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台》可怜,《二子乘舟》可哀,怎么就成《甄嬛传》了?事实上,清代以前2000多年的时间里,不少《诗经》方面的大家认为,这两首诗都和春秋时期卫宣公荒淫无道的一生有关——充斥着“俄狄浦斯”、阴谋、背叛、凶杀……还有撼人心魄的忠贞。
题目里的宫斗戏来自《邶风》的最后两首诗,《新台》和《二子乘舟》。大家都知道,《诗经》不是《木兰辞》或《长恨歌》,没那么强的情节性,抒情为主。实际上,若直接读《新台》或《二子乘舟》,仍会觉得它们就是两首抒情诗。若非先贤们在注解《诗经》时熬尽脑汁,这两首诗丝毫连不起来,更无法合成《甄嬛传》一般残酷的故事。话不多说,《新台》和《二子乘舟》分别写的是什么?
先秦人物御龙帛画
乍一看,都和宫廷阴谋没什么关系都很短,也很浅白,先看《新台》: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
燕婉之求,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
燕婉之求,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
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燕婉之求,籧篨不鲜”,一位新娘子向往的是翩翩佳公子,却要嫁给一个驼背老头子。“籧篨”音“渠除”,本义是粗席卷成的破筐,用以比喻女子的“不如意郎君”。最后一句里的“戚施”是蛤蟆的意思,凿实了“驼背”这一缺陷。诗中女子非嫁不可的原因很明显,“新台”……“新台”……新郎有能力为了一场婚礼而树起一座地标性建筑,绝非寻常的糟老头。再粗的胳膊也拧不过挖掘机啊!
初读《新台》,难免同情诗中的少女。不复杂啊!和《甄嬛传》有什么关系?剧中的甄嬛刚开始也不复杂,堪称纯美……稍后再说《新台》里的这位少女是谁。再看《二子乘舟》,更不复杂: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两人划船走远了,看着好难过,已经开始思念他们了……没了。和《新台》比,更加不复杂,似乎连有权有势的角色都没有。这么两首诗,《新台》可怜,《二子乘舟》可哀,怎么就成《甄嬛传》了?事实上,清代以前2000多年的时间里,不少《诗经》方面的大家认为,这两首诗都和春秋时期卫宣公荒淫无道的一生有关——充斥着“俄狄浦斯”、阴谋、背叛、凶杀……还有撼人心魄的忠贞。
春秋晚期吴王余眜剑
丑恶的阴谋和动人的情义自汉代《毛诗序》起,《新台》和《二子乘舟》的主角就被认为是卫宣公一家人。《新台》里的女子原本要嫁给卫宣公的世子伋,但糟老头坏得很,听说此女美貌,便把儿子打发去出差……儿子回来一看,老婆变后妈了。——唐明皇是直接复印了卫宣公的人生吗?活成卫宣公的不止这一位,莫急,继续说后妈:公子伋的这位后妈史称宣姜,“宣”来自其前公公、现老公“宣公”,“姜”来自她的娘家齐国。
卫宣公影视形象
在《新台》阶段,宣公还只是“鄙”,算不上“恶”,宣姜则完全无辜。但“鄙”到头了就会生“恶”,宣姜这样的普通人亦非没有贪欲,更禁不住“鄙”或“恶”的侵蚀——一切都在《新台》和《二子乘舟》之间的无字地带酝酿着。看《二子乘舟》,诗中的第一子便是宣姜原定的丈夫公子伋,第二子是她和卫宣公生的儿子公子寿。没错,伋、寿兄弟本应是亲生父子。二位公子为何同舟离开?划船去哪里?
再次出现历史上极其熟悉的一幕。
吴声、于水《长恨歌诗意图》
卫宣公不仅有李隆基的一面,还有李治的一面:公子寿来自他的“李隆基模式”,和原定的儿媳宣姜生的;公子伋则来自他先前的“李治模式”,和他原本的后妈、他爹的宠姬夷姜生的。也就是说,卫宣公一人集合了唐高宗、唐玄宗的麻烦。《甄嬛传》里的宫廷只能说“复杂”,武则天的宫廷可以说“危险”,杨贵妃更没什么——单看宫廷生涯,幸运加幸福。卫宣公这啥啊?如无意外,一定有一大堆意外。
意外之一,《新台》的宣姜看《二子乘舟》的公子伋别扭极了。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既影响本宫的名声(还算她无可奈何,主要怨卫宣公),还影响本宫的儿子将来当国公(怨她,贪心不足)。意外之二,卫宣公看宣姜欢喜极了,她的枕边风是如此的撩拨心弦。公子伋怎么这么讨厌?既影响寡人的名声,“瞧他那亲妈”(真无耻),还影响好儿子的前程,“寿儿才是天选之子,他弟弟朔儿也行”(太无耻了)。
到这里,惨剧、悲剧呼之欲出……但意外还在继续。
深宫之中,意外酝酿。
意外之三,《二子乘舟》里的二位公子完全不像他们那没进化出廉耻意识的爹。卫宣公团伙的设计是,打发公子伋出使齐国并命人半路截杀,“不认识没关系,就杀那个持节的使者”。公子寿知道后,好容易追上公子伋,但后者不听:“唉,君命死……死吧”。弟弟劝不动,灌醉了哥哥并打扮成使者的样子,替他去死……哥哥醒来,马上明白了一切,追过去——“君命杀我,寿有何罪”?自报身份,随弟弟一起死去。
京剧《二子乘舟》剧照
再后面的事仍然熟悉,简直与唐代历史成本连套:二位公子的弟弟朔即位,史称卫惠公。很快,公子朔被他大哥的忠臣推翻,流亡国外8年,虽然复位成功,但国家元气大伤——可说是春秋版袖珍“安史之乱”。宣姜的结果也不好:在她娘家齐国的干预和亲生儿子的许可下,宣姜居然改嫁给公子伋的亲弟弟——是的,她和亲儿子惠公平辈了。她的不幸始于《新台》,终其一生,从未得到尊严和幸福。
《新台》画意
经过梳理,《新台》里的少女不再可怜,《二子乘舟》里的公子更加可哀。故事里的最大反派当然是伋、寿二公子的“半兽人”爹,第二、三反派是宣姜、公子朔——详见于《左传》、《史记》——争议无非在谁参与得更深一些罢了。故事里唯一的亮色就是乘舟二公子的情义,满是先秦男儿死不旋踵的士气。——以上即清代以前大多数学者——包括刘向、朱熹这种鸿儒——对这两首诗的认识。
但也有人不这么看。
古人送别画意
诗是诗,史是史清初以来,“诗是诗,史是史”的声音越来越大——中间产物是乾嘉以降的“实学”,重考据,反对牵强附会;发展到近代,结合西学,成“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但传统方法的影响太大了,我们都见过那种“红学发明家”——当代人了——仍在学古人猜谜。总的来说,近二百多年内,主要的声音归于“诗是诗,史是史”——文学研究须从文本出发,当然可以稽考,但必须讲证据。回到这两首诗。
清代学者毛奇龄画像
新近的主流观点是,《新台》确是讽刺卫宣公,但《二子乘舟》不一定和《新台》有联系,故不必是怀念二位公子的作品——而更应看成一首送别诗,如其字面。感兴趣的师友可直接看清代毛奇龄的文章,非常扎实,可据以断定《毛诗序》的说法系汉代人牵强附会。本文只引述另一位清代学者的一段话,说得极好,可用作今人读《诗经》或做任何文本分析时的指南——“南”在何方?方玉润先生说:
诗人用意甚微而婉,不可泥诗以求事,尤不可执事以言诗。当迂回以求起用心之所在,然后得其意旨之所存。
具体到《二子乘舟》上:
诗非赋二子死事也,乃讽二子以行耳”(《诗经原始》)
正如上文所言:1、“诗是诗,史是史”,配不上别硬配;2、《二子乘舟》很可能只是一首普通的送别诗,和卫宣公家的《甄嬛传》或二位忠臣烈士没什么关系。只是,本文认为,汉代人或朱熹他们并非毫无道理。
《二子乘舟》也许只是先秦的《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
古人不分文、史的原因《毛诗序》等传统说法虽嫌牵强,但不可弃之无疑。
1、《邶风》虽名“邶国采风”,但因古邶国为卫国所合并,多言卫国情事。证据太多了,仅和卫国历史有关的地名就大把大把的,如《泉水》篇中的泉水、淇河、干山、言山……《新台》里的“新”也可看作地名“莘”。《二子乘舟》的确看不出地名,但也应发生于卫国。2、《新台》的背景争议不大,确是关于齐国某一贵女的婚姻。3、最重要的,传统说法在抒情文学的清涧中摆了一块凝重的怪石——情感撞上去,旋即被切分成数条支流——比纯文学形成的风景复杂太多。
文学如溪,史学如石。古典文学自文史冲撞而来。
这种美感是有价值的,也是中国文学里非常独特的东西。在古人看来,《诗经》不是文学而是经学,且此书贵为《五经》之首,又经历代圣贤整理、诠释,与《尚书》、“三礼”、“春秋三传”相贯通——字字珠玑,微言大义——是中华文明奠基性的经典。古人难道看不出《二子乘舟》和卫宣公之间没什么联系吗?为何非得把“诗”和“史”并作一处?个人愚见,不能把古人想得太简单,尤其在这种事上。
应当说,古人是主动地不分别文学或史学,可以“成一家之言”,前提却必以“通古今之变”。“专门学者”不是什么崇高追求,世间学问终须落于“经天纬地”。更深层上,文、史乃至每一个汉字,皆被视为中华文明的支柱——笔墨之往,中华之行——个人把这种情操称为中国人的“整体文明责任”或“抽象文化情感”。也就是说,没有纯文学一事,都是文明大业——古典文学因此具有崎岖厚重之美。
中国人的信仰就是中华文明
“诗是诗,史是史”是近现代学者的话,“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或“六经皆史”才是中国传统学者的话。文明的责任无处不在,文化的情感无事不包。固然有空言或虚言之病,但这种气魄实在是——还是那话——“不能想得太简单”。中国人的信仰不是在某一宗教本本上一粒标点一道辞藻地码着,武断地说,中国人的信仰就是中华文明。推而论之,诗、书都是中国人的神。此即国人敦厚笃实的根源。
【主要参考文献】《诗经》,《左传》,司马迁《史记》,孔颖达等《五经正义》,刘毓庆《诗义稽考》,杨慎《丹铅总录》,许学夷《诗源辨体》,毛奇龄《西河合集》,方玉润《诗经原始》等。
【《诗经》系列】第一篇:《》。
第二篇:《》。
本文为第三篇。
写于北京家中
2022年6月22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