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第一名”

中国纪录 2021-05-18 22:29:33

文/周理松

每年清明时节,我都要回一趟老家祭拜先人。走在故乡的田野上,绿油油的麦浪,在春风的吹拂中轻轻荡漾;金灿灿的油菜花,一片一片地点缀在越冬作物周围,散发出阵阵清香。多少次,我捧起田里的泥土,对着鼻子痴痴地嗅着,企图闻出几十年前自己洒在其中的汗水,闻出我当年收割稻谷时不慎割破手指、或被蚂蟥咬过腿子后留下的鲜血……

和先辈们一样,我的青春时代,几乎是在汗水的浸泡中度过的。连同我手脚流血的记忆,使那些激情燃烧的往事刻骨铭心,凝聚成一个个难解的心结,埋藏在我的灵魂深处,激励我前行,提醒我冷静,提示我在最困难的时候如何争取光明,在希望有所收获的时候应当注意什么。

回想当年,最苦最累莫过于“双抢”。南方农村一年连种两季水稻:春天抢插一季稻秧苗,盛夏收割早稻;收割稻谷之后马上耕田,紧接着抢插二季稻秧苗,直至深秋收割二季晚稻。抢割一季稻谷与抢插二季稻秧苗是最紧张的时刻,因此名曰“双抢”。

大集体干活,谁能干而又卖力,谁不能干而又懒惰,谁能干却省力耍滑,谁笨拙而吃力不讨好,都在“双抢”时节看得最清楚。无论插秧还是割谷,到了田里,大家一字排开,同样的活儿,手持同样的工具,同等的劳动量,最终谁先干完上岸,秧苗插得最整齐,谷子割得最干净利落,这就要看各人的本领与干劲了。干得最快最好的,既受生产队长表扬,又被大家羡慕尊重;如果是年轻人,其父母大人都跟着脸上有光。

活儿干得快而又好的,其实非一日之功。正如读书人学识渊博,手艺人成为能工巧匠,都是汗水、心血甚至泪水凝成的结果。农活以插秧为例,既讲究行距棵距,又讲究每棵秧的粗细分量,还有插入深浅的要求。在此基础上,要想插得最快最好,就必须勤学苦练。这个练习的过程只能在盛夏酷暑、在三十八九度以上高温的水田里进行。头上是灼灼艳阳,脚下是滚烫的泥水,你还必须把腰弯到四十五度以下,脑袋低垂,两眼紧盯水面,否则,就难以找准秧苗根部入土的着力点。

大家都想把秧苗插得又快又好,我是其中积极分子之一。那时,除了耕田、扛稻谷草担等特别重力活,只能由身强力壮的男性劳力去干之外,插秧割谷之类手上活则不分男女老少,年轻的大多比年长的干得快,女的大多比男的干得好。我母亲是妇女队长,她每天出工最早,带着一群中青年妇女,去突击完成抢割稻谷、抢插秧苗的任务。她向来争强好胜,插秧割谷时从不落在别人后面;无奈年岁不饶人,干着干着,渐渐力不从心,不得不让年轻的姑娘们抢到她的前面去。我那时才十三四岁,周末和学校放假后,都跟着她们一起干,暑假期间一干就是一个多月。插秧割谷我样样都会,而且更愿意和大姑娘小伙子们一起比赛,看谁干得又快又好。

为了提高劳动效率,有时年轻人似不经意地撇开我母亲那帮中年妇女,三五成群地到另一块田里进行插秧比赛,我也跟着凑热闹。眼看着别人争先恐后,我从不服输,插秧的速度始终保持在上游前列。

那年秋天,作为在校学生积极参加劳动的代表,我欣喜地获得一张生产大队颁发的“双抢尖兵”奖状。如果说,学校颁发的“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等奖状,对我是不可缺少的激励,那么,这个“双抢尖兵”的称号,对我更是莫大的鼓舞和鞭策。我暗暗发誓,无论插秧割谷,决不能满足于上游前列,要干就得干个第一名,要让所有年轻人,无论男女,都落在我的后面!

就插秧这活儿来看,虽然其他男人大多比不过我,但那一群手脚麻利的大姑娘、尤其是那个与我同年出生的女孩红梅,她太要强、又太能干了,插秧的动作快如小鸡啄米、轻如飞鸿闪电;要想超过她,非得下一番苦功不可。故每次下田后,我尽量靠近她的身边,一边插自己的秧,一边斜眼观察她的手工技巧,揣摩其插得又快而又好的诀窍。旁人见我总是粘着她,笑我们是“公婆俩(小两口)”。红梅羞得满脸通红,其实已经明白我的意图,但并不当面点破,只是微笑着睃了我一眼,继续飞快地插她自己手里的秧。

几天以后,我的速度终于赶上并超过了她。眼看着她掉在我的身后一米之外,我心里怦怦直跳,太阳在我头顶似在燃烧,脚下的泥水像在沸腾,整个田间像在不停地晃动;有人在我屁股后面大叫:“蚂蟥,一个、两个,哎呀好多的血!” 他们的叫喊声似很遥远,我只当他们大惊小怪,直到插完最后一撮秧苗上岸,我才发现,他们是看着我的两腿在流血才叫的。我两眼发花,胸口突然一阵恶心,腿脚发软,身子不由自主地栽倒倒在湿漉漉滑溜溜的田埂上,几乎失去知觉……

中暑的感觉虽不好受,但我清醒过来之后,并没回家休息,咕哝咕哝地喝下半瓢凉开水之后,继续下田,和大家排在一条线上,开始又一轮看谁插得更快更好的比赛。可是刚一弯下腰来,两腿又开始发抖,腰部剧疼,汗水从额头流向眉毛和两眼,模糊了视线。我晃了晃脑袋,使劲眨着眼眶,竭力保持良好状态,以最快的速度插好每棵每行秧苗。这一次的重复比赛,终于验证了我的速度已经超过红梅,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一名。

插秧的第一名到手,我的“双抢尖兵”还只“尖”到二分之一,另有一半是抢割稻谷,我虽然割得也很快很好,但尚未达到第一名。割谷的速度和质量,只能通过一定的单位面积体现出来。我想拿第一名,就只有在同一田间划出几个等量的的块块,和其他人同时下镰开始收割,看谁最先割完,且割得最为干净整齐。

那天和我一起比赛割谷的共有五人,两男三女,除了我左手边的小伙子二毛偶尔瞟我一眼而外,其余三人一直埋头向前,“刷拉刷拉”地割得都很快。快要割完各自的一半时,几乎看不出谁能领先。

我又累又急,竭尽全力争取与其余四人拉开距离,但总觉得力不从心,慌乱中,竟让自己右手的镰刀割破了左手的一个手指,顿时鲜血直流,我顾不得包扎,将割破的手指衔进嘴里吮吸几口之后,继续奋力抢割。

紧靠我右手旁边割谷的不是别人,又是那个曾与我争夺插秧第一名的红梅。在我吮吸割破手指的片刻,她似乎割得更快,渐渐把我抛在她的背后。我稍一抬头细看,只见她割的面积宽度已经越线,把左边应当由我收割的部分割去了不少,我大喊“你割歪了”,她好像没听到;我继续喊她时,她把草帽从头上掀开,猛一回头,朝我使劲地使眼色。我终于明白她在暗中为我帮忙,希望我拿“第一名”的目标尽快实现。

难道她自己不想争“第一名”吗?我有点困惑,以为她只是向我“表示”一下而已,不会这样漫无边际地割下去。没想到她一直在越界,把应由我割的那块谷子割得所剩不多。我不想领情,但又不想让其余三人发现她在帮我,只好由她左右开弓,割了她的又割我的。

令我吃惊而又难过的是,在我抓起一把割下的稻子,正往一边堆放时,视线不经意从她背后扫过,只见她臀部以下裤子上透着一大块明显的血印。那肯定不是蚂蟥咬的,根据我有限的常识,那一定是女人“例假”的不慎暴露……

我心里咯噔一下,眼窝马上湿润,泪水与满脸的汗水交织,弄得眼睛火辣辣地刺疼。我连忙弯下腰去,以更快的速度,把属于自己收割的那块稻谷迅速割完,终于获得“第一名”。

红梅的真心帮忙使我十分感激,但这个“第一名”,不仅没有给我带来丝毫的成就感,反而使我觉得十分羞愧。我在学校作文评比能拿全班第一名、忠字舞比赛年级第一名,凭什么割谷就拿不到第一名呢?

这年“双抢”结束后,我又先后获得“插秧能手”、“劳动模范”、“优秀共青团员”等荣誉,奖状一张接着一张领取,贴在自家堂屋正中紧靠领袖画像的下方。凡有来客细看,母亲心里就乐呵呵的,有时憋不住地为我炫耀:“他插秧割谷都是全队第一名”!

我为自己插秧的“第一名”而自豪,但对割谷的“第一名”心里有愧。不过仍然不服,迫切希望在争夺别的“第一名”上加以弥补。

机会很快又来了:秋后集体开始给国家缴公粮、卖余粮。公粮是固定必交的任务,没有回报;余粮系根据当年各个生产队的产量,按一定比例出售给国家,粮站按质论价回报粮款。各生产队的粮食上交任务大多在一两万斤以上,由男女老少一担一担地挑到粮站。插秧割谷主要凭耐力和心灵手巧,而送粮则更要拼体力和腿脚功夫。因男女老少同工不同酬,成年男人每天十个工分,女人五至六个工分,未成年劳动者按劳动表现计三至四个工分,故男人和女人,成年和少年送粮挑的担子轻重悬殊,成年男人要求挑百斤以上,女人和未成年人量力而行,一般在五十至六十斤左右,力气大的可挑八十斤。

我为了在同龄人中争得第一,而且想到为国家送粮很光荣,于是豪情满怀地选了妇女和未成年人最重的担子:八十斤。八十斤的担子刚上肩时,并不觉得有多沉重。想象着挑起这副担子,风风火火朝着粮站那个最热闹的地方飞奔,该有多么惬意和舒畅!

但从生产队仓库到公社粮站,一趟就得跑七八公里,途中还得翻山越岭。行至半路时,担子突然变得越来越沉,肩膀压得刀割似的疼痛,脚步每挪一步都非常吃力。好不容易快到粮站时,因心情激动,脚上被一个砖头绊了一跤,膝盖着地,担子一头的箩筐顿时翻倒在地,谷子泼下将近一半。把含有沙土的部分去掉以后再去过磅,仅剩五十多斤。

见我尴尬,同行者不停地安慰我。他们越是说不要紧,我的脸越是感到没地方搁,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直至回到家里,才发现自己膝盖仍在流血。

第一次送粮虽有挫折,但并没使我泄气。正因为丢脸的滋味很不好受,所以发誓:要一步一个脚印地再挑重担,争当同龄人的第一名。送粮任务完成后结算时,我不仅在同龄人中获得第一,而且在所有送过粮的妇女及未成年人中,也属任务完成得最好的前几名之一。

那是一个暮色苍茫的黄昏,刚收工回来的村里人都在忙着做晚饭。池塘边忽然有人窃窃私语,指手画脚。我站在塘的岸上朝下看去,只见水面上一片血红,血水的涟漪正在渐渐扩展,直径长达十几米以上。水边洗衣的石板上坐着张婶,她身边的另一个女人正慢慢将她扶起。据旁人说,张婶有妇科病,她刚从田间回来,突然下腹剧疼,大出血。我的老家俗称女人大出血为“放血霞”,得了此病就不能下田干活,可能张婶一直忍着,以致累得病情恶化。

目睹此情此景,我两腿吓得发软。不料几天以后收工时,我发现张婶还在干活,而且是挑着一担几十斤重的谷子去生产队仓库。我于心不忍,毫不犹豫地上前帮忙。她再三谢拒后,终于被我的诚意所感动,把肩上的担子交给了我。不知是因为我干了一天活,身体过于疲乏,还是她的那担谷子实在过于沉重,走了几步之后,我竟失足跌进途中一条沟里,担子两头的箩筐全都翻倒在地,谷子撒得路中路边到处都是。张婶惊得目瞪口呆,我吓得欲哭无泪,心想自己已经十几岁的人了,不仅插秧割谷,连每次送粮都能拿第一名,为何偏偏被这几十斤的担子压垮?我虽然帮着张婶把泼掉的谷子一捧一捧地收回了箩筐,但沾了沙土的部分还得仔细清理,张婶今天的工分泡汤了。

那天晚上我很难受,急得连晚饭都吃不下。远远听到张婶家里正在吵架,她的丈夫骂骂咧咧,她虽然很少回应,但我深知她的“理屈”与为难。是我这个不知深浅、不自量力的愣头青害了她,但我只能在心里暗暗为她和丈夫赔罪,表面上除了尴尬无言,说什么也没有用。

这件事对我的刺激有点大,它使我对自己是否还要争“第一名”,似乎有些思想动摇。那年大队党支部发展青年党员,我是培养对象之一。

如果能在十八岁以前加入党组织,我将赢得又一个“第一名” —— 同龄人中最早入党的人。但最终是另一位比我大两岁的人上台宣誓。别人对他的评价没有对我的评价高,他更没像我那样拿了那么多的“第一名”,但留下来继续培养、继续接受党组织考验的却是我。奇怪的是,我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几十年过去了,“第一名”似乎已经很少与我有缘,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庆幸也好,遗憾也罢,“好汉不提当年勇“,随着自己的日益年迈,已经再无机会和可能去争任何“第一名”了。

(2020年9月10日于鄂西苏马荡·林海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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