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们这一批新兵被分配到成都郊县的彭县野战部队,也就是现在的彭州市。因为我们团属于对越自卫反击战参战部队,我们从新兵连分到连队时,连里还有九名参战受伤的干部、战士在连队休养。
分到连队后,十几个新兵编入到各个战斗班,而我和另两名新兵却被副连长留下了,说是连里成立一个服务组,由连部文书任组长,专门照护三个受伤比较严重的老兵。他们一位是连里原指导员,双腿高位截肢;一位是原九班长,一条腿被截肢;还有一位贵州籍战士,双眼失明。
我们团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是从云南方向攻打越南,战事虽然没有广西方向残酷,但在战斗中还是牺牲、负伤了很多干部、战士。负伤战士和干部在野战医院和成都军区总医院伤愈出院后,本来可以安排去外地疗养院继续休养,但他们都提出回到各自所在连队休养,等待下一步安排,或进荣军疗养院,或复员退伍回乡。
为了能让他们能有一个较好的休养环境,连队专门把三排的几个房间腾出来,负伤的原指导员马鸣住一个房间,两名重残人员住一个房间,另六名负伤的战士住两个房间,我们负责服务的三名新兵住一个房间,还有一个房间当活动室和储藏间。
那时,我们部队从云南返回驻地后,当地政府部门、学校和企事业单位拥军热情很高,几乎每个星期天都有来部队慰问的,他们成群结队来到部队,然后在团部参谋、干事的陪同下,来到连队对受伤战士、干部进行慰问,送来各种慰问品,表演节目,浆洗衣服被褥。
这中间还有很多漂亮的姑娘,悄悄向战斗英雄们表达爱慕之意。
指导员马鸣属于我们连在参战中受伤最厉害的,他的双腿被越军高射机枪平射打断了双腿。被担架队从前线抬到野战医院时,两条腿的骨头和肌肉完全被打碎,只连着皮肉。由于间隔时间太长,伤口已经腐烂变质,最后只能从大腿根处截肢。
文书看我身材还算高大强壮,就安排我专门负责照顾马指导员的生活起居。我第一次见到马指导员着实被吓了一大跳,他只有半截身子,坐在轮椅上,双手扶着扶手,他看着我满脸吃惊的样子,笑呵呵地对我说:“你不要担心,我其实自己啥都能干,他们非要安排一名战士照顾我。我不会过多地麻烦你的。”
文书连忙说:“指导员,这是连长专门安排照顾您的,有什么事情您尽管说。”
“好,好,你看着安排吧。我去拉单杠了啊。”说着,马指导员就用双手推着轮子往操场那边前进。
文书对我说:“指导员要去拉单杠锻炼手劲。你把指导员的水瓶、茶杯、毛巾都带上,站在旁边等他需要时就递上去。”
我怯生生来到马指导员旁边,看他把轮椅停在双杠下面,两手伸出来抓住双杠,用力地把整个身体往上拉。
马指导员的整个下肢都没有了,两个空裤腿被他挽起来塞在腰间皮带里。连续拉了几十下,他脸上已经有不少汗珠,嘴里也喘着粗气。我赶忙走上前双手把毛巾递给他。他一边擦汗一边说:“不行了,身体和过去比起来差多了。”
马指导员一边喝水,问叫什么名字,家乡是哪里的,高中毕业还初中毕业,我都一一做了回答。当指导员知道我是城市兵以后,说道:“城市青年来当兵最好的,在部队这座大熔炉才能锻造、完美自己的人生。”我听着马指导员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感觉像是书籍上的名人名言,让我打心眼里由衷地敬佩。后来我才知道,马指导员其实是团里出了名的大才子,他写的诗歌还在《诗刊》和《当代》杂志上发表过。我们文书说,指导员如果不是负伤,现在肯定已经是营教导员了。
说是让我专职照护马指导员,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他每天脱下来的背心、内裤,还有袜子之类的内衣,他都是自己坐着轮椅去外面洗漱台洗。我有两次悄悄把他的衣服装在脸盆里往外拿,被他从后面叫住了:“我自己的事情必须自己干,现在如果养成了依靠的习惯,那后半生怎么办?”
马指导员平时最爱看书,他办公桌和床头边都堆满了各种书籍,他只要不锻炼的时候,都是坐在轮椅上看书或附在办公桌前写东西。有时候,连队出去训练了,他看我闲着无事实在无聊,就对我说:“你也要学着阅读,很多书籍都是越看越喜欢,书籍里有很多营养和知识,对你今后的人生会有所启迪。”
也就是从那时候,我学着指导员的样子,只要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开始装模作样地拿着书籍阅读。我至今还记得当初看的的两本书名,一本是李国文写得《冬天里的春天》,一本是张洁的《沉重的翅膀》。我读着读着,就被里面的故事情节吸引和震撼到了,以至于到最后有点阅读成瘾了。记得有一次,我坐在屋外走廊里看书,竟然忘记去炊事班给指导员打饭,直到指导员把饭打回来,喊我吃饭时才把我从书中的情节拉回来。文书听说此事把我好好地批评了一顿。
在我们面前,马指导员永远是刚强的、阳光的、微笑的,虽然是一个肢体严重残缺的残疾人,但我们没有见过他情绪失落、伤心过。马指导员不喝酒,也不吸烟。但是他平时抽屉里总放着烟,有干部、战友、老乡来看他时,就拿出来让他吸,和他们一起谈笑风生。
其实,我也听其他老兵讲,指导员在云南老家是谈了对象的,女方在市外贸局上班。在谈恋爱期间,女方也曾经多次来部队探望过指导员,并在参战前要求和指导员办手续结婚。但是指导员说打仗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如果战后一切安好就和她结婚成家。谁知在战斗中却负伤并截肢,成了一个残疾人。女方一开始还是坚决要求嫁给指导员的,无奈家人坚决反对,渐渐的也就改变态度,直到最后断了联系。
我最震撼的还是指导员上厕所。有一次我在闲聊时问文书,马指导员怎么上厕所。文书说,我们连队的厕所都是蹲坑,指导员上厕所从来不要人在旁边伺候,他自己把轮椅推到厕所里,把裤子脱掉放在轮椅上,然后拿着两个小木凳,双手抓住撑在地上,一步一步地挪到蹲坑那里,双手撑住排便。需要揩屁股时,就屁股斜坐在凳子上,一个手撑在凳子上,一个手用纸擦。有时别的战士上厕所看到这个情况,就要上前帮忙,但都被他坚决谢绝了。文书把这个情况给连长说了,连长让炊事班一个会木工的战士做了一个木凳,在中间掏上一个大窟窿,这样指导员上厕所再也不用双手撑地了。连里把木凳放在厕所最里面的蹲位上,并在蹲位旁砌了一道墙,供指导员专用。
从三月份一直到五月底,团里下来宣布,修养的伤兵有去荣军院继续修养的,有复员退伍回原籍安置的。本来,依据马指导员的实际情况,他可以去成都军区干休所安度后半生。但他却要求退伍回原籍,安排他做一份工作。经团里征求本人意见,并派人与地方政府协商,最后把马指导员安排到市史志办公室工作。
马指导员回到地方后,我偶尔也会给他写信,报告我在部队的情况和想法,他都及时回信。第二年的一天,马指导员还专门给我寄来一本《高山下的花环》小说,并在扉页题词留念。可惜这本书在后来的搬家过程中丢失了,让我深感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