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一波:我家的辛酸史和奋斗史

小西水历史 2024-05-28 22:22:33
我生于1908年2月6日(清光绪三十四年戊申正月初五)。同年11月,光绪帝(清德宗载湉)和慈禧太后相继去世。三年后亦即1911年,武昌革命成功,推翻了延续数千年的中国封建帝制。但好景不长,随之而来的是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军阀混战绵延不绝。另一方面则是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和1921年中国共产党的诞生。我的青少年时代,就是在这一社会急剧变革的时期度过的。 我家祖祖辈辈务农。原籍芳兰镇。芳兰是个大镇。刘、薄两家是大姓。镇上共有两千多户人家,人多地少,谋生不易。到我高祖父时,立足不住了,于1827年(道光七年)举家搬到离芳兰镇15公里的张家庄。 张家庄是个小山村,地多人少,高祖父买了十多亩坡地,后来我曾祖父弟兄二人,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了。我祖父母死后,由伯父管家。我伯父读过几年书,会写写算算,在蒋村同某人搭伙,开了个纸坊,他当掌柜,人们都叫他“昌有掌柜”。我父亲没有上过学,从小就干活,给人家打小工。12岁那年,他在张家庄做小工,脚手架倒下来了,砸断了他的右胳膊,找了个羊倌来接骨。羊倌是给全村养羊的庄稼户放羊(每户也不过养四五只)的,由于经常给羊接骨,其中能干一些的也就成了“接骨匠”。胳膊总算是给接上了,虽没有完全复位,倒也不影响干活。我伯父的小算盘打得很精,而且冷酷无情,祖父母死后,他就提出来要分家。我父亲比他小15岁,很怕他,把他当老子看待,只能依着他。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与其说是分家,倒不如说是他把弟弟从家里撵出来了。我的父母,带着我哥哥,不得不再一次步祖先的后尘,抛别三辈人的故土,搬到了我外公外婆家所在的蒋村。我父母人缘很好,张家庄的人,不论亲戚、朋友,还是一般乡亲,都十分看不惯我伯父的做法,对我父母的遭遇深表同情。后来,我家每年都要到张家庄扫墓上坟,走亲访友。直到多年后,我参加革命了,遭到通缉、追踪,在蒋村遇到危险,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仍把张家庄当作首先考虑的落脚点。 蒋村在县城东面20里,正好坐落在忻(州)定(定襄县)盆地的盆沿上,背靠着山,面向着平川,是全县比较富裕的地带。地下水丰富,打的井很多,造纸业很发达,已有近二百年的历史。 蒋村有一怪,就是名曰蒋村却没有一户是姓蒋的。蒋村造纸业规模较大,用人就多,所以有很大的吸引力。那时到蒋村打短工晒纸的男人,平时也有十来个人。我父母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蒋村的纸坊里,家家都供奉着“祖师父”蔡伦的牌位。逢年过节,纸坊掌柜都要给他上供、叩头。造纸的工艺,和一千八百多年前“汉蔡伦,始造纸”时大不相同了。原料主要是麻绳、新旧书刊、废报纸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纸筋。如果造上等的“大老连”纸,还要整疋整疋地加上最好的“洋纸”。造纸用的工具、设备很多,大都很笨重。“好处”是用劳力多,男女老少以至十岁左右的孩子都有活干。抄纸是技术活,那是男人们的事,女人可以晒纸,老人、小孩可以沙纸筋(沙,读作sha,沙汰之意。沙纸筋是把乱七八糟的纸筋加以挑选整理)、赶碾子。这里造的老连纸主要用于制账簿,也可以用来糊窗户,糊顶棚,中小学生写大楷也用它。用途广,销路也就好,主要销往山西的忻、定、台、崞等县,晋中一带也销一些,但不多,倒是内蒙古和当时直隶省的几个县都有固定的销路,习惯地形成了类似“订货合同”的关系,到时发货就是了。 我家搬到蒋村时,父亲的堂舅帮了大忙,让父亲一家三口住到他自己家里。老舅爷又找到我三姑父,让他在自己的纸坊里给我父亲安排了活计。这时我哥哥才4岁,到蒋村的第四年我姐姐出生了。要解决一家4口的吃穿用,父母亲只好起早搭黑地拼命干。我父亲干重头活,母亲晒纸,干家务,从来不闲着。 三姑父见我父亲干活是一把好手,支撑个纸坊没问题,就安排他和蒋村一个姓朱的合伙办纸坊。纸坊起名“万盛昌”,字号虽起得响亮,其实没有什么根底,房子、设备是从一个姓胡的地主那里租来的,原料开始时主要靠从我三姑父那里借用,随借(纸筋)随还(钱)。朱能写会算,就由他管账,平时也干抄纸活。我父亲是“领作”,用现在的话说,就相当于班组长兼技术员了,既要安排、指导别人干活,自己也要全力干。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纸坊坚持下来了,而且越干越好,收入逐渐增多。到了1905年(光绪三十一年),我父亲用一文一文积攒下来的钱,在村东头周家堡子上买了一个小院子,又买了八亩坡地。从此,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起来。 我父亲叫薄昌福,是村里有名的好劳力,吃苦耐劳,干的活又快又好。他沉默寡言,脸晒得很黑,表情显得格外严肃,有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黑脸阎王”。他心地善良,为人忠厚、忍让,是村里村外人所共知的。 就在我母亲生四弟的那一年,我伯父家道衰败。一天,他怀里揣着刀子,站在周家堡子五道庙、财神庙路口,等我父亲从纸坊回家。见到我父亲,他便说:“你站住!我现在过不了日子,给我40吊钱!”我父亲一听就愣了,说:“我一年也不过赚40吊钱,都用来养家活口了,都用完了,手头实在没有积存。”伯父脸一沉,唰地从怀里掣出一把刀子,在手里掂了掂,大声说: “那好,没有钱,你就把我杀了吧!给你刀子!”我父亲被逼得无路可走,只好答应给他借钱,最后借了高利贷。我母亲很难过,要找伯父讲理。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人家讹咱,总比咱讹人家好。”母亲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他心里的痛楚,只好颓丧地坐下来,默默地流泪。 这一年我4岁,已经记事了。就在伯父讹走40吊钱后不久,一个晚上,母亲闹肚子痛,额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流。我吓坏了。母亲说:“书存儿,别怕,快去纸坊叫你爹!”那时父亲晚上也在纸坊干活,不回家。纸坊在村西头,离家有一里多路。我赶快跑到纸坊,告诉他母亲肚子痛得厉害。父亲二话没说,抱着我就往回赶。回到家里,他忙碌了一阵子,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哭声,是弟弟出世了。家里添丁进口,本是大喜事,我父母却相对无言,默默垂泪。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债,拿什么来养活这个孩子呢?父母亲在无限悲苦中,狠着心把他溺死了。 合伙开的纸坊,也是靠着父亲这种宽容、忍让的精神维持下来的,一直维持了近二十七年之久。当初合约规定股份都是一股,盈利对半分。但朱的账目不清,卖纸赚的钱,年终结账往往有部分不入账,自己拿走了。我父亲不识字,不会算,明知亏了,也只好如此。有时朱还用别的方法捞钱。有一次他到原平镇跟买主结账,回来说,路上有人用刀子偷偷割开他的“捎马子”(商人们用它装钱、装物,经常搭在肩上),把收来的银元全偷走了。那笔钱相当于纸坊年收入的四分之一,可不是个小数。父亲自然不高兴,心里发火,但即使这样也不肯说破,不愿伤和气,当然,朱对办纸坊也出了不小的力。刚合伙时,我家的家境比他家要好些,那时他家还欠人三十多吊钱,没有一亩地。等到散伙时,他家成了中等地主兼纸坊主人了。照理说,我家的情况应该更好些,因为我家还多出了一个人,我哥哥也在纸坊干活,是个抄纸能手。但结果是我家虽然也有进益,按阶级划分,已不是一无所有的雇工、雇农,而是富裕中农了,但比朱家却差远了。如果不是父亲有气量,这纸坊早就办不下去了。父亲常说:“和人合伙开纸坊,总要先念人家的好处。人家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心里明白就行,用不着人前人后唠叨。” 我父亲虽一向宽以待人,能忍则忍,但办事绝不含糊,从不受人左右。只要他拿定了主意,就不会轻易改变。他决定送我上学的事就是一个例子。我初小毕业以后,他本不打算再让我上学,犹豫了好久,但下决心让我上了,就再也没有动摇过。高小毕业后我要继续升学,他二话没说,同意了。村里有些人觉得这与我们的家世身份不相称。周家堡子上就有几个和我父亲一样在纸坊做工的人,说话特别损,别人都管他们叫“周短子”,这时他们合计着要“整”我父亲一番。一天,他们聚在周家堡子的财神庙、五道庙前,等我父亲路过时,就一问一答地说起风凉话来了: “薄昌福送他儿子到太原去读书,是想做官吧?” “做官要有面子(指认识官场的头面人物)才行,薄昌福有什么面子?” “怎么没有?脱下袜子,不就露出脚面来了吗?” 说完,几个“周短子”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我父亲听了,一声也没吭。这类尖酸刻薄的闲话他听得多了。他和我母亲结婚的时候,蒋村就有人说:“薄昌福还能养得起老婆?”迁到蒋村的时候,这些人又说:“怎么样,在张家庄过不下去了吧?”对付这些闲话,他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不予理睬”。 我在太原上学期间,常向《山西日报》、《并州日报》投些稿子,没有多少政治内容,只是讲些学生的在校活动,例如“国语辩论会”某一次辩论情况,等等。《山西日报》不给稿费,只给一份报纸,平时寄到学校里,放假期间就寄到蒋村。蒋村从来没有订报的,突然看到经常有《山西日报》寄来,一个月不断,议论就多了。有的说,一定是书存入了混(共)产党,不看报不行。我表兄(三姑父的二儿子)一听就急了,特地找到我父亲说:“舅舅,咱的日子也算是过得不错了,二小子怎么还想加入混(共)产党?现在还有口饭吃,混(共)了产以后吃什么?”我父亲苦笑着对他说:“穷人不找混(共)产党找谁?你别多管闲事!” 那时我父亲并不知道共产党是怎么回事,但他相信自己的儿子,知道儿子读了书,懂了道理,不会走错路。 抗战爆发,日本侵略军占领雁北以后,我把父母亲从家乡接出来,送到了陕西汉中。作为山西“出了名”的抗日干部家属,他们再在家乡呆下去,危险太大了。可以想见,眼看着用一辈子的血汗创下的家业弃于一旦,父亲心里是多么痛苦。他不久就一病不起,1938年病逝于汉中,终年64岁。 回顾我父亲的一生,可以说,他当得起“忍辱负重、顽强抗争”这八个字。他默默地向命运,向贫穷,也向世俗的偏见、世道的不公平抗争。他肩负一家人生活的重担,倔强地站起来,艰辛地前行着,走自己看准了的路。他这种黄土地上农民的淳朴性格和实干精神,自然对我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我母亲叫胡秀清。她上了岁数以后,村里人都称她“昌福老人”。她以一生的行事,赢得了村里人的尊敬。 她是父亲的好帮手。一家人里,数她起得早,睡得晚,吃得差,穿得破。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和心血献给了这个家庭。 我母亲不是个弱女子。她遇事不惊,临危不乱,反应敏捷,总能迅速做出决断。我家曾先后两次遇到出人意料的逼债,几乎逼得一家人走上绝路。都是她化解了。一次是上面说到的伯父强要40吊钱,为此家里欠了一堆债,她强忍一个母亲最难忍受的痛苦,了结了这件事。另一次是个大年三十,我姐夫突然上门来讨债。这时我姐姐已经去世,外面传说我在监狱里已被整死了。我父亲说:“我手头没钱,大年三十,也没处去借,等过了年再说行不行?”可我这个姐夫却说什么也不行。他说:“你家我信不过。你二儿子死了,大儿子不行,家里没有顶梁柱,这钱今天非还不可!”我父亲急得没办法,出去在土崖上乱转,我姐夫还追着。我嫂子怕出意外,也跟了出去。母亲把父亲叫回来,说:“我有办法了。”母亲人缘好,有一批朋友,是一些比较富裕人家的老太太和中年主妇。母亲从她们自己的“私房钱”里借来了100吊。这样才打发了这个特殊的债主。 母亲的人缘是用她的赤诚待人和热心肠换来的。别人家有了难处,她总是尽力相助。外祖母家祖传会看病,像头痛脑晕、伤风感冒、肚子疼等一类小毛病,我母亲都能治。村里人有个病痛,常常来找她。她又明事理,讲公道,谁家婆媳失和,夫妻打架,妯娌吵嘴,也常找她去评理。久而久之,她就成了村里公认的排难解纷的长者。 一些难解的纠纷,有时她一句话就解决了。我10岁时的一件事,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很淘气。我三姑父有个哥哥,人挺小气。他家有几棵枣树,结的枣子个大皮薄,味甜核小。我们几个孩子忍不住嘴馋,常常去偷偷打枣吃,一次被他看见了。他操起棒子就给了我一下子,吓得我撒腿就跑。他又拿起一把铁锹来追。正在这时,我母亲从街上回来了。一见这情景,她就对着我喊:“站住!让你伯伯拍你一锹就是了,跑什么?!”那人听了,觉得不好意思,讪讪地走了。 她这种处理问题的方式,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渐渐地,在母亲的陶冶下,我也成了小朋友中间的调解人了。后来,一些成年人遇到麻烦,也往往来找我商量,弄得我哭笑不得。 对于我们几个孩子来说,父亲是身教,母亲则是身教以外还有言传。古话说,身教重于言教。这是强调以身作则的重要,不能光说空话,还要作出表率。但对孩子们来说,不跟他们讲道理是不行的。在我家,这个任务就完全落到母亲的肩上了。从我懂事的时候起,母亲就耐心地给我讲父亲的事,讲村里的事,讲得最多的,是我家的种种不幸遭遇,以及怎样闯过来的故事。这些对我是有很深影响的。 抗战爆发后,母亲和父亲一起到了汉中。父亲去世后,我又把她接到了晋东南抗日根据地。这时她接触到了一种全新的生活。1939年底,我们住在沁源县阎寨村。一天,我很晚回到家里,母亲还在等我。她说:“今天来了两个人,一高一矮,外乡口音,能听懂,很有礼貌,不知道是什么人。” 我问:“是来找我的吗?” 她说:“说是来看望我的。一进门就伯母、伯母,问寒问暖,有说有笑的。让我别尽为你操心,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那个年纪大的,我看比我小不了几岁,也是一口一个伯母,临走还给我鞠了一躬,真叫人心里过不去。” 我说:“那是我的领导人刘师长和邓政委。” 我母亲一听就怔了,大声说: “啊呀,是他们啊!我心里本来就犯疑,觉得像是两位大领导,可也没想到是他们!他们那么忙,还抽空来看我这个老婆子。你瞧我,也没留人家多坐一会儿,临走时也没有送一送,多不好!” 事后我向伯承、小平同志说起这件事,并向他们转达了我母亲的话:“你见到他们二位,要替我说几句谢谢他们的话,实在当不起。”刘、邓都说:“看看老人是应该的。”1946年我去延安期间,当时任晋冀鲁豫军区副司令的滕代远同志,还特地给我母亲过了一次生日。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和友情,深深地印进了她的心里。 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后,我先到了北平,随后我母亲也来了。她终于看到了革命事业的胜利。同年9月28日,母亲因病去世。终年76岁。遗憾的是,只差两天,她没有能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 回首往事,我深深怀念我的母亲。她的牺牲自我、乐于助人的品德,遇事的沉着冷静和办事的精明干练,都使我深受教益。 父亲、母亲,加上哥哥、姐姐、弟弟和我,这就是我们在定襄蒋村的六口之家,一个有着一部奋斗史和辛酸史的家。 (摘自《中共高级干部自述》,中央党校出版社,201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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