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保祥 来源:《我们从军营走来》
回忆韩练成同志
——并记我在南京那段难忘的经历
1947年2月下旬,莱芜战役胜利结束,我受组织派遣,随韩练成同志到国民党占领区工作。
当时我22岁,是中共华东局联络部干部,受华东局组织部长兼联络部长胡立教同志领导。接受任务时,上级告诉我:韩练成将军是国民党第四十六军中将军长,是党的老朋友,为我军在莱芜战役打大胜仗作出了重大贡献。我的任务是作他的联络员,为他和党组织之间传递情报。
韩将军让我化名“王忠杰”,“是他北伐后期老朋友王汉卿的儿子”。我们以叔侄关系为掩护,我称他“七叔”。
2月底,我们两人从山东胶南县红石涯夜渡胶州湾,抵达青岛后,暂住国民党四十六军青岛留守处。第二绥靖区司令王耀武得知他从战场逃脱,于第3天清晨,拍发紧急电报给留守处主任屈申,说已经派了专机,当天下午7时接韩军长去济南。韩将军与屈申研究,认为此去凶多吉少,决定由屈申立即回电报告:韩军长已经在电报到达之前离开了青岛。我们在上午8点多钟登上去上海的轮船,避开这一险关。
到了上海,我们径直住进了北四川路国民党政府国防部长白崇禧公馆,韩将军主动向在南京的白崇禧和自己家里打了电话,第二天乘火车去南京。一到南京站,韩将军被国防部派来的人接走。由于我的身份是“他朋友的儿子”,是“家属”,只能和韩将军的夫人、副官一起回家,我不能采取任何措施去保护他,反而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敌人带走,那时的心情是非常复杂、非常紧张、也是非常着急的。
当天晚上,韩将军回到家,马上就开始准备第二天在国防部的汇报材料。他告诉全家:我是他的老朋友王汉卿的儿子,我称他的夫人汪萍同志为“七婶。”同时又把我介绍给他的少校副官邢松泉、上尉司机谢淙淙:“王家大少爷刚从乡下来,你们要多操点心。”
韩将军夫妇当时只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大妹,家里还有七婶二姐的儿子大宁子和七婶大姐的女儿大筠子,他俩也只有15-16岁,正在上中学。另外包括厨师、保姆、勤务兵,全家有十几口人,怎么看都是真正的国民党大员的大家庭,一点都不像自己人。出于保密的需要,他特意提醒我:“这些个副官、司机、勤务兵,谁是军统、谁是中统,我都搞不清楚,平时少和他们掺和。”
韩将军的住宅是在1946年初买的,特意和李宗仁官邸处于傅厚岗同一个十字路口的同一侧。韩家在东北角,一个院子,两栋小楼;李家在西北角,一个院子,三栋小楼。为了便于出入,韩将军安排我住在离后门最近的一间卧室。
傅厚岗现状:现28-1号是李宗仁原官邸;现26号的傅厚岗宾馆(炮兵学院招待所)是在韩宅原址上改建的
1947年5月,韩将军被蒋介石任命为“国民政府”参军处参军,除了在“国民政府”、“总统府”办公之外,还经常跟蒋介石一起飞赴各个战场。
在此期间,我曾向组织上送出三次情报。
第一次是1947年底,冬天。情报的内容是什么,我不清楚。由于部队转战,很难确定野战军司令部的位置,我假借“回家”名义,从南京去泰安找屈申帮忙,设法进入解放区。屈申时任国民党泰安行署专员,正在指挥一个保安中队配合国民党某荣誉师打通泰莱路,他知道我是“韩军长的侄子”、“王家大少爷”,命令他的巡逻队照顾我。头一天我看好了地形,第二天就在刺骨的西北风中上了泰山,上午九点左右,遇到敌人的一支便衣小部队远距离鸣枪示警,要我站住接受盘查,我拔腿就跑,敌人一路开枪紧追,一直追了四个多钟头:我上山,他们也上山;我钻林子,他们也钻林子;我趟水过河,他们也趟水过河,那小河结了薄冰,一踩上去就塌了,很难趟,敌人越追越近,我几乎在那时被打中。等我过了河,和敌人的距离拉大了,又跑了大约一两个钟头,天色暗下来,我躲进一个石头山洞,回头往山上看去,还有三个敌人在山脊上往下张望,我心想:这几个敌人也真不含糊,追了我七八个钟头!由于又困又累又饿,我歇了一下就睡着了,很快又被冻醒,裤腿结了冰,两条腿又麻又硬,活动了好久才能走得动路。我趁着天黑,走到沂河边上,对岸就是解放区,我又一次趟水过河,河面200-300米宽,河边河上没有人迹,我是唯一的活动目标,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人,谁开枪我都难逃活命,但那天实在太冷,一个人影也没有,那冰更厚一点,好在水不及腰,双腿被冰茬子划得血迹斑斑。我过河以后不敢停留,尽快跑过对岸那片大沙滩,刚进村就被民兵截住了,我不能告诉他们我的真实身份,只要求把我送到解放区的县政府去,那时候县政府也是流动的,没个准地方。他们给我做了一盘韭菜炒鸡蛋,派了两个民兵,算是送,也算是押,带我找到了县政府,我要求县政府送我去鲁中军区。因为1944年我在滨江军区大股伪军工作团策动伪军莒县大队长莫正民起义时,和鲁中军区联络部有过工作关系,和他们联系上,情报就送到了。他们给我弄了些吃的东西,我歇了一夜就赶紧往回返。我碰巧搭上了泰安火车站站长的轧道车,在漫天大雪中回到泰安。如果不是坐了轧道车,我恐怕就会迷了方向,永远回不去了。几天的超负荷跋涉,几次涉过冰河,棉裤始终结着冰,我腿上今天这病,大概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第二次,是一封发往香港的信,内容我不清楚。我骑自行车转了很久,确定没有人跟踪盯梢以后,在下关找了一个邮筒投了进去。
第三次,是1948年4月,韩将军即将调出参军处、去兰州担任保安司令之前,他拿了一封信,让我交给组织,那时已经不能再回解放区找部队了,我只得启用最后的联络办法,用胡立教同志在上海的秘密联络地址,把信发了出去。信的内容是什么,我同样也不清楚。
七婶在1947年5月生了一个女儿,小名叫“小妹”,1948年9月生了一个儿子,小名叫“小弟”。因为韩将军夫妇曾失去过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又有了儿子,全家都高兴。中统局长叶秀峰以贺喜为名来韩家,韩将军沉着应对,不露破绽。叶秀峰走后,他告诉我:“叶秀峰还是来问莱芜的情况。你不用担心,没事的。”他交待我:“过几天我又要去兰州,时机成熟以后,你就该跟我一起去了。在南京,你施展不开;到了那里,我可以在我身边给你安排一个军职,咱们再想办法直接和解放军联系吧。”
在那段时间,曾有陆军副总司令关麟征、国防部第三厅厅长郭汝瑰、西北军的邓宝珊、胡景通等将领常来聊天、吃饭,也有记者来采访过,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危险。
10月底,韩将军从兰州返回,说是奉西北军政长官张治中之命向蒋介石汇报军务。不久,关麟征邀他外出“散心”,关在途中突然“昏迷”,韩将军把他送进医院以后就没再回家,直接去了香港。
不几天,韩将军的老朋友周士观专程从上海来到南京,要我和他一起护送七婶和孩子们秘密转移。1949年元旦,我们经上海到达香港。任务圆满完成,我在春节归队,4月21日随第二批渡江部队过了长江,接手江阴炮台起义部队的工作。半年以后,七婶和孩子们由党组织安排转回解放区。
1949年,张保祥在上海
全国解放以后,韩将军到处打听我的下落,终于在上海找到了我(当时我在上海市公安局工作),他高兴极了。文化大革命期间,一些年轻人不了解过去复杂的斗争情况,在大抓叛徒、特务、反革命分子的极左高潮中,先后有4拨人去向他调查我的问题,他每次都如实地证明我的情况,从政治上保护了我,使我免遭不白之冤。韩将军对我的真诚爱护,使我至今不能忘怀。
1984年2月,韩将军在北京病逝,党中央为他举办了规格很高的遗体告别仪式。
他唯一的儿子韩兢(小弟)一直和我保持着联系,今年6月,又请了胡济宁(大宁子)、朱济筠(大筠子)一齐到我家聚会,共同缅怀我们的前辈韩练成将军。回忆起那段非常岁月,至今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照片左起:韩兢、朱济筠、沈妙娣(张保祥夫人)、张保祥、胡济宁
韩兢告诉我们,他为韩将军写的长篇纪实文学《隐形将军》将在明年出版发行,由隐蔽战线上的老前辈罗青长同志作序,序言中有这样一段话:韩练成同志是“在1942年5月,经周恩来介绍正式加入中共情报系统,成为周恩来在蒋介石身边布下的一颗秘密棋子。他是一位自觉的革命者、一位忠诚的爱国者。”
韩练成同志在革命战争年代不留恋高官厚禄,不惧艰险,无私无畏地献身于人民解放事业;解放以后依旧澹泊名利,从不炫耀自己的特殊历史功绩,对党的秘密守口如瓶。我永远感佩他的大智大勇、高风亮节,我永远怀念他!
【张保祥:1925年生于山东单县,1938年参加革命,1940年参加中国共产党,1985年离休,现(2007年)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