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季广茂事件与学术界的“潜规则”

当代文学批评 2024-06-16 10:03:14

我不想在这里复述季广茂对钟华的谩骂,甚至只言片语的引用,也让我觉得难堪,因为这会弄脏自己和自己的文章。季广茂面对批评的姿态,季广茂那些污秽到极点的骂语,首先令我震惊。我仿佛被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击中,在电脑前愣了半天。回过神后,我试图理解季广茂。毫无疑问,季广茂并非心智不正常之人,不然就难以成为名校的教授、博导。一个本来心智健全的人,忽然有此匪夷所思之举,这提醒我们不可对此事做过于简单化的理解。

我找到钟华批评季广茂的文章,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我以为,这是一篇在认真地谈论问题的文章,行文虽然有些尖锐,但并没有超出学术探讨的范围。如果学术环境正常,如果学术上的批评和争论形成一种风气,这其实就是一篇普普通通的书评。

而作为被批评者,如果心智正常,他所采取的态度无非两种:沉默或反驳。沉默姑且不论。反驳则是据理力争,有理有据地指出批评者的失误,以此种方式维护自己的学术观点和学术声誉,也只有以此种方式才能真正维护自己的学术观点和学术声誉。但本来心智正常的季广茂,在这样一篇本来是普普通通的书评面前,却似乎彻底丧失理智,大有操起粪帚“与你拼了”的姿态。——真正的原因到底在哪里呢?

真正的原因,首先在于钟华的文章确实说得有理。其实,再尖锐的学术批评,也不过如拿蒿杆打人。如果被打者浑身丝毫无伤,那打人者蒿杆舞得再高、打得再狠,也只能让蒿杆折断,被打者则毫无痛感。但如果被打者身上有伤,而且那伤口正在化脓、红肿或溃烂,那蒿杆打在上面,就能让被打者痛得跳起来。

季广茂强调钟华文章对他造成了巨大伤害。但如果钟华文章真像季广茂所说的那样毫无道理,心智正常的季广茂,一定不会感到真正的伤害,也一定不会有如此不择手段的“反击”。实际上,正因为钟华挥舞的蒿杆,打在季广茂的伤口上,季广茂才如此口不择言地叫喊起来。换句话说,季广茂如此反应,不是因为钟华说得没有理,而是因为钟华说得太有理。

既然人家说得有理,按“常理”,不好好反思并表示感谢,至少也应该羞愧并默然。但季广茂却并不认可这“常理”。他认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感到委屈并表达这种委屈。这就涉及钟华文章中这样一番话了:“坦率地说,我很少见过像《嬗变》那样读起来如此让读者饱受磨难,如此让读者缺乏安全感,如此考验读者忍耐力的所谓‘学术著作’。”我要说,钟华的这种说法,是欠斟酌的。实际上,像季广茂的《嬗变》那样有这样那样问题的“学术著作”,在今日中国学术界,是大量存在的;我甚至想说,比季广茂《嬗变》更文不对题、更逻辑混乱、更多常识性错误、更无价值的“学术著作”,也比比皆是。所以,当钟华指出季广茂《嬗变》中的许多问题时,他是对的。但当钟华强调季广茂《嬗变》是少见的低劣时,却是不符合实际的。

而季广茂的委屈,恐怕正由此而生:分明经不起挑剔的“学术著作”成千累万而无人质疑,你钟某偏偏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分明像我的《嬗变》一样问题多多的“学术著作”每年都层见叠出,你钟某偏说“很少见过”;分明每年都有比我的《嬗变》更不像样的“学术著作”获大奖、受吹捧,偏是我的《嬗变》却遭你钟某如此痛击。——你说我能不委屈、能不愤怒得丧失理智吗?

那么,为什么今日学术界充斥着如此之多的低劣著作呢?根本的原因在于学术生产方式、管理体制和评价体系。这一点,是不待明眼人而后知的。当然,这问题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在这里也难以细说。

总之是,如今的这种学术生产方式、管理体制和评价体系,必然导致劣质论文和专著大量出现,必然使得许多的所谓“学术著作”出了印刷厂便只配进造纸厂;必然令黄钟毁弃而瓦釜雷鸣。更糟糕的是,这种学术生产方式、管理体制和评价体系,还使得学术界不知不觉间形成了这样一种“潜规则”:一本“学术著作”,张冠李戴、别风淮雨,是正常的;东拼西凑、鲁鱼亥豕是合理的;指鹿为马、郢书燕说,是不必在意的。而若有人去较真、去写文章批评,那就违反了这种“潜规则”,就是不明事理,就是“不上路”,就是“拎不清”,就是在“犯儍”。钟华直言批评季广茂的《嬗变》,就是无视了学术界的“潜规则”;而季广茂作出如此反应,或许依据的正是这种他认为钟华也应懂得的“潜规则”。

但既然是“潜规则”,那就是不能明言的。所以,季广茂除了以污言秽语为武器,还要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质疑钟华“批评的资格”。坦率地说,我对这种居高临下姿态的厌恶,并不下于对那些污言秽语的反感。在饭店吃饭时,如果每一道菜上来,不是拿起筷子品尝,而是盯着服务员追问做这道菜的厨师有何种“资格”,那将是十分可笑的。同样,面对批评时,不是辨析批评得是否有理,而是去追究批评者的“资格”,也是极其滑稽的。如果你的文章中有错别字,小学生也有资格批评你;如果你文章中有常识性错误,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有批评你的资格。其实,学术界的“潜规则”再发展下去,恐怕就要“‘学’失而求诸野”了。

季广茂事件,是一件坏事。但如果能引发我们对学术界现状的深刻反思,那坏事就变成了好事。——这是我衷心希望的。

2008年3月3日🥢

(转载自《当知识遇上信念》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仅作学习交流之用。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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