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产科医生每天最常见到的是什么？是各种妇科病，或者女病人？不，是人性！”

这是湘雅医院第四任院长肖元定的千金、妇科医生肖毅最有切身体会的一句话，在湘雅医院做医生的这段时日里，她就见了太多人性。

以前，她只知道“久病床前无孝子”，正式作了医生后她才知道：女人久病，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被嫌弃。

1949年，当一个脸色蜡黄且打扮很老土的女人被她接诊，并被诊断出癌症时，她长叹了一口气，她早已能预料到这个女人将怎样残忍地被丈夫抛弃。

这个女人叫谢芳如，是黄埔名将陈明仁将军的夫人，她重病时，他正在忙着起义。也因此，她刚进医院时，丈夫并未陪在身边。

作为谢芳如的经治医师，肖毅对她的病非常上心，她想尽最大的努力治愈她的病人。肖毅对谢芳如有很深的同情，她俩握手时，谢芳如手上的老茧让她心里很难受，她心想：“她得吃了多少苦啊，好容易子女大了，哎。”

肖毅猜对了：谢芳如这辈子的确吃了不少苦。她是农家出身，14岁时，她就嫁给了陈明仁。嫁过去以后，她就开始打点陈家的家事：煮饭、浆洗、喂猪、种菜，夜深人静时，她还要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补衣服、纳鞋帮、缝袜底……

谢芳如手上的老茧，是经年累月的劳作留下的。

陈明仁与谢芳如

与陈明仁结婚的三十多年里，她还在承担繁重劳作的同时，为他生下了三个子女。可惜，因种种原因，女儿凤妹子在三岁那年夭折了，所以他们实际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陈扬钊，一个叫陈扬铨。

病了以后，谢芳如又想起了女儿，她寻思着：若自己女儿活着，这会她就有人陪了。她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她不想丈夫因为自己的病，而分心。

不久前，谢芳如全力支持丈夫起义，原因很简单，她认为：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是帮助穷人的，她自己是穷人出身，跟着这样的队伍，准没错。

所以，当身为长沙警备司令的陈明仁提出要起义，而犹豫不决时，知道丈夫苦恼的她曾这样劝说道：

“明仁，我知道你在苦恼什么。你当初一心想来广州读书，读军校，为的就是能够报效祖国，保家卫民。既然你觉得现在你所在的这个国民政府，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国民政府了，那你就勇敢去追求自己的理想。我身为你的妻子，将永远无条件的支持你。”

谢芳如的这句话，无疑给了陈明仁莫大决心，之后，他很快与长沙绥靖主任兼湖南省主席程潜定下了具体的起义计划。

陈明仁与程潜

丈夫正在做这辈子最重要的大事，自己却不争气地病了，谢芳如对这个结果很是不满。以至于，她曾想将自己的病情瞒下来。但纸包不住火，陈明仁很快得知了噩耗。

谢芳如前脚刚刚住院，陈明仁后脚就跟着进了湘雅医院。 陈明仁心疼地拉着她的手，为她加油打气。他详细了解了妻子的病情，甚至还在短时间内记住了很多专业名词，以至于他和主要负责妻子诊治的肖毅医师对话时，肖毅竟有些诧异。那一刻，她心里一动：这个军官，是真心关心妻子的。

但很快，肖毅的态度又有了变化，她想：行军打仗多忙碌，他以后应该会很少出现在医院了吧。或许，再来两趟，就跟其他男人一样，再也不见踪影了。

这样想着时，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看向谢芳如时，她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怜悯。她甚至想：“陈将军正当壮年，又位高权重，或许早已在外头有家有室了，只是夫人不知情罢了。”

后来的一切表明：肖毅错看陈明仁了。谢芳如住院期间，陈明仁三天两头就去医院陪伴、照顾妻子。每次他来医院，护士们都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她们可以轻松很多了。

时间久了后，医院的人都认识陈明仁了，他们从他身上看到了“久病有好夫”。肖毅也忍不住感叹：

“对爱人咯好（方言：这么好）的男人，我还只见陈将军一人。”

谢芳如虽一直被病痛折磨，可精神状态一直很好，得空时，她还会和肖毅聊聊天。偶尔，她还能饶有兴致地和肖毅讲起自己和丈夫过去的事。

肖毅和自己的老师林巧稚一样：是个不婚主义者。她的老师“嫁”给了事业，她也想如此。另一方面，肖毅不想结婚还因为：她这些年，在医院看到了太多薄情男。

陈明仁对谢芳如的不离不弃，让肖毅感动的同时，也一阵心痛，她明白：谢芳如的病，已越来越重，他们已经尽了全力……

谢芳如对自己的病情非常清楚，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每次，肖毅来为她检查，她都不问自己的病情，而只聊一些与病情无关的话题。

有一次，肖毅为她检查完后，她拉着肖毅的手说：

“我这辈子，其实没什么遗憾的，嫁给他虽然辛苦，可也没受过委屈，他对我一心一意，从来没有过二心，我知足了。”

谢芳如的话，让肖毅想起了不久前她听到的“陈将军拒婚”的事，那件事大约是陈将军“无二心”的最好证明——

1925年，22岁的陈明仁在惠州战斗中，率敢死队最先攻入城内，第一个登上城楼。他的出色表现得到了蒋介石的大力赞赏，蒋介石甚至因此在之后的庆功会上，命令全体官兵举枪向他致敬，并当场提升他为营长。

陈明仁与蒋介石

就在这次战斗结束后不久，蒋介石派团长惠东升向他提亲，提亲对象是国民党元老廖仲恺的千金。陈明仁听了后竟想都没想直接说：

“我家里有糟糠妻，我十三岁就成家了，结婚快九年了，家里还有两个犬子。”

惠东升在惊讶之余接着道：“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现在出门在外，应该不予承认，另找意中人。”

陈明仁听了这话毅然再度拒绝道：“不，我得承认，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妻不能忘啊！”

惠东升没想到天上掉下来这么大个好运，他竟会直接拒绝，他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他正色道：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良缘！人家想高攀都攀不上，你千万不要错过良机呀！婚姻事小，前程事大。像你这样年轻有为，智勇双全，如再顺应蒋校长之意旨，承受廖党代表的青睐，那真是鹏程万里，左右逢源，若拂逆了蒋校长的意愿，你就是再有才干也难说呵！”

惠东升把话说到了这份上，陈明仁自然也懂了：这等同于命令了。可他依旧非常坚决地答道：

“我是陈明仁，并非陈世美，在其他事情上我可以顺应蒋校长的意旨，但在婚姻大事上，我不能丧失天良，抛弃糟糠。蒋校长的意思也好，廖党代表的意愿也好，我断难从命。“

陈明仁拒婚的事，很多人都知道，肖毅初听这个故事时，以为是他人瞎编的，直到后来谢芳如主动提到这件事，她才相信“拒婚”是真事。也从那以后，她对陈明仁更加多了几分敬佩。

谢芳如还告诉肖毅：就是在那次拒婚后，他为了“永绝后患”，竟直接将她和儿子们接到了军营。谢芳如说到这时，带着笑意道：

“后来的几十年，我们一直在一起，他啊，就算官再大，还是跟以前没两样。就连穿袜子的习惯都一样，新买回来的袜子，我要是没缝袜底的，他从来不穿。”

谢芳如还告诉肖毅：自己原本并不识字，她认的字，每一个都是丈夫手把手教的。她翻译电报的本事，也是跟他学的。

肖毅听他们的事情多了以后，她对陈明仁的感情也开始发生变化，有时候，她甚至有些羡慕谢芳如：她虽然命不久矣，可却一直被陈明仁爱着，如此，早逝又何妨呢……

随着病情不断加重，谢芳如的身体已如秋天的枯叶：眼看着就要落下了。

陈明仁感觉到妻子病情的危重，他更加频繁地出入医院，只是，两人说话时，总是他说，她只是静静地听着。也因为她说话少，她弥留之际的话，他记得非常深刻，尤其那句让他“另娶”的话，她说：

“我走了以后，你要是找一个像肖毅医师那样的可心人，我就安心了。”

陈明仁听到这话后心里一阵绞痛，他知道：这是妻子在安顿后事了。他忍着痛安慰妻子道：“你只是现在感觉不好，过段可能就好转了。”

之后，她又接连提了几次，陈明仁都只是安慰她，并不予理会。此时的他，注意力全在妻子的病情上。

陈明仁念叨妻子为他做的那些事，诸如，当年为助他投考黄埔，她偷偷卖掉娘家的猪筹来20块大洋给她；为了帮助他度过难关，拿出金条给他……

越是说这些，陈明仁对妻子也越发不舍了。然而，老天留给他们的日子，早已不多。

1950年4月，谢芳如病情急剧恶化。接到通知的陈明仁由桂林驻地赶回，并在床头陪伴妻子。无奈，此时的妻子经常陷入昏迷。陈明仁不敢离开半步，在他的声声呼唤中，谢芳如强忍着癌症的病痛吃力地睁开眼，憔悴的嘴唇蠕动着，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明仁，我多么想活着和你一起在部队······现在······我不行了，望你多保重......”

陈明仁泪如泉涌，他旁若无人地用饱经风霜的脸盘紧贴在谢芳如那张蜡黄的脸上。丈夫拥着她痛哭的瞬间，她突然如被一种无以名状的甜蜜和幸福浸润着，她瘦削而苍白的脸庞泛起了甜甜的笑靥，双眼渐渐合闭上了。

肖毅确定：谢芳如走时，是没有痛苦的，她甚至是安宁的。否则，她的脸上怎会有那样幸福的微笑呢？

谢芳如是在丈夫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中离开的，她在将军的哭喊声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谢芳如的追悼会上，陈明仁长跪于地，声泪俱下地读着他自写的悼词。这一切，肖毅都看在了眼里，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震动。与此同时，她也有一种不舍，对谢芳如，亦是对陈明仁，她知道：此后，她与他也将再难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