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
我们一起读蒋捷《贺新郎·兵后寓吴》：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著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这阕词读一次，心里就难受一次。倒不是蒋捷有多惨，恰恰是他明明真得很惨但依然想尽办法生活。此外，爸爸又想起很多前辈的选择。
1942年，河南灾民挤火车求生逃亡。伦敦泰晤士报记者哈里森·福尔曼拍摄于1942-1943年间。蒋捷的情况类似。
翻译一下这阕词开篇仿佛“奈旧家、苑已成秋”、“何日归家洗客袍”，仍说的是“回不去家”。“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再也回不去那种温馨的家庭生活了！毫无驻足，转入现实：城头都是哀嚎般的号角声，不觉然袖口结了一层霜花。冻得呗！好惨！更惨的是：形单影只，四处逃命。真想家啊！这是跑到哪儿了？家在什么方向？人不如鸟，夕阳西下，鸟儿全部准时回家。
近代陶冷月《霜月寒梅》
下阕一上来是词人的神游：国家没了，江山如旧，浮云虽无心，也已变成我不认识的形状……又不驻足，转入现实：明天继续逃命，囊中却只剩一包枯荷裹着的冷饭。不惨！不惨！临走前，再喝一顿村里的酒吧。不惨！不惨！你看我赖以谋生的毛笔还在呢。趁着酒劲儿、不怕丢人、直扒拉邻座：“老伯伯，给您抄一部《牛经》吧？我可是……”——还是有点儿惨：老人家不理我，就摇摇手。
清代杨晋《牧牛图》
“樱桃进士”亡命天下我们一起读了这么多诗词：有玩儿着写的，有喝多了写的，有玩儿着玩儿着就喝多了写的……之前上课讲的，最惨的是杜甫《赠卫八处士》吧（《》）？或上堂课的高适《封丘作》（《》）？拉开一生的尺度看：这二位大师比蒋捷艰难，杜甫晚年尤其难。但仅就诗词所截取的人生片段看：《赠卫八处士》甚至有点“他乡遇故知”的兴奋，《封丘作》不过是当官当得不开心。《贺新郎·兵后寓吴》呢？那是一段逃亡之旅啊！一段浑身只剩一包干粮、一副笔墨、央求老农抄写《牛经》还不被理睬的逃亡之旅。
但我们看蒋捷是什么心态？不发愁不现实啊：山河破碎，哀角吹寒，袖子都快冻上了……但他丝毫没有埋怨谁的意思：更多的是不舍、是怀念——“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蒋捷又是怎么做的？不同于《一剪梅·舟过吴江》或《高阳台·送翠英》里对天下大势的无能为力，针对个人境遇：蒋捷非常积极。其一，根本不考虑投降，逃命就逃命。其二，清点行囊，掌握物资状况（也真没啥可清点的）。其三，做好计划，“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凭一份干粮怎么也要翻过前面的小山。其四，给自己鼓鼓劲儿，喝口壮行酒。
北宋越窑刻花温酒壶。当然，蒋捷逃命时不可能用到这么好的酒具。
以及其五：喝着酒，还不忘看看能否挣点钱。——就这点爸爸最佩服！他不投降的决心极其坚定，穷尽办法就是逃亡。浑身只剩一包冷饭、一副笔墨的“樱桃进士”和叫花子有啥区别？不投降，亡命天涯。想家吗？放在心里想，身体绝对不能向后转。
抗战期间，多少知识分子辗转大半个中国，驮着书、拽着实验器材，身后默默跟着他们的学生。这些读书人和蒋捷一样：便是无力在战场上和敌人拼命，也绝不投敌，躲开。他们在青山瓦砾间拉扯起的大学叫“西南联大”，培养出的学生包括杨振宁、李政道、邓稼先、刘东生、叶笃正等等伟大的科学家，还包括多少后入军旅而血洒疆场的华夏健儿。每当爸爸念起这阕《贺新郎》，一串串的名字便雄赳赳气昂昂地从眼前走过，一幅幅画面便立即冲开历史的云烟清清朗朗地在空中展开……
“有点儿激动。不好意思。喝口水。”
西南联大的师生露天上课
西南联大的师生做化学实验
手无缚鸡之力的蒋捷凭什么隐居半生爸爸还佩服蒋捷什么？刚才讲了：竹山先生遗世独立，不像一般文人只和其他文人玩儿，他的朋友都是普通人。我们看这阕《贺新郎》的笔触：“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哪儿有一丝的不满？更别说嘲讽了。这点非常难得。中国知识分子多少都有士大夫情结，自古“士农工商”士排第一，所以对劳动人民只有居高临下的同情，并无感同身受的理解。以至于：不定哪天枢纽在握，马上变成鱼肉百姓的帮闲或帮凶。——蒋捷不是这样，他理解战乱时百姓更不容易，卑微地请求抄写《畜牧手册》换点盘缠，不应？不应就不应，平平整整地写出来罢了。
惟其如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才能最终在竹山安安稳稳地住了半生。没有邻居的帮衬？没有农夫、猎人、工匠手把手地教？今天的哪个大学教授，便是发您全套户外用具，山里住几个月我看看！人家蒋捷还搬了好几回家，走到哪儿都能安居，更有几人做得到？爸爸就是个生存技术低下的人，被说“百无一用”从不还嘴，非常佩服竹山先生这样的人。生存技术低下的背后不是脑子笨，而是不愿意真得和陌生人——比自己知识少、地位低的陌生人打成一片。这也是士大夫的一项重要毛病——甚至是精神绝症。不治不行，不治啥事也做不成。这阕词讲得这么激动，从未有过，同学们包涵。
休息会儿。回来爸爸再补充点蒋捷的写作。
近代吴冠中《竹林人家》（局部）
【特别致谢】对我的启发。读了她的《》，才想起给孩子们讲讲竹山词。
【说明】《蒋捷》原讲义太长，分上、中、下三篇发出。昨日已发《上》，题为《》。本篇为《中》，明日发《下》。敬请感兴趣的老师指教。
写于北京家中
2021年12月26日星期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