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阳始发开往广州方向的2007次旅客列车,于十八点四十在申阳站准时开出。
硬座车厢依然处于超员状态,很多没有座位的旅客在几个硬座车厢来回乱走,希望能找到一个空座位。也有一些老坐车的“油子”,买的是无座票,自己在行李包裹里装上一个折叠凳子,到车上先占据车门口的一块地儿,坐在折叠椅上,往车厢壁板上一靠,总比站一路强。
在餐车吃了一碗面条和一个馒头的副车长陈建吉,开始带着陈宏军和另一名列车员王秀权到车厢查票。
不知怎么回事,最近一个时期,列车从申阳始发,上来的无票旅客比较多。为了增加车补收入,也是为了防止列车员以票谋私,所以列车长马磊对始发查票要求的非常严格。
对于上一次自查中发现几名私带无票旅客的列车员,虽然车队根据马磊的建议进行了从轻处理,但他还是给那几个伙计提出了警告,如果再发现有以票谋私行为的,那就坚决上报,按路风规定给予下岗处理。
刚进入十号车厢,在连接处就查到三个无票旅客,陈建吉问他们没有票是怎样进站的?
一个无票旅客说,在车站排了一天队也没有买到车票,后来有个人悄悄对他说,只收五元钱就能把他送进站,而且是进站以后收钱。无票旅客又叫上一起排队的三个老乡,在送站人的安排下,直接从检票口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陈建吉问:“车站检票员没有拦住你们查票吗?”
无票旅客说:“只看见送站的人和检票员点点头,他就没有问了。”
陈建吉问清楚他们三个都是到广州终点站,就让刘宏军给他们补票。
无票旅客拉住陈建吉悄悄说:“我们到广州去进货,能不能少补一点。”说完冲陈建吉挤挤眼。
刘宏军边开票边说:“现在上头查严了,谁也不敢,搞不好是要丢饭碗的。”
由于一些无票旅客上车后千方百计地逃票,所以他们逃票的方法也是无所不有。有的逃票旅客一见到查票过来了,就赶紧假装上厕所,把门反锁在里面不出来。陈建吉他们当然不会就此罢休。查到厕所那里时,发现里面有人就会等个几分钟然后敲门,这么长时间,你在里面拉金条也应该够了吧。几次敲门警告还不出来,他们就会拿着专用钥匙把门打开,一把把里面的逃票者拽出来;有的干脆就一缩身钻到座椅下面,还让别人用腿给他挡一下,等查票的走了再若无其事地钻出来。陈建吉是火眼金睛,隔着几排椅子,就能看到座椅下面躺着人,走到跟前时,用脚踢踢下面的椅子腿:“出来吧”!钻到下面的逃票者只能乖乖爬起来;还有的是把老车票进行挖补,重新使用。过去车站出站口老是有人在地上捡拾旅客丢弃的车票,他们捡回去后就用刀片、剪刀进行裁剪、挖补,然后低价出售给乘车人;还有的就是相互传票,几个人使用一张票,前后悄悄传递。
陈建吉他们是何等神人啊?成年累月在车上和各式各样的旅客打交道,对付这种小伎俩自然不在话下。就说旅客相互传票共用一张车票吧。陈建吉、刘宏军他们手里拿一支红笔,凡是查过的票,在上面画一个红圈,等查到其他人的票,只要上面有红圈的,一眼就能认出。
还有硬抗的,眼睛一瞪凶相毕露,直接放话威胁:“我是犯杀人罪才从劳改队放出来的,要票没有,补票没钱,要命有一条”。对于这种“亡命徒”旅客,陈建吉根本不和他们费口舌,直接把乘警喊过来。说来也怪,刚才还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见了乘警立即如同小绵羊一样乖。
当年法制还不健全,乘警把闹事者带到软卧包房,关上房门,直接大耳光子扇过去,顿时老实下来。还有不服的,那就到前方站交车站公安所,下去后又少不了一顿修理。
车厢里,还有一种人叫“帮办”,只要见到陈建吉他们查票遇到麻烦,也会冲上来帮忙。那时车上有一帮“准列车工作人员”,就是常年在车上捡废品的人。他们以车为家,来回在车上捡拾酒瓶、饮料瓶,然后成袋子背下去卖钱。列车员、列车长暗自允许他们在车上活动,自然听从列车人员的指挥,替列车员打扫卫生,老列们给他们冠了一个香港警队的称呼:“帮办”。
“帮办”看到有人敢和列车员对抗,就直接上前以旁观者打抱不平,进而殴打闹事者。由于他们大都是无业游民,无后顾之忧,又是在替列车员出气,博列车员好感,所以下手都非常狠,直到打服对方。因为不是列车员动手,被打的逃票者还无处伸冤。
对于2007/8次列车员有以票谋私现象,列车长马磊过去并不是不知道。这种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存在,也不是一趟两趟车存在,可谓是一种蔓延全国铁路、列车的风气和现象。
过去,马磊对于列车员私带无票旅客、以短补长做法,只要不太过分,他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无票旅客想省钱,列车员想挣钱,两头都能得好处。如果他作为一个列车长,把伙计们管得死死的,见不到一点“腥气”,谁还跟你呢?谁还会在工作中给你捧场呢?
特别是他的“马仔”刘宏军,主要负责跟着副车长陈建吉查票、补票。过去,马磊也知道他和一些私带无票旅客的列车员有联动,按照列车员的要求开票,达到以长补短,从中谋得好处。但自从上一次查处胡美丽他们大面积私带无票旅客以后,马磊就明确告诉刘宏军,起码到年底这一时期,一定要收手,最多是给旅客补票时不找零。
马磊现在有更多更高的想法和目标,他的眼光不只停留在要干一辈子列车长,他要学着毛晓波的样子,去力争当车队干事,当副队长,甚至当车队长。
关于年底客运段要从列车长中间提拔一批车队、科室干事的事情,毛晓波已经为他打通了关节,向他做了交待。要求他这一时期在路风、安全方面坚决不能出事,否则一旦受到任何处理,那所做的工作将前功尽弃。
所以,为了他自己,马磊也要对车班各种违反安全、路风规定的问题严加控制,绝不手软。
马磊作为大线车、热门车的一车之长,找他补办卧铺票和需要各种照顾的旅客、朋友和地方政府有关领导络绎不绝。他给自己定了一条原则,那就是给他们办事,绝对不收红包礼金,只收香烟、白酒和各种土特产。
在路风定性方面,收钱和收物那是绝对不一样的,有了金钱交易,就是以票谋私;而收点香烟、白酒、土特产,他可以用于招待上车检查的领导、监察,理由堂而皇之,谁都能理解。
他除了每个月一千多元的工资奖金,还有几千元的补票提成奖,餐饮车间小商品销售奖,广州旅游公司上车销售大巴车票奖。有的列车员临时请假,也要拿出一百元给列车长,一个月也有几百上千。几项相加,他的收入甚至不亚于一个副队长。因此,他没有必要在路风问题上给自己落下口实。
在申阳客运段,有很多列车长把持不住,在乘务中利用补办卧铺票的机会,大肆以票谋私,收取好处费,最后被查处撤职、免职,很难再翻身。他还不到三十岁,正是事业的上升期、工作的关键期。现在还不是挣钱享受的时候,而是要实现自己人生阶段目标,那就是从工人到干部的身份转变。他心中的老大毛晓波就是他的榜样。
其实,按照他的收入,完全是可以买手机的,但他迟迟没有动作。看到其他车队的列车长有的还买了最新款摩托罗拉手机,他感觉太过张扬,对自己不好。
现在,毛晓波科长把自己淘汰下来的手机给他使用,除了自己省了一笔开支不说,还增加了他与毛科长之间的感情,说明毛晓波是把他当自己的小弟在看。
马磊坐在餐车里,正在和刚上车的一位三等站站长聊天,只见副车长陈建吉来到车厢,后面还跟着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男子。
陈建吉气吼吼地说:“我们在十三车查到这个无票旅客,他是从肖河口车站上的,说是要到省城去告状。让他补票说没有钱,还拿出残疾军人证,说是过去修铁路时受的伤。刘宏军坚持让他补票,他就用拳头捅了刘宏军的胸口。为了避免在车厢影响其他旅客,就把他带过交给乘警处理。”
马磊冲陈建吉点点头。对于查票中遇到无票旅客以各种理由不补票,或旅客有抗拒行为的,列车工作人员不应该在车厢继续与无票旅客纠缠。因为无票旅客与列车工作人员对抗,周围旅客总认为穿制服的铁路工作人员是强者,逃票旅客是弱者,就会从心理上、语言上、行动上不自觉地站在无票旅客一边。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无票旅客请到餐车,或带到餐车处理。
马磊打量了一下这位拿着残疾军人证的无票旅客,只见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脸颊黑瘦、头发凌乱。他穿了一件已经掉色、显得非常陈旧的黑色西服,下面是一条劳动布裤子,脚上一双白色运动鞋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本色。在他的肩头,斜挎着一个黑不溜秋的帆布包。
马磊接过陈建吉递过来的“残疾军人证”仔细查看。最近,他们在车上连续查了好几个持假“残疾军人证”的旅客,所以他查验时格外精心。
这是一本由国家民政部在一九九0年颁发的“革命伤残军人证”,姓名叫周大强,在服现役中因公致残,特发此证。
那名叫周大强的旅客看马磊在仔细查看证件,就说道:“我是铁道兵,在修成昆线时炸山洞受的伤,腿被石头砸断了,安装的假肢。”说着他又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子,从里面倒出“复员军人证”,还有几枚军功章和纪念章之类的。
听到他是铁道兵,是修成昆铁路的,马磊脸色一愣,面带微笑地说:“老同志不要激动啊,你坐下歇一会。”他又示意陈建吉去倒一杯茶过来。那个周大强赶忙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大塑料杯,说自己带有茶杯。
马磊递给他一支烟,说:“看年龄我应该叫你一声大叔。”
那人有点受宠若惊,刚才那个工作人员语气严厉地让我补票,现在这个工作人员却对我和蔼有加。
马磊说:“你是铁道兵几师的?”
周大强连吸了两口烟,露出非常满足的表情:“好烟。我们当年属于铁道兵八师三十九团五营,我是在云南修建龙山五号隧道时受的伤。后来就复员回来分配到肖河口塑料厂当门卫。”
马磊说:“我父亲也是铁道兵复员的,他是六师的,修宝成铁路。”
周大强脸色立即兴奋起来:“那我和你父亲还算是战友啊。只是我现在属于无业游民,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了。”说完,就低头看着茶杯,不再说话。
经过询问,周大强他们朔料厂前几年倒闭,工人都买断工龄,他只能和老婆在街面上租了一间小房子开早餐店勉强度日。去年,他住的那一片家属区要进行棚户区拆迁,在没有谈妥赔偿协议的情况下,建设方带人强行把他的房子扒掉了。他到处告状,也没有人管。今天是准备坐火车去省城告状。他掏出口袋的钱给马磊看:“我就剩下这五十元,如果补票,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听着周大强的诉说,马磊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难受。他感到气愤,但又无能为力。马磊说:“周叔,你还没有吃晚饭吧?”
周大强指指帆布包:“我带了两包方便面,一会泡着吃就行了。”
突然,马磊觉得眼睛里有泪水涌出,他急忙转过身子,用手擦了一把脸。他在想,如果同是铁道兵出身的父亲也和周大强的的遭遇一样,他会心如刀绞,他会义愤填膺。
他对陈建吉说:“你去给餐车说一声,炒两个菜一碗汤一碗米,抓紧端过来。”
陈建吉答应一声走了。
马磊说:“补票的事情先放在一边。我认为,你这个事情下一步的解决办法有三个:第一去上访,但效果不大,因为省里最终还是要转到肖河口县政府处理;第二,找开发商和政府打官司,到法院起诉他们,但法院也不一定判你胜诉;最后一点就是找新闻媒体,让记者去采访曝光,引起社会关注,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一点。”
周大强为难地说:“咱就是一个小老百姓,哪里认识报社记者啊!”
马磊打开手账本,在后面一页一页地翻看,最后撕掉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行数字,递给周大强:“周叔,这是省城‘大江都市报’金记者的手机号码,你到省城以后和他联系,就说是铁路上马车长的亲戚。”
周大强赶忙伸过双手接过纸条,然后仔细折叠好,放进自己的上衣内口袋里:“我......我不会说话,我真是不知道怎样感谢你!”
马磊拍拍他的手,轻声说:“等一会你先吃饭,吃完就在餐车里坐着,到省城站时我过来送你下车。”
(注: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