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在西营车站站台上,外勤助理值班员甘哲就和站长王永亮吵起来,吵的很激烈,几个人都拉不住。
西营车站是申阳车务段管辖的一个偏远四等小站,车站简陋而且荒凉。由于车站地处山区丘陵地带,周边没有乡村、城镇,小小的车站就像大海里一叶孤独小舟。
为了便于管理,车务段对西营等四等站、五等站实行四天工作轮班制,在车站上四天班,回家休息四天。在站值班的职工实行白天十二小时夜晚六小时三班倒。
早上七点三十分,是车站职工大班交接班时刻。接班和下班的职工都坐着或站着挤在狭小的行车室里。在这个偏远小站上班的职工家都在几十公里外的聂园县城三等站家属区,他们下班回去大都是骑摩托,或是步行到乡里,坐三轮大篷车、中巴车回家。还有两个职工,他们家距离西营有十几站的梅岗县城三等站,每次下班他们需要从车站步行到乡里,花三元钱坐三轮摩托到县城的火车站,再等中午一趟慢车坐十几站回到家,到家已经是晚上了。该接班时,又要从家里一路波折赶往车站,就这样,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深秋的早晨,天色昏沉,凉风嗖嗖。王永亮七点钟就从床上爬起来,草草洗了一把脸,拿着厚厚一摞文件、规章、台账来到行车室。在昏暗、破败的行车室里,下班和接班的值班员、助理值班员、清扫员都已经等候王站长开交班会。
因为今天是大交班,王永亮要组织他们点名、学习,对几名职工进行规章提问,并做好台账记录。答不上来的,依照规定给予考核,扣发奖金。
虽然天天都是这些操作,但必须做,即使做样子也要做,即使职工有怨言也要做。否则,段领导和安全科来检查一旦发现有漏项,就会考核站长。
点名会结束,大家伙该上岗的上岗,该下班的也都匆匆去宿舍拿东西准备回家。这时,王永亮把头伸出窗外,高声叫住了正往宿舍走的甘哲:“老甘,你等一下。”
甘哲停下脚步,疑惑地问道:“站长,有事?”
“外勤余秀权父亲患癌症请假了,你替他值个大班,回来给你调休。”
甘哲脖子一梗:“我替不了,你找别人吧!”说着就继续往前走。
王永亮吼道:“你站住!你们班金贵元高血压犯了,今天下班我让他赶紧去医院看病,没别人了,只有你能替班。”
甘哲瞪眼对王永亮说:“我家里也有事,我妈腰椎间盘突出已经躺床上半个月了,我老婆离婚跟别人跑了,儿子一个人在家没人照护,谁管我的死活!”
王永亮从行车室冲出来,几步走到甘哲跟前:“我他妈已经替副站长值两个大班,快一个月没有回家了,我没有你辛苦?”
看着站长冲出行车室,几个伙计怕他俩打起来,也都赶忙跟出来。几个要下班离开的职工也都围过来劝解。
甘哲说:“你是站长,你比我拿的工资多,你就应该多干!”
“站长就该死啊?我命令你立即上岗工作,否则就上报段上按停职处理,你考虑清楚后果。”
甘哲还要说什么,被几个人劝住了,把他往行车室那边拉。甘哲冲着几个人大喊:“我们还算人吗?在这里憋几天吃不好、住不好,下班还连轴转不让回家!”说着,他眼睛里泛起涌出泪水。
实际上,王永亮的怨气比甘哲还大,但他只能忍气吞声,无法发作,就因为他是这个破车站的破站长。上个月底,车务段党办通知,车站副站长邱杰参加分局举办的党员培训班,为期十天。王永亮询问派谁来替副站长的班,党办说他们只负责党员培训工作,关于人员调配事情请与劳人科联系。王永亮立即给段劳人科打电话汇报,答复是人员紧张,无法调人到西营替班,让车站自己内部调整。
调整个屁啊。车站就这几个鸟人,每个岗位一个萝卜一个坑,副站长去学习,只有他站长替班了。
王永亮现在是一点激情都没有了。当初,他从三等站货运主任调到四等站西营任站长,正式解决了干事级待遇,想着勤勤恳恳奋斗几年,只要安全不出事,再升一格调到哪个三等站当副站长,级别提为股级,他就心满意足了。
谁知,掐指一算,他来西营已经快五年了,连个调动的影子都没有。几个比他晚提站长的伙计,都陆续被提级调整了岗位,只有他还趴在这个鬼不生蛋的荒野小站里。
有一次段上召开全段安全工作会议,他犹豫好久,还是把悄悄攒下的五千元钱装在一个信封里,准备利用会议间隙去找段长沈兴成,把自己的苦衷和想法报告段长,希望能把他调回三等站。谁知,段长在会议上正好讲到有的干部为了调动升迁,给他送红包礼品。段长当着全体参会干部义正言辞地说:“谁要是敢给我送钱送礼,我就把送礼的人连同礼物一起扔到楼下。”吓得他赶忙打消了去找段长的念头。
过后,他在一次酒后把段长的激昂陈词对一位好朋友说了,那个好友笑道:“现在这个社会,你不要看领导说什么,关键要看领导做了什么。”
王永亮不解地看着好友。
好友继续说:“你只有亲自去试一试,才知道会不会被连人带物扔到楼下。”
这一段时间,他感觉车站的伙计也不好管了,总是牢骚满腹,和他故意作对。严格管理,职工抗拒;放松管理,段上批评。他就像一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两头不落好。
西营车站只是一个四等中间站,除了接发列车,没有其它业务。不像三等站有客运、货运业务。还有一些四等站,靠着地处煤矿、河沙、粮食、矿石产区,在向车务段申请后,拿着土特产礼物和红包去打通铁路分局调度的关系,也开始批车皮办理货运业务。有业务就有收入,有收入就能调动职工的积极性。每个月能给职工多发几百元的工资外收入,职工就说站长有本事,职工就听站长的。
王永亮躺在站长室的床上,精神有点萎靡。这一段时间,他和老婆的关系十分紧张。掐指算起来,他已经有三个大班十几天没有回去了,现在还要再替一个大班,又是四天。他已经给老婆打了十几个电话,老婆都是直接挂断,对他不理不睬。
当初,他从三等站平度车站货运主任调到西营车站当站长,有一次主管运输的副段长来西营夜查,亲口对他说,只要在西营扎安心扎实干个两三年,就会向段长建议把他调回平度任副站长。现在已经五年多了,当初向他承诺的副段长早已经调到分局运输分处当副处长了,他依然还在原地不动,无人问津。
长期在小站待着回不了家,家里的大事小情全部落在老婆一个人身上。特别是正在上初中的女儿在学校学习不好,还不听话,天天和妈妈闹腾,让老婆的精神已经快崩溃了。
突然,站长室的门被推开,值班员田新法站在门口问他:“站长,中午做饭没有煤了,油和米也都快用完了。”
过去,车站当班职工吃饭,王永亮专门请了一个当地的村妇做饭,每月给人家四百元。虽然,段上每个月给没有货运业务的四等站补助伙食费一千五百元,但给炊事员四百元,还剩下一千元左右,现在柴米油盐都涨价,根本不够开支。经过大家一商量,最后把炊事员辞了,每天让值夜班的职工负责买菜、做饭。
王永亮来到宿舍边上的小食堂,几个当夜班的职工正围坐在破餐桌边打扑克,每个人身边还放着散开的香烟。这是一种在车务段小站很流行的“跑得快”扑克玩法,三个人在一起打牌,谁最先把手里的牌出完算赢,输的两家手里剩几张牌就给赢家多少钱。过去,打牌都是来钱的,先是一元一张,再后来变成五角一张,再后来变成一角一张。输赢多了,自然起纷争,吵的脸红脖子粗,不服就干。但是,风云过后,依然如故。车站就这几个人,今天吵架,明天和好,无休无止。
王永亮对此毫无办法。在这个荒郊野外的车站里,车站仅有的一台电视机已经损坏两个月了,他虽然给段工会打电话报告好几次,答复都是说经费紧张,段领导研究后再说。职工在车站无所事事,面面相觑,因为几个人之间,该说的话已经早已说完,段工会发的几本杂志书籍也被他们翻看的破烂不堪,大家在一起的休息时间只能是无聊打牌、喝酒、睡觉,或坐在那里发呆。
从维护职工团结和车站安定的角度出发,王永亮给他们定下规矩,以后打牌不能赌钱,只能赌烟,一张牌一支烟。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当夜班的职工只能中午喝酒,晚上严禁饮酒,但是有的职工晚上也偷偷地喝。只要他们不喝多,王永亮都睁只眼闭只眼。
吃罢午饭,王永亮把椅子搬到站台上,一个人坐在深秋的阳光下,他遥望远方家的方向,此时此刻不知老婆和女儿在干什么。他刚才给老婆打了一个电话,她还是没有接。
王永亮就这样懒洋洋地坐着,目光有点缥缈地看着线路那边的群山和云朵。突然,他把目光移到了脚下,弯下腰看着地面。
在坑洼不平的地上,一群蚂蚁正在结队前行,就像在道路上行走的人群,有人朝东,有人朝西,行色匆匆,各行其道。比米粒还小的蚂蚁在地上快速行走,它们分工明确,有的是侦查兵在前面探路,有的是工兵在搬运东西,有的是步兵在做好防御,还有的是指挥员在排兵布阵。
只见有几十个蚂蚁正在全力搬运一个比他们身躯大十几倍的馒头块,那是谁刚才吃饭掉在地上的。蚂蚁们齐心合力地把沉重的馒头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有的蚂蚁累了退下,立即有另外的蚂蚁顶上,继续把馒头块向目的地移动。
王永亮仿佛也变成了蚂蚁中的一员,在心里暗暗为它们加油,眼看着馒头离蚁穴洞口越来越近,他的心情愈加兴奋,身子也不自觉地从椅子上挪下来,两手撑在地上,嘴里喊着:“加油,加油!”
当馒头块被众蚂蚁搬进洞里的一瞬间,王永亮禁不住一跃而起,仰天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