体上而言,感觉《楚国八百年》中有很多方面不够严谨,一些重大历史事件的描述也显得不够谨慎。作为普及历史的初级纪录片,或许这么做不为大害;但作为面向全国的严肃历史纪录片,《楚国八百年》的用心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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