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宋】李清照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春天刚到,虽然阳光还较微弱,但风已变得柔和,不像冬天那样刚猛,天气已渐渐暖和起来。南方早春人们换着夹衫,欣喜万分。然而这样的清晨,却觉得有些微凉,大概是因为刚刚睡起的缘故吧。照照镜子,才发现鬓发上插戴的梅花已经残落了。
哪儿才是我的故乡呢?除非大醉才能把它忘却。等到临睡烧一炷沉水香,待香烧尽了,我的酒意还没过去。
风再起的时候,几乎让人忘却了忧伤。现在,又是初春,又到了这闲适而温暖的季节。
阳光宛如少女刚睡醒时的眼神,透出淡淡的迷离。映入眼帘的草色是极浅的青,像是拂过大地的曼妙歌声。“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岸边的柳叶还是初黄未绿,那些不知名的小花早已经迫不及待地冒出头来呼吸这仍有些寒意的空气了。当终于脱下厚厚的夹袄换上轻便的夹衫,在窗前沐着这如手指般温柔的春风时,谁又不会有个难得的好心情呢?
这,或许是一年最好的时节了。但这时,那些去年的花,却是该落了。“晓霜应傍鬓,夜雨莫催花。”这个清晨,似乎还有花瓣落在脚边,缓慢地,温暖地,随着风的脚步在小石子路上摩挲。鬓上那枝曾经绽放出别样绚烂的梅花早已陨落,只残留一抹淡淡的香痕。一切了无痕迹,只有昨夜的醉梦中隐约还望见满树的梅花,清芬暗送,兀自美好。但醒了,那月下的淡色花影就化成了微薄的晨曦,在这个清晨,散了四处。举目望去,眼前的一切似乎还沉睡在清冽的空气中。轻寒袭来,宿醉未消。
李清照是极爱梅花的,年轻时爱她的清雅,老去后爱她的坚韧。当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时,冬季的汴京到处都是繁花满院,清香宜人。她一定还记得当时家中院落里的梅花“香脸半开娇旖旎”“玉人浴出新妆洗”吧。娇容清丽,至今仍历历如新。那时的她,心中应当还有着“此花不与群花比”的隐约骄傲吧。
与赵明诚新婚宴尔之时,有着那段终生难忘的美好。“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红梅佳美如斯,又是在映衬当时的温馨与甜蜜吗?甫至江南时,新开的梅花“玉瘦香浓,檀深雪散”,让她不胜怜惜。这是否又在轻轻喟叹这多变的时局与命运?枕边那一缕“熏破春睡,梦断不成归”的梅香,又带给了她几许安慰,抑或是哀愁呢?而失去爱侣之后,曾经“伴我情怀如水”的那一枝寒梅,如今却是“天上人间,没个人堪寄”。这世间有太多的沉痛,只让人“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最后却落得个霜华染鬓,清泪满衣。
这一缕梅香,几乎陪伴了她或悲或喜的整个人生。而这几曲梅花词,又何尝不是她的心路历程?如今鬓间这枝残落的梅花,难道是命运的又一个隐喻吗?现在,当她轻抚这如花般陨落的时光,或许也会触到其中那些隐秘的伤痕吧。
其实,为什么又要想起从前呢?醉了,也就忘了。忘了故乡何处,忘了身在何方,忘了这世上的所有。但哪里还有从前那样温暖人心灵的窗影啊?烛光跳跃,明暗着满屋的恬静与安宁。那时候的一本书,一杯茶,一个微笑,都是如此惹人怀念。还是回到故园去吧,那些亲切的笑容,那些熟悉的味道,就仿佛是多年前的那个清晨,能望见青色的瓦,淡淡的光。
只可惜,那只不过昨夜的梦罢了。也许只有到醉时,心中才会有这片刻的安宁。清晨那一霎时的微风让人清醒,却也让人清楚地感觉到疼痛。
梦永远是个孤独的孩子,酒是它唯一的玩伴。而人生又有几回醉梦中的欢愉呢?梦几回,醉几回,故乡在何方?
也许是一杯陈年的老酒,说起来就让人陶醉。也许是一个既远又近的梦,伴随着生命的历程,随时都会出现在眼前、心中和情感的深处。
故乡在哪儿?在文人墨客的笔尖,它是一个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的醉里温柔桃源乡,梦之所系心之所向;真正贴近了,而又是百转千回蓦然回首那城却在灯火阑珊处。
而乡愁,便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易安呵,你一定是爱极了故土,今夜你飘然而归,带着淡淡的哀伤,西子湖畔太艳糜,这荷花深处才有你的根。点墨,即是你的寸心,在明湖的清澈里,你的海棠依旧,你不用再将那三叠阳关唱个千遍。从此,你的背影,是一种模糊的怅惘,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踏尽红尘何处是吾乡?忘了除非醉,忘了除非醉。
渔家傲·秋思
【宋】范仲淹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不经意,一阵萧瑟的风吹来。这该是入秋时节了吧。你看,登高远眺,那满眼看着的,那满耳听到的,可全是些秋色,可全是些秋声。天是黄的,地是黄的。茫茫地,没有边际。唯独可以聊以自慰,而颇有些生气的,便是这重重叠叠的山峦之中,巍然屹立着的脚下的这一座城池。可是,夕阳西下,在阵阵雾霭的掩映之下,随着几缕炊烟起过,那城门便已紧紧关闭。于是,越发显得孤独与落寞。不由得,便要忆起江南的好来。这次第,江南该是满山的杜鹃、野菊遍野了吧。而余外,漫山遍野的,也该到处是些丰收的号子声了吧。那声音,曾经是多么熟悉。而今,即便只是淡淡地忆起,便又似乎就响在耳际。质朴,纯真,饱含乡音,而又满是激情。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耳朵里塞满的,全是些风的号子、牧马的悲鸣、胡笳的啾啾、驼羊的哀嚎……为什么夹杂着些号角的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号,没来由的来,没商量的来,而始终又不曾见着有片刻的停歇。
遥望远处的山峦,一直望过去。似乎就要望到远在万里之外的家了,似乎就要看到远在万里之外的亲人了,似乎甚至于看到他们的影闻着他们的声了。可是,一阵风过,瑟瑟地发一阵抖,方才知晓,原来一切都是空的。原来一切都是空的!颓然地坐下,举杯,痛饮。酒气弥漫开去,原以为,这愁绪会随着风儿飘去。末了,却不曾去,且越发浓郁。这功业未建,何时才是个归期?才饮着酒儿,那悠悠的笛儿便又吹响。这该是一首怀乡的曲儿吧。否则,怎么就让人夜不能寐,且还落了泪,湿了斑白的两鬓?是呀,这次第,岂又只是一个“愁”字可以了得?!
秋来早往南飞的大雁,风吼马啸夹杂着号角的边声,崇山峻岭里升起的长烟,西沉落日中闭门的孤城……这近乎是一幅寥廓荒僻、萧瑟悲凉的边塞鸟瞰图。“长烟落日”,很自然地使人想起王维《使至塞上》中的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边塞,虽则经过了历史长河的淘洗,但在古诗人的笔下,却依然留有相同的印迹。
家万里,酒一杯。一杯浊酒怎能浇万里思归之愁呢?其结果必然是“举杯消愁愁更愁”。然而,将士们之所以不得归去,“燕然未勒”,没有建立破敌的大功,如何归去?
宝元元年(1038)十二月,夏州地方割据势力头子赵元昊反叛宋朝,第二年正月,赵元昊上表请称帝改元。接着,大兴干戈,还好赶上一场大雪,西夏才撤兵,延州城总算侥幸保住了。但一些贪生怕死的官吏却吓破了胆,范仲淹不得不挺身而出,主动挑起了这副保民卫国的重担。他希望能干出一番扭转乾坤的事业,永熄边烽。但是在积贫积弱的北宋时代,他根本不可能成为“勒燕然”的窦宪。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的矛盾冲突达到高潮,因而在浓霜遍地的夜晚,随着悠悠羌笛之声,他陷入了深沉的悲慨之中,久久未能入眠,流下了忧国思乡的热泪。
出身孤寒,登朝以后,就和统治集团的腐朽势力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宋史》说他“每感激天下事,奋不顾身”。然而,北宋时期,政权完全掌握在大官僚、大地主手中,出身中下层的官吏在斗争中处于劣势。仅凭一人之力,如何扭转大局?
作为一个有理想的封建士大夫,具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迈精神,在事与愿违,侘傺坎坷之际,又不免消沉。“燕然未勒归无计”,在完成抗击侵扰的任务以前,当然是无法回乡的,只有在这里坚持下去。傍晚之时,对景思乡,欲归不得,借酒消愁,消磨了许多时光,已经由黄昏进入深夜,这时听到的是悠长的羌笛,看到的是银白的浓霜,怎么能够入睡呢?
在时代的大背景之下,个人的努力显得多么渺小,有心杀敌,无力回天。然而又有多少人还和我一样,为了天下大事奋不顾身,一腔热血洒边疆。
秋风起,雁南飞。心也随雁南飞,跨过边塞落日,伴随羌管悠悠,抵达遥远的故乡。然而此刻又怎能离去呢?战事胶着,将军士卒一夜白头有谁知?唯有这无尽的愁思化作一行行热泪,在这样冰冷的夜晚,凝结成霜。
一杯浊酒,几丈愁思。
思故乡,思故乡,何时可以归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