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独特之美如何实现？或有此布局方面的原因：示人以悲喜二味的拉锯感。悲行于前，喜亦不甘于后，遂携手在读者那里冲出了一大片复杂丰富的人情、人性……有此天才，有此天才而依旧热肠，依旧时时存天下于心，圣贤者，不外如是。

小儿名“愚”，小女名“鲁”，自他们极幼之时已开始给他们讲一些传统诗词和诗词作家——这个号“愚鲁的诗词课”，亦正由此来。回忆起来，当时属杜诗和杜甫最费思量。1、杜诗广矣，好诗又无算，该从哪一首开始讲呢？2、杜诗深沉，又如何对着这两个稚嫩的小脑袋传达这种必须寄居于极艰辛的一生的独特的美学？3、杜甫足堪圣贤，又如何——如何给他们讲解圣贤之所以为圣贤的超凡之处？思来想去，辗转有日，忽就想起了《赠卫八处士》——太好了啊……这也太好了吧？这是您冥冥之中听到了我凌乱的心曲吗？遂至于：帮我想起了这首诗。您的人，您的文章，您的美学，不正正好都在这首诗之中吗？……今天想来，仍感不可思议。

——今天怎么又想说一说这首诗了呢？无甚独特的因由，盖忽又想念杜甫了而已。

《赠卫八处士》其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今天再看，再细一些看，这首诗的好处便至少又多了三条。其一，谋篇布局是真的整齐。开头两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味以“悲”；转至“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味以“喜”。再下一大段，“悲喜交集”，既有看到故人儿女忙前忙后、尊节慎淑的那份喜乐，又有面对“主称会面难”这种祝酒辞时的蚀骨深悲；此间，还有“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的惊心动魄。——我才四十多岁啊，与老友两相一勾兑，亲朋故旧竟半数已凋零在安史大乱之中；于是，彼此失声惊呼，心里火烧般难受。先悲后喜，再而悲喜交集，结尾处，悲且延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布局真整齐啊！

——杜诗独特之美如何实现？或有此布局方面的原因：示人以悲喜二味的拉锯感。

悲行于前，喜亦不甘于后，遂携手在读者那里冲出了一大片复杂丰富的人情、人性——此尤关乎于“五古长诗”这种体例的美学效益。《佳人》即也如此，杜甫即也是在“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之后，立转入“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的相反的情绪色彩；再下，即也是正反拉锯，喜悲拉锯；结以“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感佩、欣赏、致敬之情。——比佳人以嘉树；安史大乱之下，虽家道破败但坚强生活的“乱世佳人”，由此，稳稳地立住了。好吧，《赠卫八处士》的第二点好处呢？上文实则已说，即：看似简简单单，随其所感，随手写来，竟至于“惊心动魄”。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就这么写完了。——换寻常诗家，如何处理？

反正换我去写，写一部长篇小说都嫌装不下。——那可是直接弯曲了整部华夏历史走向的大事啊；至少至少，打碎了多少诸如杜甫、卫八处士这样的人的一生……但他杜甫就是有这样的天才，付诸一个“鬼”字了事，最多最多——再配一个“惊”、一个“热”，了事了。什么是“诗史”？什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于此毕现。盖：寻常“俗字”拿来，轻松就给用成了“奇字”。视诸人尽皆知的《望岳》，也一样，也一样是仿佛随手拿来一个“割”字，便径直造出了“阴阳割昏晓”那般宇宙尺度的景观；也一样是仿佛随手拿来一句“齐鲁青未了”，以“远近”写“大小”——东岳大帝的雄奇便又稳稳立住了（参考萧涤非观点）……

——至此，譬诸《赠卫八处士》，杜诗一则以结构胜，一则以用字胜。第三点呢？

其三，该就是以“剪裁”胜。上述对“访旧半为鬼”两句如何震撼的讨论，其实已包含了这一点好处，即：换寻常人去写，啰啰嗦嗦总也写不到头，但他杜甫这就了事了。此外，视诸是诗，更典型的裁剪之妙乃是老友家的孩子“问我来何方”，而我，“问答乃未已”——并非真的去讲这一路走来的艰辛。讲了吗？“问答”既在，诗外当然是讲了；但，付诸于是诗则不必，“乃未已”就够了——既表明了和老友的孩子聊的很开心，又顺势承接下文“儿女罗酒浆”等新的故事（参考余恕成观点）。文章大家剪裁之妙，于斯最著。但这……这不“长诗”吗不是？但这长诗也并不应面面俱到——凡好的长诗，诗内极尽丰富，诗外更加丰富。杜诗已登峰造极，惟：更好更广阔的杜诗，杜诗之外。

——有此天才，有此天才而依旧热肠，依旧时时存天下于心，圣贤者，不外如是。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9月11日星期三

【主要参考文献】《新、旧唐书》，《唐才子传》，杜甫《杜工部集》，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萧涤非、马茂元、程千帆等《唐诗鉴赏辞典》，罗宗强《唐诗小史》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