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11月6日(农历九月廿七日),我出生于山西省定襄县(新中国建立前属五台县)河边村(今河边镇)的新堡(现在是河边镇二村)。我原名叫刘福生,学名刘正洪。
定襄县位于山西省北中部定盆地东侧,三面群山环抱,境内四水贯流。全县地形由东向西呈簸箕形。北面以将军山、五台山余脉与原平市、五台县毗邻,东南以文山、系舟山与盂县、阳曲县接壤,西与忻州市相邻。全县东西长48公里,南北宽36公里,总面积865平方公里。
定襄县历史悠久,三晋闻名。早在新石器时代,人类祖先就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西汉初期,此地就已成为人烟辐辏、商贾云集的通都大邑。东汉建安20年(公元215年)置县以来,一直是晋北地区政治、经济、文化较发达的县份之一。明清时期全县手工业已十分兴盛,成为闻名晋冀陕蒙的“铁乡”和“造纸之乡”。抗日战争年代,这里是晋察冀、晋绥抗日革命根据地的发祥地和中心腹地。
定襄县英杰辈出,人文荟萃。自古以来,定襄人秉承燕赵遗风,民风淳朴,崇文尚武,人才辈出。古有吕布、赵元、傅新德,近有续范亭、续西峰等。特别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从这片土地上走出了许多革命战士和共和国的省部级以上干部,有薄一波、马洪、史进前、杜导正等人。
定襄县河边村是一个美丽的村庄。它位于五台山西麓,往西是一片开阔地,平坦而肥沃。村子后枕文山,前临滹沱河,依山傍水。滹沱河从村南向东流去,弯弯曲曲,宛若给村庄拦腰系了一条玉带。
河边村虽然是北方的一个小村,但一年四季风景如画,让人陶醉。到了春天,漫山遍野都是翠绿的春草,五颜六色的花朵点缀其间,好像是一床碧绿的大棉被,把山丘和平原盖上了厚厚的一层。我放学后,在秋收后的地里参加刨毛楂子(烧柴)等劳动。
到了夏天,河边村更美了,山清水秀,滹沱河清澈见底,里面有许多鱼、虾和小螃蟹,它们快乐地嬉戏着。当年这里的人们只顾农田劳动、经商。寒暑假我就守着枣林,在降雨量少时,打井浇地,或到岗地里摘酸枣。
秋天,是稼熟捻丰的季节,河边村一片金黄,高粱、玉米、粟米、豆类,争奇斗艳,为金秋增添了无限的生机。到了冬天,我的家乡又变成了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白茫茫的一片,我和小伙伴们一起打雪仗,堆雪人,滑冰,陶醉在这美丽的白色世界里。
河边村这个名字,不知道是否因滹沱河流经而得名。文山前的五条沟壑间的山脊逶迤而下,直至村前,似五条巨龙争向河边饮水。山脊两侧坡上被开垦出的层层梯田,犹如龙身上的片片鳞甲。也有人说,文山形同虎身,层层梯田恰似虎纹,村子恋情地仰靠在温暖的虎背上。龙腾虎跃的山水佳境,很容易让人们产生种种遐想。
河边村是一个比较富饶的村庄。据考证,这里早在盛唐时代就成为滹沱河中游地带。在五台一带素有“县不如镇,镇不如村”(县指五台县,镇指东冶镇,村指河边村)的传言。全村约几千户人家,上万人口,顺着山势散住在文山脚下,或高或低,星星点点,凝成大堡、小堡、前东堡、后东堡、新堡、永和堡(又称文昌堡)、齐家沟子、罐上等18个堡子,南北长达五六华里。全村姓曲的很多,村民崇文尚武,勤劳俭朴。
从文山上流下来的水从街上流过,这条街叫石沟街,是河边村商业买卖的地方。每年农历腊月23日至27日赶集,全村人聚集于此,置买过年物资,非常热闹。山西军阀阎锡山在村内开设了几个大商号,当时称六大字号。石沟街中心有个大戏台,每年农历正月十五日元宵节和抗旱祈雨等活动都要在此唱戏。
河边村位于定襄县城东北部20公里处,是全县对外联系的“北大门”,交通比较便利。省会太原至河边铁路、忻(州)(五)台(山)公路从南向北穿过全村,是省城太原前往著名佛教圣地五台山的必经之地,具有明显的边际位置性。村里手工艺人从文山上取石加工制作精美的砚台,雕刻各种器皿。滹沱河沿村弯弯曲曲流过,两岸形成的盐碱地供村里制盐的商人熬成黄盐上市。
在河边村的18个堡子中,比较有名的是永和堡和小堡。永和堡坐落在村东头的一个土丘上。一些关乎全村的祭、祀、礼、仪,经常在此举行,就连文昌庙也建于此,以至年长月久,村里人习惯将永和堡称为文昌堡,今天提起永和堡反而少为人知。小堡是全村的中心,学校所在地。
新堡是我的出生地,也是全村地势最高的地方。站在堡的门前瞭望,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种植着大片的高粱、玉米、粟米、豆类、薯类,大道两旁是高耸入云的柳树、榆树、槐树,家家院子里都有果树、枣树。
我家住的院子是祖父手上形成的。院子分前后两院,中间有个砖砌的花格子墙和门庭,二门旁边栽有柏树、枣树。我家住前院北房、南房、西房。大门口有个照壁,有姜太公钓鱼的雕塑,门旁供奉土地菩萨,下边有排水沟。后院较宽,由祖父母、伯、叔家居住,东边是大房子,专做储藏粮食、物品和供奉祖宗牌位用。大房南边有小门通向伙计院和厕所、柴屋、羊圈。后院北边有耳房(称小房子),是孙子辈结婚时住宿的。
另有一个场院,用于停放大车、农具、柴草。村里建筑习惯大都是平房,夏天可用作乘凉,秋季用于晒粮食。前院北房有一间是楼房,用于堆放物品。记得小时候,传说楼上有狐狸仙,有神有鬼,我非常害怕,晚上有点响动就以为是鬼来了,直至参加工作后才知道那只是迷信。
我家是个大家庭,我出生时已是三世同堂,我10岁时大家庭尚未分家。祖父刘昌乐,为人忠厚,勤劳俭朴,勤耕善种,略事商务。每天早晨他第一个起床,把前后院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记得祖父曾经营几十亩地,雇请伙计喂养牲口、种地,收获三七分成,秋收时全家成年人参加收割和打场。
山西商业在历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明清以后的山西商业更有长足的发展,不仅有雄厚的商业资本,而且有遍布全国的分支机构。但到清朝末年,由于西方资本主义的入侵,大量廉价商品的输入和官方银钱机构滥发纸币,致使山西商业迅速走向衰败。到我祖父这一代,整个国家的经济形势已对经商不利,山西商业整体已处衰落阶段。
尽管如此,定襄县的经商传统还是很浓厚,祖父也深受影响,曾前往离家十五里路的东冶镇开设“业盛泰”铺面,但我不知道他经营什么。虽然如此,祖父骨子里还是个标准的农民,就是到了晚年,他还非种地不可。
祖母姓徐,五台县大建安村人。相距河边村10华里,小时候我曾随祖母到大建安村走亲戚。祖母一生操持家务,既和渴可亲,又非常能干,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在她的督促之下进行。她先后生下了我伯父刘玉乔,我父亲刘玉堂,我叔父刘玉民。
伯父刘玉乔又名刘如玉,是机械工人,解放后是高级技师。他儿子刘春生是司机,在抗战中牺牲,后被追认为烈士。叔父刘玉民又名刘如川,也是汽车司机。祖母成天口里念记着全家老少,尤其是外出做事的儿孙们。
少儿时代,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我的父亲刘玉堂又名刘如镜,是一个很懂得人情世故,很有情趣有骨气的人。他读过师范学校,是村里文化人之一。据祖父说,家里要父亲读书的原因,是想要父亲撑撑门面。
当时,政府非常腐败,实行保甲制度,村里有村警,可以抓人打板子。苟税杂税非常厉害,老百姓们都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这些交粮催差的人在村公所就有不少,都是吃老百姓的。
我父亲虽是读书人,但他保持了农民的本色。他刻苦读书,勤俭朴实,具有浓厚的爱国爱民意识。从师范学校毕业后,他曾在河北省井陉县的一个煤矿子弟学校教过书。他的字也写得有模有样,寒暑假时,他给村里的人写字。父亲学习了一些历史知识,常讲中国要“富国强民”的一些道理。
河边村现在改为河边镇,分为一、二、三、四村。当年广大人民群众生活习惯是勤劳俭朴。我记得家里喂养牲口的人家,都是早晨三更天起来,五更天(天刚亮)就赶着牲口上路去窑头(五台县距河边约40里的地方)驮炭,除牲口驮几百斤外,自己还背几十斤或百多斤,回来卖给需要的人家。这种生活已成祖祖辈辈的传统。
农村文化生活是戏剧。每年正月十五前后组织唱戏、踩高跷、扭秧歌、耍社伙(农村学武术的表演拳术和刀、枪、剑、戟等武功)。爱好文娱的人,平时劳动中也边劳动边唱。父亲曾经告诉我当地流传的一个笑话:一位爱唱戏的农民,背了上百斤炭边走边唱“四郎探母”,唱到见了母亲时当即下跪,忘记背了上百斤炭,跪倒地下就不起来了,挡住后面同伴的路。
农村文化生活代代传承。春节时堡门口点灯栅,把每盏小油灯在木架上摆成“天下太平”、“五谷丰登”字样,反映人民的愿望。摆“九曲”让人转游,促进智力游戏。这些文化生活我都参加过。每年正月的文化活动由各堡子组织,由所在村民出摊负担经费。父亲经常教育我们兄弟姊妹节俭,讲有一家富豪人家把剩饭每天倒入水沟中流出墙外,而外面住的穷人捞起来晒干,等到灾荒年或没有饭吃又反卖给这家富豪,人家救了他的命。讲孝敬老人的24孝故事,兄弟和睦的孔融让梨等故事,让我们养成互敬互让的品德。
虽然当时的生活有太多的不如意,但父亲豁达乐观。我小时候,他经常给我讲农村人喜欢说的民间笑话故事。定襄笑话故事有个明显的特点就是主人公虽然傻,但是傻里傻气中有种最精明的人也敌不过的聪明,比如定襄民间广为流传的傻女婿对诗的笑话就是典型。
在民间笑话故事里,最能代表定襄人文风的当属宋丑子的笑话故事。宋丑子是定襄大南邢村人(因为他特别聪明,好多地方都在与定襄人争抢他),是个“县城被坏了风水后没成气候的当朝宰相”。他流落民间,“锯茅桩”、“哭小姨子”、“席子底下放黄米窝”等等,以幽默诙谐、恶作剧的手段和另类的思维与艰难生活和不公、不平、不明的社会做斗争并屡屡获胜。他的许多故事传说甚至已经成为定襄人逆境求生的教科书,当然其中更多地掺杂了后来定襄人的聪明智慧,宋丑子说到底就是歌颂穷人的化身。
定襄民间笑话故事里,还有定襄人祖传的哲学伦理。后来的人通过传承它,获得了宝贵的精神营养和继续传承的责任与义务。越是传统的越有生命力,这是当前哪怕今后颇为时髦的网络文化所难以媲美的。
我父亲用特有的缓急得当、温和流畅的方言讲述当地民间笑话故事,如诗如画,如泣如诉,如松涛如溪声,如铁马如响箭,更如就着定襄蒸肉吃定襄荞面河捞,讲述者与听讲者极容易产生共鸣。
很幸运,我有两位好母亲,一位是生母徐春梨,一位是继母白桂英。生母贤淑和气,非常善良,她育有三男一女,即我的大哥刘英生(后改名刘斌),二哥刘秀生,我和妹妹刘秀英。继母也是勤俭持家,任劳任怨,她育有一男两女,四弟刘龙生,二妹刘秀蝉,三妹刘秀娥。
我家的这个大家庭,还有伯、叔父之子刘熬生、刘庆生、刘荣生等,还有孙女秀珍、秀竹、秀梅等,曾孙辈就更多了。
我的生母整天都很忙碌,收拾东西、做饭、洗衣。她非常痛爱我们,对我们从来不发脾气。遗憾的是在我10岁时,我的生母因病而逝。请医生吃中药不见效用,巫师驱鬼等痛苦不堪,一想起此事,我就揪心地痛。
从我记事起,家里已走下坡路。到1937年因日寇入侵,伯父、父亲、叔父全都歇业在家,转为务农,退了种地的伙计。祖父因生活困难把土地变卖了。我父亲租种由村公所代管的阎锡山家的十几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