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为爷爷刘文彩正名！”

这句话，大地主刘文彩的孙子刘小飞喊了无数年，也践行了无数年：为了给爷爷正名，他甚至还专程跑到他曾经的“家”，现在的刘文彩庄园做义务讲解员。

刘小飞（右一在刘文彩庄园）

刘小飞的讲解和一般讲解员有明显区别：别的讲解员多半会讲刘文彩如何穷奢极欲，如何欺压百姓，而刘小飞则截然相反。

“我是刘文彩的孙子！”刘小飞的讲解通常用这句话开场，这样的开场白，总能不出意外地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介绍刘文彩庄园时，刘小飞专挑“错误”讲，他曾公开否定了庄园内很多物件的真实性，他说：

“这对红沙雅石缸，解说词说是刘文彩当年从宜宾公园偷运回来的。刘文彩的两个儿子对我说过，这缸根本不是我们家的。”

走到刘文彩房间，他还斩钉截铁地指着爷爷那个富丽堂皇、雕着金龙的“龙床”说：

“这张龙床也不是我爷爷的，其实是60年代找人打的，全是假的！”

庄园内的龙床

刘小飞走到哪里，就否定到哪里，他的解说带着明显的情绪。他想给臭名昭著的刘文彩正名，只有如此，他们整个刘氏家族才有可能恢复名誉。

若非因为爷爷被定为“中国四大地主之首”，他也不会被改名为“刘小飞”，按照族谱，他应该叫“刘世飞”。

刘小飞出生于1946年，他是刘文彩二子刘元华唯一的儿子，也是刘文彩最小的孙子。刘文彩四个儿子，名字分别按“龙、华、富、贵”取得。刘元华曾被刘文彩寄予厚望，他也是军阀叔叔刘文辉特别看重的一个侄子。

刘元华毕业于黄埔军校，一直跟着刘文辉行军打仗，曾官至少校营长。不用说，这样的刘元华一度曾是刘文彩的骄傲，当然，也是刘小飞的骄傲。

不过，优秀的刘元华和父亲刘文彩的关系，似乎并不顶好。

刘小飞刚刚三岁时，刘元华曾带着他回到了刘文彩庄园。见到刘小飞后，刘文彩捏着他的小脸道：“好嫩啊，这是哪个的娃子？”旁人回答说：“这是老二元华的儿子。”听到这话后，病中的刘文彩竟突然板起脸嘟囔着：

“谁叫你来的，你到我家来，不就是想分我的财产嘛。”

说完这话后，刘文彩瘫坐在床上，又嘀咕道：“我现在要死了，我辛苦了一辈子，我得到了啥子了。”

可以说，刘小飞与刘文彩人生的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底色并不好。可谁也没想到，打从27岁开始，刘小飞竟开始为爷爷正名，并一直持续到他老去。也因此，刘小飞成了刘文彩众多子孙中，与他捆绑最深的一个。

也是因为背着“刘文彩孙子”之名，刘小飞一直未结婚，如今已76岁的他，依旧孑然一身。他父亲刘元华这一脉，也就此断了。

刘小飞不婚的原因，有很多种说法，有人说是因为他怕自己的身份连累家人；有人说，是他自己拒绝结婚；还有人说，他是因为有糖尿病不想连累别人，所以不婚……

刘小飞为了给爷爷正名，曾给相关部门写过信，也自己在网上发过贴文，他还曾亲自去调查过与爷爷有关的人事。

他为“正名”做的事情不少，但并未获得外界的认可，人们倾向于认为：他是带着结论去找论据的，所以，他找的“论据”，多半并不可信。

刘小飞走访了刘文彩家以前的长工、佃户，他后来说：

“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搞调查，拜访了多少当年我爷爷家的长工、佃户，他们都讲：当年去你家交公粮，桌子上摆着两碗肥肥的肉，8个人到了就吃饭，吃得一嘴都是油。”

这番话，刘小飞每次带游客参观刘文彩庄园时，都要拿出来讲一道，他还会补充说：“结果后来编个啥子《收租院》哟！”

刘小飞口中的《收租院》，是于1966年在全国发行，并被放映8年之久的大型纪录片。它讲述的是刘文彩为首的地主，靠收租欺压百姓的事。

这个纪录片曾在全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片子里那位因为欠了刘文彩家租子而被关水牢的冷月英，后来“因祸得福”，一步步从农民变成了国家干部。

冷月英

刘小飞最反感的，恰恰就是这个冷月英，他无数次对着冷月英陈列在庄园里的照片骂她“不要脸”。

冷月英“水牢”的相关，曾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她因交不起租子，刚生过孩子就被刘文彩关进水牢，一连关七天的事，在中国曾是家喻户晓的。

刘小飞说冷月英“不要脸”，是因为他确定“她夸大了事实”，而且后来再也没有找到第二个被关进水牢的人。刘小飞认为：这就足以说明，水牢事件是假的。

或许，也是因为刘小飞等的质疑，原本对外宣传为“水牢”的水牢室，如今已经被改成了“鸦片烟库”。

冷月英的水牢经历，她自己晚年曾坦言：“确实与实情不符，是当时县领导让我这么说的。”刘小飞看过相关的报道，他恨恨地评论说：

“当年造出一个‘水牢’，又造出一个‘地牢’，就跟要给女人找个男人一样……”

原来的水牢（现已恢复为鸦片烟库）

刘小飞很反感《收租院》，他把自己对《收租院》，以及放置在庄园内的收租院泥塑的不满，写成文章，发表在了自己的博客上，标题分别是：《收租院是怎样编造出来的》、《这样血腥的收租院能称为艺术品吗？》。

刘小飞的文章曾引起了一定的轰动，但很快，权威走访调查就出来了，相关的论定迅速让他的声音沉寂下去了。报告文学作家胡平曾在《战争状态》里，作出断定：

“……他（刘文彩）在西康发动种烟，又长期武装贩运鸦片，大量聚敛钱财，以至于川南一带‘十室之中，必有烟馆；三人行，必有瘾客’；还有，他在川南税捐总办任上，税捐项目达150多种，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这哪一条，给百姓造成的巨痛和祸害，不比一个除了冷月英外再没有找到第二个人关进去的‘水牢’要严重得多呢？”

胡平的言外之意是：刘文彩欺压百姓，是名副其实的恶霸，这是毋庸置疑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起先跟着刘小飞叫嚷的人们，也开始在调查、了解后，转变了态度。曾与他有过接触的文史研究者谭松，这样评价刘小飞：

“他的思想被禁锢在过去那种宣传定势里了，非好即坏，非黑即白……历史最忌讳感性。”

刘小飞在对待刘文彩一事上，不仅感性，还可以说得上“过激”。他曾在解说大庄园时说：

“原先入口这里摆着一辆福特车，说是我爷爷的。其实根本不是。他们把车摆在这里，是为了掩盖我爷爷修公路的功绩。1992年，大邑县搞过一次民意调查，谁是对大邑贡献最大的人？结果是刘文彩。”

提及刘文彩的贡献时，刘小飞反复强调“刘文彩给安仁镇盖了一所学校，还修了水坝”。刘小飞完全不提刘文彩的“过”，而只提他的“功”，让很多游客有些不舒服。当有游客提到刘文彩确实有“过”时，他还会反唇相讥道：“谁没有过，你没有过吗？”

刘文彩的确有过“功”，也因此，曾有无数如刘小飞一样的人，曾拿着他的那些“功”，为其鸣冤招魂，并为其唱起了赞歌。

2010年，刘小飞还在大邑县安仁古镇，发起了祭祖活动。3月25日当天的活动中，刘小飞只准备了75桌宴席，仅能招待650人，可现场的实际参与人数，却超过了1000人。

正是在这一时期，“为刘文彩翻案”的相关，引起了很多人的重视。一位名叫映泉的作者，在看到无数人为刘文彩唱赞歌后，翻阅了大量资料，以及有关四川军阀混战的各种书籍。之后，映泉还特地跑到四川大邑县实地考察。

映泉考察的结果是：不但推不翻已有的定论，反而对刘文彩及他们那一支刘家军产生了厌恶。他得出结论：

“‘无恶不作’几个字安在他（刘文彩）身上绝不过分”。

映泉依据自己的查证写成了《天府长夜——还是刘文彩》一书，书里，他带着复杂的情绪写道：

“历数刘文彩的罪行，可谓无恶不作，罄竹难书。然而，不幸的是，岁月的尘垢渐渐淹没了受剥削受迫害人的泪水和呐喊，以至有人悻悻道刘文彩‘其实不是那么坏’。”

这些事实，刘小飞看得到吗？他当然看得到，但他从来不予理会。这几十年来，他一直未停止为刘文彩“正名”，哪怕刘氏家族的人皆不认可，他也依旧坚持。

刘小飞的正名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今天的刘文彩庄园，所有被他反复诟病过的细节，绝大多数都得到了相应的处置。如今，只有收租院的泥雕没有被拆除了。

收租院泥雕

显然，这些并不能让刘小飞满意，他要的，是在为刘文彩正名的同时，恢复整个刘氏家族的名誉。

刘氏家族的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刘小飞的固执，刘文辉的孙子刘世昭就曾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

“我爷爷当年的确是军阀，也贩鸦片，这都是历史，该承认咱就承认。”

刘氏家族也有极少数人对刘小飞的固执表示理解，他们认为：刘小飞是受刘文彩影响很大的后人，他有情绪，甚至走极端是正常的。

关于刘小飞受刘文彩影响的具体，还得回到刘文彩死后说起——

刘文彩病逝于62岁这年，他生前虽财产众多，可他留给子女的却不是金山银山，而是苦难的开端。旧社会的地主，为了让收租顺利，通常在将土地租给农民前，收取一定数额的押金。刘文彩在大邑县的地产约7564亩，在川西约有4876亩，合计为12440亩。

刘文彩

刘文彩死得突然，且死在外地，死之前他并没有将农民的押金予以退还。随着减租退押工作的推进，刘家后人惊叹：他们的大难来了……

刘小飞父亲刘元华刚刚当上军官，并被分配到军大学习时，老家退押减租办公室的人找到他：让他迅速回老家处理退还农民租金的问题。

刘元华看到数字后惊呆了：这个钱数，是妥妥的天文数字啊。

无奈之下的刘元华只得求助叔叔刘文辉，而刘文辉此时也正忙着退押的事，他也是焦头烂额。处理完自己家的事后，他才腾出手来，帮着侄子付清了剩余的押金。

刘元华处理完减租退押后，已是一贫如洗，他回到部队时，部队也已解散，他成了社会闲散人员。

为了活下去刘元华只能跟着工程队参加大三线建设，在大山里开山挖石铺铁路。由于种种原因，他还没有正式编制，只是个临时工。他这份临时工作，一干就是好多年。

也从那时起，刘小飞再也不是小少爷了，他过上了极其普通的生活。“由奢入俭难”，他不能习惯没有大鱼大肉的日子……

刘小飞的家每搬一次，就小一些，后来他们搬到了隆昌。初中毕业后，他和母亲一样，做了川庆钻井公司的一名工人，直到退休。

在很多人眼里，刘小飞一家的背井离乡是一种幸运，可刘小飞自己却并不如此认为，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是我爷爷最爱的幺孙，如果没有那些事，我得到的绝对会是最多的，我是最小的，谁敢跟我抢。

越是这样想，刘小飞心里越愤懑，他对爷爷的遭遇也越发不满了。

人一旦滋生出“不满”，通常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拼命奋斗，以填补“不满”；另一种是不断抱怨，同时放弃脚踏实地的努力，而陷入不满中。刘小飞显然属于后者。

刘小飞在为爷爷演讲

刘小飞在为爷爷正名的过程中，总能遇到附和他的人，这种“遇见”，让他越来越沉迷其中。

刘小飞遇见的极少数试图与他一起为刘文彩“翻案”的人，往往对刘文彩所做的恶事视而不见。实际上，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即使把冷月英“水牢”完全是编造的，也不能改变刘文彩曾犯下罪恶的事实，仅因他强迫当地百姓大量种植鸦片这一点就足以为其定论。

除刘小飞这类试图为祖先“翻案”以改变自身境况的后人，绝大多数试图“翻案”者，都无外乎某位犀利评论家说的这三种情况：

“第一，我们的社会可能是从以前的相对仇富变成了现在某些人的绝对“崇富”；

第二，相对过去，我们的舆论环境可能相对宽松了些；

第三，我们的社会中总有那么一些人，总想做一些“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事情，结果使自己黑白不分、美丑难辨，并以此行乐，标榜自己，并以此向世界证明自己是“另类”，获得眼球，赚来名声。”

相比之下，与刘文彩关系最近的刘文辉明显比他们透彻，他曾在一次接受采访时对记者说：

“刘文彩这人，你们登的那些事情好多不是事实。但是，这个……刘文彩的所作所为该我负责。就是因为我的关系造成他这样子的，因为当时我也有局限性嘛。“

关于刘文辉口中的“这样子”究竟是“怎样的”，评论家鄢烈山曾有一段经典的评论，他说：

“刘文彩聚敛财富主要是靠枪杆子和印把子，我看给他定性为‘大地主’，是只见因不见果，不仅肤浅，还美化了刘文彩。”

历史的长河里，功过是非从来任人评说，然而，无论怎样评说，事实永远是事实……刘文彩的事实是：他的确有功，但其功，远不足以抵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