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跟着风行走

1

想起了A领导，多年前他在一个大电厂当一把手，因为一次生产事故我到了他的电厂。

那次事故很严重，又是刚投产的大机组，影响很不好。据说上级单位也将很快派调查组要到厂里了解情况，所以他压力非常大，一直亲自盯着现场工作和主持各种会议，眼见的日趋憔悴与脾气大。

电厂的分析会上，与会人员一般都是根据专业分工鱼贯发言汇报。有一天开会，我坐在设备部一个主要领导旁边，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他说现场来不及去看，具体执行情况还不了解，底下人没把情况汇总到他这里来。

厂长瞬间勃然大怒，对着桌子重重拍了一巴掌，面前的茶水、茶杯盖子、记录本、签字笔、眼镜盒一起蹦的老高，撒了一地。

他气得脸色铁青，厉声大喊：“我交代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办？你给我站起来！”

霎时间，空气凝固了板结了，偌大的会议室里一丝声音也没有，众人目瞪口呆却又只能低着头看着眼前的记录本，连大气都不敢出。

厂长越说越气，干脆爆了粗口“你给我滚出去！”于是说错话的人站起来低着头走了出去。会场无人再敢言语，也没人打圆场，一时间仿佛时间静止了一样。

我寻思不对，下一个就是我汇报，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

我站起来把u盘掏出来，插到电脑里面投影开始自顾自讲解起来。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加上平时在各个电厂到处跑，并不怯大场合，另外电厂领导不是我的领导，况且我是请来的专家，估摸着他心情不好总不能对我撒气吧？再说即便是发火，无非“滚出去”而已，我那么年轻也没啥。

我讲完了之后，他提出了几个问题。

u盘里面有现成的标准和图纸，我一一打开给他看并做了解释。那天晚上他在会上表扬了我很多，有句话我一直忘不了：“专家就是专家，人家不光有技术还有责任心，把相关标准和我们厂的图纸能搜集这么全，比我们自己人还要上心。”

其实平时我身上并不带u盘，那个u盘就是我用来备份常用资料的，里面恰好有他们厂的图纸。

另外开会的时候我一般只说结论，不介绍过程。太专业的事情在这种会议上讲很难展开，别人也听不懂。只是那天恰好鬼使神差带了u盘，恰好他又懂这个专业。

……我后来给我的同事们说，以后我们出去见电厂领导时，随身一定要带u盘，开会时一定做好充分准备。电厂搞生产的领导本身专业出身，加上又很认真，需要了解细节。

现在这个厂长高升了，成了行业内很大的领导，我再也没机会见到他。

2

B领导是一家热电厂的厂长，当年他们集团的一个专家组在他们厂里检查时提出一个缺陷，所有人都认为有重大安全风险，要求他们立即整改。

时值冬天，热电厂正在供热，怎么能停下来处理呢？厂长急了，于是我就被我们单位公派过去看看现场，帮忙分析一下到底算不算问题。

那时候我正在另外一家电厂参加检修，两家电厂相隔几百公里，他在电话给我说派车过去接我。我说你也别接了，路不好走，开过来再回去，时间都耽误了，还不如我现在就去吧。

我就一路倒车在半夜赶到了电厂，厂里面的领导们居然都没下班，都聚在集控室等我看现场。我盯着现场看了好一会，觉得不是什么问题，实事求是对他说这不算问题，那些专家组的老先生未必了解。

他盯着我，让我再看看。

我说我肯定。他突然在集控室仰天长笑，旁若无人很大声的那种笑声，大到整个集控室都嗡嗡回响。

我吓了一大跳，以为哪里说错了。没想到下一秒他说：“你想吃啥，我带你去。”

眼见周围的人也一脸热笑，我才如释重负：看样子，他们相信了我。

我从中午就开始往这边赶路，没有火车，一路都是大巴中巴出租车，看完了问题一下子松懈起来，身上早已散了架，一点胃口都没有。我说我想去睡觉，他说不行，吃完夜宵再去，而且一定要市里面找家好的馆子。

我看推脱不过，就说能不能找点稀饭咸菜，其他的我是真没胃口。他扭头让办公室主任给食堂打个电话，马上做加班饭。

半小时后我和一群领导们一起吃到了热腾腾的小米粥和油饼。据说小米粥特意用厂用蒸汽呲出来，味道真的很棒。

我没想到的是，厂长的权力这么大，一句话都能让厨子半夜爬起来做加班饭。

3

我写C领导时的心情是很难过，几乎写不下去。

他是上海人，我是因为基建过程碰到的一个技术问题认识了他。

他也是个脾气很火爆的人，加上平时不苟言笑，不怒自威，执行力极强，做事情非常严谨有上海男人身上那种超乎寻常的认真，以至于电厂的人都很怕他：话说搞生产的人是不是都很爱发火？

当年开基建协调会，设计院和锅炉厂的扯皮没完没了，眼看着搞不下去。厂里决定把项目交给我们，他很恳切地单独对我说，全靠你们了。

我怕辜负了他，另外也真的承担不起责任，就在锅炉上盯得很死，一刻也不敢下去。有一天下午刮着西北风，天上下着鹅毛大雪，我在炉顶上冻得直跺脚。冷不丁，看到了他带着一群人走过来安全检查。

他当场要脱下自己的羽绒马甲给我，我说我有衣服，不用他的。他说马甲是冬天干活最好的衣服，挡风又不束缚手，快穿上。我坚决不要他的马甲，他就嘱咐身边的人赶紧给我送一件棉大衣上来。

他记住了我，我也算是跟他熟络起来了。

第二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去他办公室一趟。我刚从现场回来，以为他要问工作进展，于是立即戴上帽子又去了他办公室。

他说没什么事，就找你聊聊天。

那天晚上聊了很多，天上地下，人生哲理，包括学习、工作、家庭统统都聊到了。他也对我谈了自己的经历：从基层干起，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么多机组都在运行，身上的担子很重，如履薄冰。

末了，他对我喟叹搞生产真是不容易，很多时候真的是身不由己，即便是厂长的位置上有时候也无能为力。

那个晚上的交流把我搞糊涂了，原来这么强势的人也有无助感，这和他平时安排工作雷厉风行、干脆利落，坚持原则，敢拍板敢担责的硬汉形象完全不同啊。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聊天，他送我走出来，外面漫天的大雪正下的紧，天地间早已一片白茫茫。他站在办公楼下对我说，我很像他年轻的时候，对我的人生给了很中肯的建议。

那个项目后来很成功，他很高兴，还特意打电话给我的领导狠狠地表扬了一次。他说以后碰到什么麻烦事尽管找他，包括个人的事。

我对他很感动，一个技术人员能得到这样的抬爱真是不易。逢年过节，我都给他发微信，他每次都飞快地回复。

后来听说他提拔到了上海，我给他打电话祝贺。他说你到了上海一定要告诉我，我带你去吃最正宗的上海菜。那是我跟他最后一次说话。

疫情期间有一年过年我给他发了拜年微信，过了很久之后才意识到他没回复我。我给厂里的朋友说大概他出了事。

厂里的朋友说你都知道了？我说知道什么？他犹豫半天，告诉了过程。这个领导在自己的办公室以一种最刚烈的方式自杀了，原因不知，没有留下任何文字。

我听到那个消息之后，难过了很久。一想起他，满脑子都是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送我下楼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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