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看了一个讲演,讲演人叫饶平如,一个93岁的老人家。
饶平如先生。2020年西去。
老人家江西人,书香门第。日寇侵华时中断高中学业,与同伴徒步4个月赴当时位于成都的黄埔军校。血里火里蹚过抗战,胜利后尊父命与毛美棠女士定亲。饶先生回忆,他们家和毛家交好,与美棠从小就认识,但绝想不到她是上天投下——要缝合进他后半生的那个人。
饶平如亲笔画:第一次看到美棠时之印象。
饶平如亲笔画:穿着军服与妻子合影。
定亲后两人才开始恋爱,谈艺术、生活,在公园散步时,饶先生唱了一首《Oh,Rosemarry I Love You》,这才拐弯抹角把“我爱你”说出来。讲演里,饶先生说那是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饶平如、毛美棠夫妇
婚后一度生活顺利,饶先生在上海既做会计又做编辑,收入优裕。1958年,因其前国军军官的身份,从上海发配去安徽劳改。此去22年,几次差点死掉。自顾不暇,抚养几个孩子的使命便全压在美棠身上。莫说大小姐出身,此前身边不离佣人;那种情形,纵天下最能吃苦的人又如何?针黹零活不必说,区区女子柔弱之躯,还去工地背水泥。讲演中,饶先生缓缓地说:现在路过上海自然博物馆,他都会抚一抚台阶上未磨去的水泥,美棠的血汗生命就浇筑在那里。
饶平如亲笔画:为了不让脑子过于清闲,一边劳动一边读书。
饶平如亲笔画:上海自然博物馆工地上背水泥。
这还不够,美棠一件一件当掉陪嫁的首饰。临卖最后一只镯子的前夜,美棠把镯子给熟睡中的幼女戴上,扶着她的手腕裹着她睡了一夜,总算给女儿“留过东西”。1979年,饶先生获释回到上海。1992年,美棠患糖尿病和肾病。饶先生没太讲从他回来到美棠患病前这一段,可能其中的苦味苦不过22年的离别,甜味也终不抵当初的恋爱。美棠的病影响神志,经常忘了饶先生是谁。有时情绪暴躁、如疯如狂,饶先生怎么劝劝不好,坐在地上号啕痛哭。2008年,美棠去了。饶先生把我列下的这些绘成18本画册,笔触极斯文,清平有味。他的这次讲演,便是画册问世的余绪。
饶平如的画册《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
讲演开场,先生并不羞怯,介绍自己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底下响起一片惊奇的声音。我马上如亲历那种惊奇:看到了活的历史自己讲述自己。此后先生讲起他和妻子的故事,一会儿摸出个口琴吹吹,一会儿捡起首英文歌唱唱——别人若如此讲演,必显做作;但不知什么东西,应当包括时间,抹去了所有做作,赤条条还是先生这么一个人——他鞠躬,道“献丑”,就是这么一个人。
“平如”、“美棠”,这两个名字及其背后的命名方式,从容又不客气地表露与我们这个时代的“脱节”。建国后、五六十年代起名字:“强”、“刚”、“建国”、“胜利”塞耳。虽也有大时代在这些名字后站立,但不能掩饰它们在美学趣味上的贫乏。饶先生和他那已过世的美棠,穿过半个中国近代史和几乎全部中国近代表达史。
真的历史是强加给人但同时提供一些出口的,你可以不加入黄埔不汇入革命的洪流,可以不经过北平上海武昌重庆,可以找部古书以屏退爱国渔人们的问津;但表达史、语言史,这些较真的历史为虚的历史,强加给人且绝无狡兔逃遁的三窟,它们事实上承载着真的历史,处处照看、渗透,唯恐真的历史太稀疏——以致当事人、目击者、记录家轻易从历史的枝叶间随尘埃消失在万古澄清的月华里。无数人就这么被历史拦住,被未来的时间接过,他们的故事纵使琐碎不会散佚,纵使平淡撩拨心弦。饶先生和美棠就是这么被拦下的,又被我们在今天接过。
饶先生这样从真的历史经过的人,虽未必携带它的主要命题,但难免操一口纯正的历史的乡音,非一起患难、体悟过的乡亲难听出畅叙中的幽情。我们这些围过来给先生鼓掌的,多不是他历史的乡亲,靠老人亲自翻译和本身的知识、想象,勉强但快慰地同美棠的背影及先生熔铸在上面的样子对话。也煞有介事,诚诚恳恳。
饶平如亲笔画:夏天的清晨。两片已苍老的背影。
含我在内,多媒体上听惯了煜煜倾国乃至枫叶荻花,也许主要陶醉在讲演人这种遥远的乡音里。文化、传统、审美,都是我们身上无色的刺青;是一针一针刺下去而永不结疤的伤痕。最起码,今天的人与饶先生在情感上还相连着。苦就是苦,乐就是乐,爱就是爱,死就是死,这些字眼和它们承载的东西,不是一个国一百多年的近代史弯曲的了的,也不是一群人一百多年的言说史、表达史可以置换的掉的。情感的阴雨唤起共同的疼痛和释怀。
此外,感触最深的也许是:渡尽劫波,饶先生用绘画艺术把他和美棠的生命记下来。22年冤狱,所谓“家书抵万金”,也一样用这地球上最美的语言之一把生命记下来。人退无可退——如饶先生面对死别、生离——只好退到艺术和文字中去。或笼统地说,退到艺术中去。我想不出更好或更坏的纪念美棠和先生自己的生命的方式。绘画?看似就这么件事,却轻轻地把最沉重——一开口便言不由衷的东西消解掉了。有时想,艺术才是生命终身的伙伴:恋爱的快乐,有英文歌在那里等着;濒死、未死,呢喃进家书,化成谁都认识、读得通——只是在不一样的心灵沟壑中击出不一样的轰响的文字;离殇、怀念,有画笔编练思绪——并不继续加重它的负担,而调和所有负担给继续下去的生命。饶先生这样,是调和进所有观众、聆听者以后的生命。
饶平如亲笔画:美棠患病后在家给她做透析。
想起已故画家木心的一句话:艺术广大以极,足以占据一个人。它占据的是人最高和最低的地方。最高,乃如大地和太阳容纳人间一样,容纳世上所有灵感、创见、梦想;最低,乃如接住苦雨的屋檐,随苦难站在下面厘去泪水、血水,哪怕随它片刻躲开人生的追捕,在大世界、大历史的生冷空气中浸一浸身上发烫的刺。人在有用时——如饶先生之于抗战救亡——艺术会平静退开;人在无用时——如美棠走后、劳改营中——艺术递来一份关切。庄子说:无用之木树之无用之野。人的确像树,艺术是那无用之野——安置它萌芽、憔悴、枯朽以及无数感触着孤独的时刻。
一生无用,一生孤独呢?艺术也可以照看这样的一生。中国的王献之如何?倪瓒如何?唐寅如何?西方的卡夫卡如何?普鲁斯特如何?梵高如何?一个人的天才无处退,也退向艺术。落难的天才无处退,只有退向艺术。艺术于人生如卧冰求鲤,把鲜活的延续希望的东西从自己青紫的胸膛割下,赐给人生。人生在高处,自然拿过,过剩的光芒需找一处寄放;人生在低处,自然拿过,什么都没有了,但艺术不是什么。
饶先生如果不画这些画,相当于他交出自己艺术的表达,如无意外,便从历史的缝隙漏去——像我们多数人。上文说了,真的历史在表达史、言说史中变得周密、迟疑,但于苍茫的人间、微末的个人,总需交付它些什么它才不会把你扫干净。艺术,不论高低,它在人生高处、低处、无用处与之相依为伴,也好比令相对实然但宏观的人生通过虚幻的表达、言说变得周全、绵密。这一变化把个体归于历史,在后者的逻辑中为人生找到贴合万事万物的方法。
通过饶先生的讲演和他画美棠那些画,以及全社会对他这一工作的态度,再次确认:人与人最平等之处首先在情感,喜在喜处哀在哀;其次平等在面对艺术——或进或退,不进不退。所以我能设想到最大的罪恶,亦即最大的对平等的剥削,不许人动情或动艺术,乃至都不许动。人类自我放逐的最远之地不是屠杀。刀山火海,枪林弹雨,莫如无情、无艺术的人间。
饶平如亲笔画:美棠女士临终前落下最后一滴眼泪。
写于诺丁汉Raleigh Park
2015年5月16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