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岁前，男孩白玮成（简称玮玮）的语言、算数、背诗能力还不错，和同年出生的妹妹一块算数，妹妹还在掰手指打算盘，玮玮脱口而出就说出了答案。

3岁后，玮妈发现玮玮与人对话时没有眼神交流，也不爱和小朋友一块玩，不爱和妹妹一起玩，只是独自一人默默拿着锅盖，一次又一次旋转。

2001年，3岁的玮玮在武汉确诊自闭症后，玮妈和玮爸带着儿子开始了漫长的干预和融合教育之路。

23年过去，玮玮不仅顺利念完了大学，还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如今，玮玮是一名钢琴机构的钢琴助教。

以下是玮玮爸的分享。

“咱们家玮玮什么都学得会！”

我们是从玮玮喜欢转东西发现他有自闭症特征。有一段时间，玮玮总是静静坐在地上，不间断地旋转着手里的东西。爷爷说：“我们的孩子多能干啊，能双手转盆子！”

玮玮确诊自闭症后，旋转这个动作成为了我们一家心头巨大的担忧。我把家里所有能旋转的圆形物品都收了起来，但玮玮又开始旋转方形物体。

除了转东西，他还喜欢把玩电灯开关。我们在长沙机构干预时，每天早上一开门，玮玮就和另一个小朋友冲进训练室，一人一边扒在墙上，滴答滴答不停按开关，嘴里还念念有词。

最开始，我们总想要强行改变他的行为，后来发现，这反而强化了他的刻板行为。从那时起，只要玮玮的行为不是太过分，我们就选择忽视。同时用他感兴趣的内容去转移他的注意力，时间长了坏习惯就一个个弱化，直到消失。

小时候的萌宝玮玮

除了行为刻板，玮玮运动方面也比别的小朋友差。

小学时，我下决心教他滑滑板，他站在滑板上，害怕得紧紧抱着我，我推着他往前滑动；然后把动作分解成了双手搀扶、单手搀扶、一根手指搀扶、逐步放手等等小环节，再教他在滑板上S型晃动双腿，让他借着我的力自己向前滑。

5天后，他终于自己松手滑出去了第一步。我把他成功滑行的视频录下来给大家看，大家都像过节一样振奋。爷爷高兴地说“咱们家玮玮什么都学得会！”

后来中学时我领他参加豆苗计划组织的溜真冰，别的小朋友在冰上健步如飞，而他前后去了一年多，还只能在冰场边缘跺脚走路。

从小学开始，玮玮妈每天晚上拉着他交流。有时候是讲故事，有时候是让玮玮学习表达。妈妈特别有耐心，这么多年坚持训练，玮玮变得很爱表达，有时像个小话痨，我甚至感觉都有点矫枉过正。

有一段时间玮玮特别执着于聊别人的年龄。逢人就问“你几岁了”、“你妈几岁了”、“你儿子几岁了”，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回答，有一回在公交车上，因为这些不合时宜的问题冒犯了邻座60岁的老奶奶。

为了改善他的聊天框架，我给他讲他感兴趣的航天航空知识，后来他找人聊天就不再问候别人年龄了，转而开始跟别人探讨宇宙知识。

这些年来，玮玮的这些日常问题就在矫正和忽视中不断产生和消失。

“白玮成是不是你儿子？”

为了让孩子将来有一技之长，玮玮上小学时，我和玮玮妈带他尝试了很多兴趣爱好。结果不是玮玮不愿意学，就是被委婉劝退。

后来我又带玮玮去上电子琴启蒙课，发现玮玮这次很不一样，在课上不吵也不闹，一直全神贯注地听老师讲课。回家路上，我用课上的知识点考他，出乎意料地，他全都回答正确。自此以后，他开始了电子琴学习，后来又在老师的建议下改学钢琴。

玮玮学钢琴也并非一帆风顺。

小学毕业后，考虑到正常中学教育内容对他来说太难了，就想给他找找其他渠道。正好那时我在成都参加了一场自闭症群体的分享活动，发现成都对自闭症群体的接受度和认知度比较高，可能换个环境会更利于玮玮成长，于是2010年我们举家搬迁到了成都。

2011年在成都给他买了自行车，骑自行车是外公教会的

到了成都，玮玮通过文化和钢琴面试被四川省艺术学院附中录取，一年后因为学校要搬到几十公里外的新址，不得已又转学到了四川音乐学院附中。从初一到高考结束，六年时间，一直跟着川音钢琴系的范巧洁教授学习钢琴。

入学前，我们和校方说明了孩子的情况，并且提出了由玮玮奶奶陪读，学校校长和老师们都非常支持，还在玮玮的座位旁留了一个位置。

因为租住的房子和学校离得不远，有一天，奶奶有点急事就让玮玮自己去上学，结果那天就出事了。

“白玮成是不是你儿子？”，一次上班时，我忽然接到这样一通电话。挂了电话就往学校里赶，到的时候玮玮已经被学校保安带到了办公室。原来是因为奶奶没来，玮玮拦住来往的老师、学生，缠着要和人家交流，但又不会用正确的语言沟通，所以学生就找了保安。

一晃6年过去，2017年即将高考了，虽然每天轮番上阵地陪他学习和补课，但我们压根没期望玮玮能考出好成绩，纯粹想让他和普通孩子一样经历一次高考。没想到高考前校领导找到我们，严肃希望玮玮去特殊考场。

我当场表示，玮玮日常考试中没有出现过异常状况，且经过多年陪读和社会规范行为训练，我非常有信心玮玮不会干扰正常考试。我写了书面担保书，如果发生状况，我们来担责。

玮玮顺利度过了高考，没出任何意外情况。不仅专业课通过了考试，文化课距离本科线也仅差19分，最后被四川音乐学院录取。他也是四川第一个参加全国统一高考被大学录取的自闭症孩子。

2017年6月7日，玮玮和普通学生一起走进高考考场

“大家都在寝室睡觉，为什么我要去上课？”

转眼到了8月，玮玮马上要进入大学，从小到大都是陪读，我和家人本想跟着玮玮到大学附近租个房子，方便他上学，没想到玮玮自己提出想要住校。

经过思想斗争，我们决定用一个星期到一个月的时间去尝试让他先住校，看是否可行。毕竟往后的人生，他需要自己去面对。

入学整理妥当后，我跟他说“那你自己在这啦？”他说“好！”然后坐在凳子上低头玩手机，也不准备送送我。走的时候我心里很感慨，那是第一次放开手，让他独自一人待在新的环境里。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好孤独，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住校第一个星期，我每天都往学校跑，看玮玮有没有什么状况。寝室里一共5个学生，大家对玮玮都比较包容。有一次学生玩笑似地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结果班级群里的其他人都跳出来谴责那个学生。

第一个星期过了，玮玮顺利地适应了住校，我从实地监督改为线上叮嘱，每天不时嘱咐他按时起床，按时锻炼。

有一天早上，我给他打电话，半晌没人接。好不容易接通了电话，那头声音懒洋洋的。我说“你白天不是有课吗？怎么还在床上睡觉呢？”“大家都还在寝室睡觉，为什么我要去上课？”“别人不去上课是别人的事情，你不能这样子，必须按时上课，而且你不能吃得太胖，每天晚上都得去跑步锻炼身体。”

玮玮很听话，后面没有再没有出现类似情况，而且他心眼实，从不跟你弄虚作假。他在学校的生活刻板而规律，要么弹吉他，要么去学校琴房练琴，在唐晶教授的耐心指导和自己的努力下，他的钢琴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

玮玮和大学时期的钢琴老师唐晶教授

从大学到我们家得40多公里，玮玮回家要坐公交再转地铁。第一个星期他自己回来的，我们都担心路途遥远，他没法顺利回到家里。没想到人家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还背着一大袋学校发的新书。我问他为什么背那么多书，他回答我说：“包书皮”。原来中学时发新书包书皮的习惯被他带到了大学里。

大学毕业那年，疫情突然爆发，他上了大半年网课，没有去过学校。3年疫情我们提心吊胆的，玮玮基本就在家里待着，练琴、吉他弹唱、尝试谱曲，有时候我教他画画，社会活动方面整体没有什么进步。

毕业后这3年间，我帮玮玮润色简历，投递了不下10家钢琴培训机构，一直奔波在面试路上。每一次面试我都会陪他过去，但我只能陪伴他到门口。等待面试时，我也在想，面试官是否也在纠结要不要录用一个自闭症员工。

面试结束的一段时间里，玮玮总会缠着问我工作是否有了着落。不出我的意料，玮玮不是被拒绝，就是用人单位杳无音信。对玮玮来说，这无疑是残忍的——一次一次地面对失败，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打击。

我尝试开导他，“现在疫情是特殊情况，学生数量少，等到疫情结束了，咱们再去投，情况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先做好钢琴教学的准备工作。”

大学期间尝试教小朋友弹钢琴

“王老师给我打了钱！我能不能收下？”

2023年，温江区残联组织了一次音乐展演活动，玮玮和轩轩排练了钢琴四手联弹《彩云追月》节目，他俩自己找谱、排练，顺利完成了正式录像演出。也是那次，轩轩妈妈把玮玮介绍给了教轩轩弹钢琴的王老师，想看看有无机会让玮玮去王老师的机构里当钢琴老师。

和王老师碰面后，王老师前一秒提到一首曲子，话音未落，玮玮就梆梆梆弹弹完了曲子，然后就急切地表达他对曲子的理解。

“这孩子的弹奏肯定没问题，就是太渴望表达了，我回去考虑一下，到时候给你们答复。”听王老师这么说，我们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意外的是，当天晚上王老师发来信息，决定让玮玮到机构里尝试担任钢琴教师。“玮玮这个情况能弹成这样子确实不容易，我也是一个惜才的人，不让玮玮来这试一试，荒废了这身本领，真的是可惜了。”

“学会杯”青少年钢琴大赛获二等奖

2023年9月份，从实习钢琴老师开始，玮玮有了他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爸！妈！王老师给我打了钱！我能不能收下？”玮玮举着手机，边喊边从房间里跑出来，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份工资。“你不能收，现在你是实习阶段，还没有成为一名正职老师给王老师帮上忙。”

玮玮实习期间，我们一直都和王老师保持着联系。王老师时不时会给我们发信息，告诉我们玮玮在机构的情况。像玮玮这样的孩子，不与人沟通交流时，外表与普通人一般无二。但只要一开口，大家就能意识到，他和普通人有一些差别。

机构里有一个孩子妈妈特别严格，偶尔会来旁听。一天下午，王老师在课前嘱咐玮玮，“下午这个孩子的家长会过来听课，你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对待，上课的时候随时纠正孩子的错误，在家长面前要表现得专业一些。”

1小时课后，王老师过来巡堂，孩子和家长还在教室里，玮玮逮着王老师，眉飞色舞地说起了他的工作。“王老师，这堂课我按照你说的做了，在家长面前要表现得专业一些，小朋友有弹错的地方我都给他纠正了......”

和玮玮私底下的谈话被公之于众，王老师当时只觉得汗流浃背。玮玮的心智只有十几岁，性格单纯，直白地在家长面前和王老师邀功，其实也只想得到王老师的一句认可。但这样的单纯给王老师带来了巨大的困扰，尤其是家长并不了解玮玮的情况时。

大学期间参加教学班音乐会

此外，因为交流理解方面带来的困扰，一度让王老师觉得，她招聘了一个钢琴老师来分担工作，结果自己非但没有轻松，反而还要花更多精力去操心解决许多意外。

在一次教学拖堂后，王老师提出玮玮的实习告一段落。得知此事后，我和玮玮妈难过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最初，我们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也跟王老师提前约定了，不合适话随时终止实习。毕竟，让孩子做教学直面他的硬伤，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玮玮妈决定再跟王老师见个面，并当面表达了对王老师辛勤指导的感谢，也和王老师聊起了玮玮的成长过程，同时也说了玮玮以后的提升想法，打算回去继续打磨，训练他积累更多教学经验后再找机会尝试工作。没想到这次交流后，王老师又改变了想法，玮玮得以继续在机构实习。

12月开始，王老师给玮玮设立了一个KPI。在1月份结束前，玮玮带的几个学生必须推进各自学习进度，否则玮玮将离开机构。玮玮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们，“你明白得不到认可就不让你干是什么意思吗？”“那我当不了老师了。”“当不了老师会怎么样？”“会呆在家里，没有工作。”

我和孩子他妈都能看出，玮玮发自心底喜欢这份工作。对KPI这件事，他十分重视。我们开始给玮玮加强训练，帮助他完成目标。

“你要把上课这件事转变成一个个问题，在课堂上去给孩子解决问题。比如这堂课只做识谱，那你就把他拆分成几个部分......”把教学程序拆分开来，玮玮很快就能理解。有空的时候我和威妈还会扮演他的学生，要求他给我们上课，不断帮他优化课程。

玮玮也开始管理自身形象，每次上课前都会洗澡、刮胡子、梳头发。确保身上没有异味，看起来干净整洁。

火热的寒假培训期，玮玮每天都要上班，辛苦了一个月。在一个平常的晚上，玮玮收到了王老师发来的1500元的报酬和长长的一段话。我把那段话反反复复读了几次，才发现里面夹着一句“你被录用了”。

当时我和他妈妈都很高兴，玮玮虽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但他也反复跟我们求证：“被录用的意思，就是我可以留在这继续工作了吗？”“是的！”

王老师发给玮玮的那段话

玮玮上班时，王老师拿着玮玮手机帮他收了报酬

口述 | 玮玮爸整理 | 伊伊编辑 | 谭万能 眉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