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企业,窥探一个时代。再也找不到比汇丰更好的例子。
汇丰成立的背景,是英国侵华,鸦片贸易。
汇丰的第一桶金,来自向清政府贷款。天价的“中间费”造就胡雪岩这位巨富红顶商人,也奏响了溃烂的帝国最后的挽歌。
汇丰的辉煌,来自香港独特的历史。1979年代汇丰帮助“亚洲教父”打败英资,随着香港成为世界金融中心,汇丰终成金融帝国。
全球化、资本市场、投资银行等方面,汇丰都不算出众,但依旧是世界金融舞台最有分量的势力之一,靠的就是占据香港,在东西方之间“左右逢源”。
当然,往后汇丰的尴尬,也来自时代。时代的列车呼啸而过,已经向下一站驶去,汇丰由过去的左右逢源,变成两边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汇丰的困局,不仅囿于企业经营,而因为它和它的时代一起,正站到历史的十字路口。
01 乱世求生 清廷债主
有句老话,香港有三个权力中心——港府、马会、怡和。
港府,香港名义上的政府。
马会,达官显贵聚集之地。赌马,关上门,香港的大事,谈好了,去港府走个流程。
怡和洋行,代表金融和经济,顾名思义,是躲在暗处操控香港事务的那只手。
80年代,第三个权力中心,怡和洋行逐渐被汇丰银行替代。这本是一个励志的逆袭故事。
汇丰开局极差。第一,成立太晚。同样是英国人在中国做生意,汇丰成立于1864年,比怡和洋行晚了30多年。
第二,跟错了大哥。洋行已经形成怡和、旗昌、宝顺三位大佬。汇丰成立,得到老三宝顺的鼎力支持。但是老大怡和偏偏是死对头。不久宝顺破产,汇丰才成立没多久,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直到汇丰找到一个时代里的新业务——给清政府贷款。
左宗棠圣眷正隆,西征,没军费,经清廷同意,向外资银行借款。汇丰银行的实力远算不上行业领袖,但是搞定了左宗棠的“财政部长”胡雪岩,西征六次借款,后三次,汇丰都是主角。
汇丰的手段是入乡随俗,肯下血本。往往是,清政府付12%的利息,汇丰只收8%,4%都进了中间人的口袋。再加上汇丰付给胡雪岩的佣金,一单下来,常常胡雪岩赚的比汇丰银行还多。
牢牢抓住大金主,汇丰终于从一众外资银行里脱颖而出,有了几分大佬的样子。
02 赢在香港 敢把英资拉下马
新中国成立,外资从中国大陆撤退到香港。
老洋行在香港的积淀就更深了。香港地少人多,好的资源都被老英资早早瓜分,主宰香港的是英资四大行——怡和洋行、和记黄埔、太古洋行和会德丰。
汇丰又要重新打怪升级。怎么赚钱,好好谋划一番,汇丰决定押注一件事:华商崛起。
如同选中胡雪岩一样,汇丰也在香港物色了两个关键人物——包玉刚、李嘉诚。
先是果敢支持包玉刚,成为世界船王,香港首富。为了绑定在一起,汇丰改写历史,让包玉刚成了第一位华人董事。
此一役,已经赚的盆满钵满。但是,李嘉诚登场了,更年轻更锐利,时代彻底转弯。
香港有没有未来?这个问题在60年代就甚嚣尘上。英资犹豫了,而年轻的李嘉诚极度看好,选择all in,逢低买买买。
李嘉诚相中怡和旗下一块叫做九龙仓的资产,在公开市场悄悄买到20%。
巨头怡和洋行,收拾新人李嘉诚,本来可以像踩死蚂蚁那么简单。但是,一来,英资忧虑香港未来,怡和把大量资金转出香港做全球化布局,二来,老朋友汇丰银行临阵倒戈,拉上“香港首富”包玉刚,站到了李嘉诚的背后。
最后,在这场事关香港命运的商战中。怡和认输,包玉刚拿下九龙仓。英资不可战胜的神话破灭了。怡和交出了九龙仓,也交出了一个时代。
李嘉诚的回报,极度丰厚。让出九龙仓,李嘉诚从汇丰银行手里接过和记黄埔,条件优惠到几乎是赠送。李嘉诚,成为汇丰董事,继包玉刚之后第二位华人董事。
不久包玉刚拿下另一家洋行,会德丰。
至此,统治香港的“英资四大洋行”——老大怡和失势,老二和记黄埔归了李嘉诚,老四会德丰归了包玉刚。英资让位,华商崛起,在汇丰的支持下,香港的政商格局彻底变了,包玉刚、李嘉诚,终成巨富。他们有一个更贴切的名字——亚洲教父。
赌对国运的人,何曾被亏待。汇丰不仅通过贷款、投资赚得盆满钵满,而且凭借和教父联盟,在香港构建了一个特殊的地位。
汇丰类似香港“央行”,是港币最重要的发行人,发币量至今占比60%。因此在货币市场,享受独特信誉,领导香港金融业,一览众山小。
汇丰银行打理港府库房,收支存取,给香港公务员、教师、医护发工资。保管香港外汇基金,这笔没有成本的巨资。而且参与城市治理,是港府金融顾问,汇丰大班常是香港行政局、立法局议员,也就是说,香港重大决策,汇丰不仅最早知道,而且本身就参与制定。
政治和金融交融如此,收益当然不必多言。
目前为止,汇丰不过是立足香港的城市银行。不过,这不是普通的城市。了解历史的人都清楚,香港,是中国和世界的一种默契,于是,香港成为世界金融中心。汇丰这家城市银行,成为“风口的猪”,顺带成为世界金融巨擘。
03 时代拐点的进退失据
每个行业都有成功的秘诀。
制造业的秘诀是规模经济降本增效。科技行业,要不断创新,抢构生态。消费品的关键是攫取心智,打造品牌。
那么金融业成功的秘诀是什么呢?
是扎根一个国家,伴随时代的前进,顺势而为。
汇丰曾经成功于此,如今也受困于此。
因为“香港教父”,赚得盆满钵满,汇丰开始了“买买买”的全球化。
在此之前,汇丰投资,只能去印度收购有利银行,去中东收购中东英格兰银行。在“拿下”香港之后,凭借世界金融中心带来的丰盈收入,汇丰才能大摇大摆地进军欧美。
1978年收购美国半岛银行,1980年购美国海丰银行,1999年又收购利宝集团(RNYC),获得旗下银行业务。伴随每次收购,汇丰的资产总额开始膨胀,进入世界前三十,进入世界前二十,再进入世界前十。
1992年全面收购英国米兰特银行。以此为跳板,在九七香港回归之前,汇丰把总部从香港迁到伦敦。
时代当前,不同的选择铸就不同的人生。押注华商押注香港,给汇丰带来巨大的成功,而如今的进退失据也铸成汇丰的三大顽疾。
第一个顽疾,丰盈的亚洲收入和平庸的国际化包袱。
“买买买”的全球扩张,并不成功。带着香港赚的钱,进军欧美,汇丰许愿,将来欧洲、美洲、亚洲盈利三分天下。
结果,四十年过去。现在的汇丰依旧是赚香港的钱(2019年90%的利润来自香港),补贴全球业务。
2022年公司实现除税前利润175亿美元,其中137亿美元来自亚洲地区,占比78.3%,而同期欧洲地区则发生了4.15亿美元的亏损。非亚洲业务过去三年占据了集团整体风险加权资产的一半以上,但只贡献了14%的利润。
不仅不赚钱,还因为铺得太大,管不过来,风控和合规出问题。北美汇丰给毒贩洗钱,被美国抓住重罚,成了大丑闻。
汇丰标榜自己是国际银行,但是和花旗比,相形见绌。首先,花旗在各大洲的盈利更均匀,更多元。而汇丰就是靠亚洲赚钱。
其次,花旗以大型企业客户、资本市场主导。而华尔街上最有影响力的投资银行业务,汇丰一直做不起来。汇丰是以存款为主导的经营模式,赚利息差。这个模式能赚钱的关键,就是亚洲就是香港——得益于汇丰在香港在亚洲的特殊地位,能凭借特权获得低成本资金。
汇丰虽然是英国的汇丰,但是在香港有特殊的地位,也在香港有数量庞大的机构投资人和个人投资人。
与其在东边西边都做渣男,还不如把更多精力和注意力放在“金主”身上当个专情的好男人,维护中国投资人的权益,尊重“金主”的规则和人情世故。从商业的角度,才能给汇丰股东更大的回报。
第二个顽疾,汇丰和股东的冲突,治理结构不合理,以及董事会长期的傲慢。
所有人都看出来,汇丰的成功来自于香港,相比于在全球冒进,更重要的事是守护好自己在香港的根,但是汇丰不想聊这个话题。
2007年,激进投资人Knight Vinke找上门,大量收购汇丰股份后,要在股东会上发难——分拆(spin off)汇丰亚洲业务。Knight Vinke督促汇丰放弃美国和法国,将收益重新投资香港及亚洲,并要求检讨策略及公司治理缺失。大股东LGIM表示支持,大战一触即发。
这一棒喝,让汇丰清醒了一点点。不久,把集团总裁的办公室从伦敦迁回香港,但仍维持在英国注册。到2015年,明确提出“重回亚洲”。
不过,汇丰的回归并不坚定,汇丰内部公司治理的问题没有得到根治。体现在治理结构上,那就是,董事会上代表亚洲的力量,和亚洲的带来高收益,高度不匹配。
目前汇丰董事会由3位执行董事和10位独立董事构成,而这13位董事无一例外都是欧美大型金融机构从业者,其中一位独立董事虽为华裔,但也是美国通用电气高管。
当年汇丰投资平安,在平安董事会有三名非执行董事;现在反过来,平安长期是汇丰第一大股东,但是到今天汇丰董事会里一个席位都没有。
当股东的诉求有了分歧,董事会不能有效平衡,独立董事没发挥制衡,也没发出独立声音。这就是公司治理出了问题。
第三个顽疾,香港在时代中的转型,汇丰进退失据。
香港回归之后,中国依旧给予汇丰很高的礼遇。汇丰才得以继续它在香港的特权。香港人更是把汇丰当成自己的孩子。香港人喜欢把汇丰股票叫做“五号仔”(港股代码00005),也叫做“孤儿寡母股”,也就是手握汇丰股票就能育儿养老。香港有老话,“圣诞钟,买汇丰”,也就是圣诞前买汇丰股票。汇丰股票被当作压岁钱、新婚贺礼。所以汇丰的股东有20万之多,其中大量是香港本地这类个人投资者。
香港上海汇丰银行不仅是香港最大的商业银行和发钞银行,汇丰股份也是香港恒生指数的第一权重股。香港投资者看重的就是汇丰和自己的城市高度绑定。香港继续繁荣,汇丰坚持高分红。过去,汇丰一般一年派四次息,股息收益率达6%以上。
但是,汇丰毕竟不是香港的汇丰。
2020年,英国以保持疫情期间金融稳定为理由,要求“注册在英国”的汇丰,停止支付派息。那么多香港投资人看重的汇丰高分红,因为英国监管的一纸命令,说没就没了。
惹得前特首梁振英暴怒,直接下场在社交媒体点名,汇丰的利润主要来自中国,但董事局和高阶管理层几乎全部是英国人。
至此,撕开了汇丰的时代困局——谁的汇丰?赚钱在亚洲,注册在英国,谁能在汇丰代表亚洲呢?
一盆冷水不仅泼醒了这场“单相思”,更残酷的是,指出了中国的金融安全上的一个重大隐患。
今天,英国监管的一纸命令,亚洲投资人最重视的分红就没了。而汇丰的治理结构中并没有为亚洲说话的力量。那么,当涉及到一些更大的问题,当事关中国金融安全,事关信息安全的时候,怎么办?俄乌战争里的SWIFT制裁,美国SEC制裁中概股,地缘政治新环境下,金融环境的不确定性正在大幅增加。
这才有了小股东提议,并得到大股东中国平安支持的股东大会决议——两个很清晰的诉求,第一,股息分红恢复到2020年前的水平,第二,亚洲业务战略重组方案(strategic restructuring),汇丰仍是一家各地业务相互协同的全球银行,汇丰控股作为大股东的地位不变,但是亚洲业务的自主权、独立性需要新的设计,推动管理层定期考虑结构性改革。
04 尾声
商战有很多。当当壮汉抢图章,争的是离婚夫妻的家产。腾讯大战360,争的是宝贵的用户入口。更大的一点,阿里京东拼多多战火永不眠,争的是互联网的规模经济。
但是汇丰演绎的才是最顶级的商战。既是因为金融行业特殊属性,又是因为这家公司独一无二的境遇——在汇丰的故事里,争的是大国国运,争的是东西方诡谲的大势,这里有文明碰撞的轰鸣,也有历史车轮碾轧而过的回响。
汇丰的战争里,最重要的一步是挫败怡和,从而攫取到香港特权。巨头怡和不可一世,却败在“赚香港的钱,转移到全球”,这才被李嘉诚和汇丰有了可乘之机。40多年后的汇丰,何必要犯对手犯过的错。
再看汇丰的历史,成立于对中国的侵略和鸦片贸易,兴于清政府的贷款生意,因为押注华商崛起登上巅峰,全球化平庸,却依旧深得香港厚爱。波澜壮阔的兴衰,被历史车轮碾压成工整的商业图纸,这才是最顶级商战。这也是金融的奥秘,扎根一个国家,伴随时代前进,顺势而为,才能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