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时宰相,一生清白——大明于谦其人其诗

愚鲁说文化 2024-03-27 18:26:36

孩子们:

今天讲的这位诗人叫于谦。

李白、苏轼、李清照等等——我们讲过的,爸爸主要爱他们的文。于谦,爸爸当然爱他的文,但更敬这个人。

于谦明朝人,准确些说是明初人,生在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时代(1398年),在朱元璋的儿子朱棣时代 ——于谦年轻轻23岁——就中进士、当官(1421年)。正史记载:于谦七岁时,一个和尚看到他惊奇不已:“他日救时宰相也”(《明史·于谦传》)。——不是说他“神童”,也不是“将来必当大官”,而是他会成为拯救大明王朝的宰相。今天网上很红的那些“预言家”、“穿越者”,此僧面前——渣也不是!

“救时宰相”于谦

愚鲁:“为什么?”

“因为说得太准了。后面我们会讲到。”

于谦入仕于朱棣时代的尾声,经过短暂的朱高炽时代,真正崭露头角于朱棣之孙朱瞻基时代……

愚:“爸爸,什么叫崭露头角?”

“就是显露才能。于谦显露了什么才能,开始被当时的皇帝朱瞻基关注?”

发掘于谦的朱瞻基

朱瞻基的二叔叫朱高煦,辈分比皇帝高,功劳也确实很大,不安于做他的汉王爷,反了。朱瞻基很快平定了叛乱,他二叔也被活捉。王爷谋反怎能关起来了事,得找个类似于法官的人当庭宣判朱高煦的罪行。皇帝朱瞻基找到了御史于谦。正史记载:“谦正词崭崭,声色震厉”,反贼朱高煦一改往日里王爷兼功臣的骄横,“伏地战栗,称万死”,(《明史·于谦传》)。朱瞻基非常满意。于谦一个临时法官,得到了和很多平叛功臣一样的赏赐。同学们,老师提问:

“于谦显露了什么才能,被皇帝赏识?”

愚:“于谦骂人很厉害。”

鲁:“爸爸骂人很厉害。”

“那是你们有时候掉链子。表现好的时候爸爸不骂你们。”

同学们,孩子们,骂人的确是于谦很重要的一个才能。能骂的朱高煦——又是皇帝的叔叔又是百战勋臣,脑袋别裤腰带上造反的主儿——磕头如捣蒜,爸爸很难想象那是怎样的骂人水平。但于谦的才能远不只他嘴厉害。

当临时法官而崭露头角后,于谦被派往江西,很快平了一大批冤案,放了几百个人。又上报陕西官校骚扰百姓,治了一批恶吏。皇帝越发知道他能干,亲自向吏部推荐他当巡抚。三十出头的于谦破格提拔省部级干部,巡抚山西、河南。当时杨士奇等三位姓杨的阁老主持内阁,“谦所奏,朝上夕报可,皆三杨主持”(《明史·于谦传》)。中央早上接到他的报奏,下午就能批了。明君庇护,良相倚重,于谦踏遍太行山南北,经年埋头晋豫民生,再抬头:三杨已逝,皇帝换成了朱瞻基的儿子朱祁镇。朱祁镇既是于谦继朱棣、朱高炽、朱瞻基后的第四任皇帝,又是他的第六任暨最后一任皇帝……名副其实的不着四六啊!

愚:“为什么啊?”

鲁:“什么四六?”

“我们先不说这个朱祁镇,后面老得说他。”

新皇帝新气象,于谦被新气象吹进了大牢。怎么回事?于谦这个人能干,还特别清廉。有人劝他和京中权贵搞好关系多少送点礼,知道于谦清廉,特别强调:哪怕送点儿土特产呢,手绢、香料什么的。我们的于谦呢?土特产也是民脂民膏,不送!送的话我于谦只有两袖清风,就问你好意思不好意思收!(“两袖清风”的典故)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而谦每议事京师,空橐以入,诸权贵人不能无望”(《明史·于谦传》)。如此于谦,迎头撞上新皇帝的新气象。

朱祁镇身边有个叫王振的权监(炙手可热的太监),别人那儿一车一车收礼,于谦这儿只能收光辉事迹。于是指使手下陷害,于谦在死牢里转了一圈,出狱后降了职。这哪儿得了!山西、河南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抗议,要于谦回去当巡抚;甚至周王、晋王等王爷也为他鸣冤说好话。他得百姓爱戴顺理成章,得王爷支持实在稀奇:其一,于谦当年靠骂王爷出的名。其二,自朱棣以藩王身靖难篡了皇位,看别的王爷都是反贼,各地巡抚对他们地界儿上的王爷相当于看守——难听点儿——牢头儿啊。读史读到快意处,不禁感叹于谦真奇人也。

倏忽之间,明朝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坏的十足赤金的王振怂恿不着四六的朱祁镇亲征蒙古瓦剌,在一个叫土木堡的地方,埋葬明朝几乎全部精锐部队、大半军事将领及文臣。王振死有余辜,可皇帝朱祁镇被瓦剌人活捉了。瓦剌首领也先看到恢复被明朝撵走的元朝的希望,剑指北京,意逐鹿中原(1449年)。还记得我们多次讲到两宋之间的“靖康之耻”吗?也是仗打败了,也是皇帝被人捉了,眼看明朝就要追随宋朝耻辱的脚印踩塌半壁江山。但仅过了一年,瓦剌哪儿来的又回哪儿去,逐鹿中原沦为豪华抢劫,朱祁镇也被完完整整地送了回来——明朝居然还是明朝。中国历史上的明朝、宋朝谁更强,谁更能代表汉人王朝最后的荣耀,专家学者们各有许多话,但从1449年到今天——小六百年了——有一件事任谁也没话:明朝比宋朝幸运,明朝有于谦。

愚:“爸爸,于谦怎么了?”

于谦那时候已过50岁,结束了近二十年的巡抚生涯回北京当兵部侍郎、国防部副部长,没这事儿,可能就安度晚年了。突逢巨变,他做了三件大事儿:第一,稳定朝野,明确了坚决抵抗的战略。因此重重得罪诸如徐珵等逃跑派官员,这为他的陨落埋下伏笔。第二,扶持当时已经代皇帝出朝的朱祁镇的弟弟朱祁钰做皇帝——这是于谦的第五任皇帝。中央又有了最高领导,保卫北京有了基本依托。此举将于谦悲剧的伏笔拉得更长。第三,调兵遣将,组织北京保卫战。正史记载:于谦在兵部“目视指屈,口具章奏,悉合机宜”(《明史·于谦传》),同僚惊为天人:这……他……是一台电脑吗(如果他们见过电脑,八成这么比)!简单说:于谦一系列举措,保卫战大获全胜,明朝还是明朝。战后论功,朱祁钰加他少保衔……

鲁:“少保是什么?”

愚:“少保是大将军吗?”

“明清两朝有三种最高荣誉称号:太师、太傅、太保,次高的就是少师、少傅、少保。少保是至高荣誉。于谦被后世尊称于少保,就是从这儿来的。”

愚:“于谦特别难特别厉害了。”

“是啊,少保够难了,于少保更难。”

朱祁钰加封于谦少保,他推辞:“您看我们四周还有很多敌人的堡垒,这是我作为国家重臣的耻辱啊,怎敢接受荣誉!”皇帝一再坚持他推不掉。朱祁钰想给他涨工资,还是推。看他茅屋几乎为秋风所破给他一座新府第,于谦又辞:“国家多难,臣子何以安居啊。”实在又推不掉,他只把皇帝赏赐的东西收好、写上说明封进“新家”,每年看一看罢了……几年后朱祁钰病危,几乎就在同时朱祁镇复辟——以此朱祁镇既是于谦的第四任皇帝也是最后一任皇帝。朱祁钰很快驾崩(皇帝死叫“驾崩”),上面提到的徐珵(此时改名徐有贞,明明最没贞节)伙同几个猜疑忌恨于谦的高官(武将石亨、宦官曹吉祥等),裹着复位的朱祁镇陷害于谦:皇上啊,你看于谦让那个破朱祁钰做皇帝,听说还打算让藩王的儿子做皇帝balabala。于谦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下狱。

于谦的第四任也是最后一任皇帝朱祁镇

“孩子们,读史就要读到伤心处了……”

愚:“唉……坏死了!”

1457年,仅仅在北京保卫战8年后,于谦为昏君佞臣所害,长眠于他曾浴血的土地。据说那天愁云惨淡,百姓空巷,呼号相送。古代杀人常伴随抄家,要你命还要你钱。抄家者掘地三尺没找到于谦什么钱财,看正屋关锁得严严实实,弹冠相庆:逮到了不是,终于发财了!打开来看,只有朱祁钰当初送给于谦的蟒袍佩剑,他只是默默收好,从不到处炫耀。此情此景,震住了一个叫朵儿的军官。他本是陷害于谦的曹吉祥的部下,却恸哭着奠酒于谦。曹吉祥发怒把他一顿鞭打,第二天朵儿还去祭奠。就连当朝皇太后、朱祁镇他妈听说于谦死讯都难过了好长时间。朱祁镇也很快后悔了,尤其当边患频仍而于谦的继任者任职不足一年便贪赃巨万之后。

于谦的尾声,多说几句:英勇就义后,朝中有说他应该灭族的,有说他提拔的那些人也要一并杀掉的……群丑跳梁,腌臜不能视,但仍有义士陈公讳逵者收敛了他的尸体。一年后,侠骨忠魂归葬故乡杭州。陷害他的那几个很快自己咬起自己,充军的充军,灭族的灭族……没几年朱祁镇也死了,历史永远记得他伤了国家、害了于谦。明朝好容易从宋朝的脚印子里拔出腿,明朝皇帝却一个“大”字躺回脚印之中、镶进耻辱之地。待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做皇帝,很快就赦免了受于谦株连流放的儿子于冕,不久又恢复了于谦的名誉。朱见深的儿子、朱祁镇的孙子朱佑樘当皇帝后,特进于谦光禄大夫、柱国、太傅,谥号肃愍,赐在墓建祠堂,题为“旌功”,令有关部门年祭节拜。明末,万历皇帝朱翊钧又改谥于谦忠肃。这就是为何于谦的诗集叫《于忠愍公集》,也叫《于忠肃公集》。

侠骨忠魂归葬故乡杭州

孩子们,其实那些皇帝如何评价于谦一点儿都不重要,甚至正史如何“赞曰”也不那么重要。你们是否看得懂他做了什么、是否说得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才真正重要。于国家最危难之际挽狂澜于既倒,乘奇功至盖世之时不谋身而谋国。累累皇史,衮衮诸公,几人做得到其中一条里的分毫?休息一会儿,回来咱们读于谦的诗。

于忠肃像

(半小时后)

于谦的诗,首推是个中国人就会背的《石灰吟》:

千锤万凿出深山(“凿”一作“击”),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浑不怕(“浑”一作“全”),

要留清白在人间。

最有名的诗成于他最年少时,相传这首诗是他十二岁时写的。我们看于谦的一生,不就像诗中的石灰那样受尽磨难但清清白白吗?这是一首咏物诗(托物言志),也是中国古代浩如烟海的咏物诗里最独特的一首。大多诗人咏梅、咏柳、咏雪、咏风,少数的咏鹅、咏蝉——总之基本脱不开天然风物尤其动植物范畴。于谦咏的却是石灰——凝结了艰辛的人力的民生之物。刚当官时(学者推断)他还咏过煤炭:

凿开混沌得乌金,藏蓄阳和意最深。

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

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爸爸才疏学浅,不知还有几人咏过石灰和煤炭。更特别的是:于谦完全怎么说就怎么干,少时志愿,终生践行。但不得不说:这两首咏物诗太刚烈,“粉骨碎身浑不怕”、“铁石犹存死后心”直照烈士之志。烈士我们知道:不合时宜,他们总要改变时宜。这个意义上说,于谦又是“幸运”的:若非历史拉开足够的舞台,让他这枚死硬的钢针孤独地顶住泼天砸下来的破碎的时宜,《石灰吟》、《咏煤炭》应不会有这般轰鸣的回响。但这始终是种太悲壮的幸运:没有人生来为了牺牲,但于谦似乎从那个唱着《石灰吟》的少年开始就是孤独和焦虑的,这种心态也几乎必定导向危局之下最艰难也是最光荣的选择。遍看史书:几人为牺牲做了一生的准备?不论倒在北京城外的焦土之上还是毁谤沸反的黑牢之中——都一样,都没关系。内心深处,于谦早已统帅自己牺牲太多太多次。于国于民当然是大幸,于己:只作真正的牺牲来临时的那缕淡然。同于谦一道被抓起来的王文不忍诬陷,急于辩解,于谦笑笑:“(石)亨等意耳,辩何益?”(《明史·于谦传》)

什么叫视死如归?一个“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一个“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定义了它。传说于谦是文天祥转世,而于谦也确实敬重文天祥……

愚鲁:“我们会背《满江红》!”

“《满江红》不是文天祥写的,是岳飞写的。不过于谦、文天祥的队伍里的确还有岳飞岳少保。岳、于实际的交集是就义后都葬于杭州西湖畔。清人袁枚曾动情地写:‘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才觉重西湖’(《谒岳王墓》)。西湖一汪丽水,‘淡妆浓抹总相宜’,但她的大美来自两位盖世英雄。西湖两少保——并文丞相,千古三丈夫。中国人定义的完人大概就是他们。”

岳少保墓

说回于谦的诗:《石灰吟》这类咏物明志的诗占极少数,他留存下来五六百首大部分是他当巡抚那小半生——南北驱驰,摇曳马背——遍看民生疾苦而写的当时那个社会。《荒村》就是,我们一起读:

村落甚荒凉,年年苦旱蝗。

老翁佣纳债,稚子卖输粮。

壁破风生屋,梁颓月堕床。

那知牧民者,不肯报灾伤。

意思不复杂,但爸爸不忍仔细地给你们解释一遍,大致就是:蝗灾之后,农田苦荒,老百姓没活路,当官的却不上报灾情。于谦在这首诗里写出了中国古代最惨厉也是最真实的月光:对李白这种有钱的文人,月光是无比美好的;对普通老百姓来说,荒年残生,家徒四壁,月光是可以砸毁房梁砸死人的。而最后两句:“那知牧民者,不肯报灾伤”,一个“肯”字把那时候官员们的假面彻底撕下来。不是不“能”报灾荒甚至不是不“敢”报灾荒,不肯报是主动地不愿意报。一则当然是怕:怕脏了明君圣主缔造的盛世的体面;一则是发自心底的不关心,不关心就看不见,看不见黎民死活。这两则缠在一起,把那副假面越砌越厚,越拉越大,束缚着几千年多少代皇朝的气数。

爸爸敬重于谦,不仅在前面说到他的功业他的为人,还在他长怀《荒村》里那种火热的仁义,看到什么照实写,普通百姓照实关心。看到下雪,他和农民一样欣喜若狂,“丰稔何须卜,尧年瑞应频”,来年有收成了啊——以致“楼台失远近,草木动精神”,世界都变好看了(《喜雪》)。春光大好,普通文人骚骚唧唧,赞个花儿啊叶儿的,于谦却“关心别有愁”:“雨悭禾未种,土渴麦难抽”(《春愁》)。天旱雨少没法耕种啊,种上了麦苗也抽不出来。明初流行的诗是“台阁体”,各种吹捧权贵尤其皇帝。如山锦书中插了五六百片于谦不知趴在哪个井沿儿上的急就章,多少护住些明初诗坛在古代文学史上的堪忧地位。真忍不住得说:真好意思啊你们,啥都靠于谦。

话说回来:中国古代大多数读书人读的书、嘴上唱的理想其实差不太多,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只是像《荒村》里的“牧民者”那样拿圣贤书敲门,而不存半分圣贤之心。其实哪怕到今天,东西方知识分子熙来攘往,人头攒动,其最大实情仍然是:嘴上生民,不知民生。一个个说得好听,真正看见什么了?How dare you?(猝不及防,但说来话长……)更不敢指望:多少人能像五六百年前的那个英雄,为了别人的遭遇痛惜不已,为了改变些时宜不辞辛勤乃至殒身不恤。

为什么这样?是人类的文化太古老太幽深,以致粉饰太平的辞藻储备得过于充足?抑或普遍人性太古老太幽深,扭曲真实的立场太强大了?爸爸也实在对此无能为力。只希望孩子们、同学们,如鲁迅先生对他儿孙们说的:长大后哪怕寻点平常小事营生,不许做空头文学家。读书究竟只是让你们看到更多的人,不是为了装。

我们再读一遍《荒村》。

(又读一遍)

下课。

初稿写于北京家中,整理于北京办公室

2021年8月24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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