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庆宇就坐在我的对面。
他是个间谍。
他坦白了不少,但应该隐瞒了更多。
那是多年前一个普通的夏天,闷热的审讯室里,我不住地暗中观察。他一直在搓手,可能是紧张,右手不经意间摸了一下衣服右角。
隔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动作。
我故意瞪了他一眼,他迅速将手移开,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被我发现了。
“把衣服脱下!” 我停止审问,走过去,大声呵斥。在我的法官生涯里,这是唯一一次要求疑犯脱衣服。
文庆宇极不情愿地脱下外套。我拿起外套,从上到下,领子、口袋、袖子、扣子都仔细看,认真摸。
果然,衣服的右角似乎和左角的厚度不太一样。细瞧,有新的线缝痕迹,我找来剪刀剪开衣角,抽出一张软塑料布,翻开一看——
一张美女照,窈窕身材,合身旗袍,精心打理过的卷发,面带微笑,楚楚动人。
这女人是谁?为什么间谍文庆宇要缝在衣服里?
文庆宇傻了眼。
没等我开口问,他就主动坦白,照片中的女人是他的未婚妻。
文庆宇说,他这次回来,除了执行上级安排的间谍任务,还有就是找未婚妻。可他到处找,都没找着。
我问他未婚妻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文庆宇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未婚妻叫吴玲,家住哪里没告诉过他。
我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
这美女照已经略带黄色,说明时间不短了。而且这女人烫着卷发,穿着旗袍,1949年后我们这里很少有这样打扮的女人。
我不动声色,先停止了审问。
回到法院,我赶紧找来案卷细看,希望从中发现什么遗漏的蛛丝马迹。
案卷很厚,不过第262页文庆宇的那段口供还是被我挑了出来。
口供记录,文庆宇潜回老家后,还分别去过两个村子,说是找自己的老同学范海林和丁峰,主要是想叙旧。
照片中这个美女是不是他要找的同学?或者是他想发展的间谍?
不过我怎么都觉得,文庆宇把照片藏得如此隐蔽,一定有更多秘密。
我和法院书记员直奔文庆宇提到的第一个村子,很快找到了他说的老同学范海林。
对方看过美女照后,说不认识,也没听说文庆宇有女朋友。
不过文庆宇确实来找过他,目的不是叙旧,是来动员他去香港做间谍。
我的老家在湘南,湖南和广东交界处,离香港很近。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有段时间,年轻人偷渡去香港,成为一股逆流。
好多人觉得能去香港,就是坐牢也比在老家好,去香港至少能吃饱饭,更不用说出狱后还可能有台湾或香港“户口”。当时,在社会上流传这么一句话:七级工八级工,不如香港身份户口通。
香港二战后就成了远东地区情报收集和交换的最佳城市。全世界的间谍汇聚于此。而大陆改革开放之初,驻扎香港的特务机构异常活跃了起来。
那些逃过去的年轻人有的就被各路境外特务机关锁定了。
文庆宇是在1979年偷越国境到香港的,当时我还在中越边境的战场。
文庆宇到香港没几天,就顺利参加了台湾特务组织,领取了特务活动经费。
为发展壮大情报网,文庆宇四处网罗人才,很快将偷渡到香港的其他老乡发展为特务。因办事效率高,不仅得到上司的赞赏,还额外获得2000元港币的奖金。
经特务组织考察培训,文庆宇开始接到任务指令。短短一年时间,先后三次潜回老家执行秘密任务,搜集我们当地驻军、机关的秘密文件。
第四次潜回时,文庆宇被公安机关抓获,对以上收集情报的犯罪事实,他早已供认不讳。直到我挖出这张说不清的美女照,案子又有了新状况。
老同学范海林已经成家,又是个孝子,不愿跟随文庆宇去冒险。文庆宇的第一个任务失败了。
听完范海林的回答,似乎没啥问题,难道我的判断有误?
我没有泄气,决定再去文庆宇卷宗里提到的文庆宇的另一位同学,丁峰的老家。
丁峰住梅田村,那里是个边城古镇,离县城有二十余公里,沿河大片良田,据说之前河边有梅树,所以被称为梅田。
80年代初我们还没有交通工具,查案全靠两条腿走。我走到村里一问,果然没有叫丁峰的人。
我拿出文庆宇的照片给村长看,村长一看就认出了他,说这个文庆宇来过,但不是找他的同学,而是找——乔雪妍。
“这个乔雪妍可不是好人呀,是个女特务,曾害死了不少人,心黑着呢。”老村长拿着文庆宇的照片摇晃着说。
我赶紧把从文庆宇身上搜出的那张美女照递给村长,老村长一眼就认出了她,激动地说:
对,她就是失踪了30年的国民党女特务乔雪妍。
万万没想到,文庆宇口中的“女朋友”,竟是个女特务,是他的老前辈。
我又惊又喜。
喜的是,文庆宇间谍案有了新突破。惊的是,此刻我立即联想起之前的一件事,我预感这个案子非同一般。
在我刚刚接手文庆宇案,都还没见到他本人时,就意外接到汪良老师打来的电话,约我喝茶。
汪老师在我们当地很受尊敬,我们两家还是邻居,他和我的爸爸、叔叔们是一起长大的,关系很近。
我走进江边阁楼包间时,除了熟悉的汪老师,还坐了个陌生的中年男子。
男子身着花格衣,戴顶法国礼帽,一看就不像本地人。汪老师介绍说,他叫黄金广,香港人,找我有事。
黄金广一见我,就热情起身,将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微笑道:“潘法官,真年轻,认识你真高兴!”
因为汪老师引荐的缘故,我也开门见山,问他有什么事尽管说。
“好,爽快!”黄金广说。他直奔主题,说文庆宇是他朋友的亲戚,他受托而来,希望从轻判处。
“最好判3年,怎么样?”他看着我,等着我回答。
还有如此向法官说情的,能直说到应该判几年?不过看来他不仅懂法,还一定大有来头。而他背后的受托人又是谁,真是文庆宇的亲戚,还是台湾的特务机构?
还没等我表态,黄金广又开讲了。他说只要我照办,绝对不会亏待我,给我落户香港,办理香港居民身份证。
说罢,他拿出一张卡片递给我。
只见正面用中英文写有:香港永久性居民身份证,出身年月等;背面写有:通用18岁以上的人士,本证持有人拥有香港居留权。
看着这张小小的卡片,我非常气愤。
我接手文庆宇的案件后,昼夜加班阅卷,就想争取尽快开庭审判,以警示年轻人不要以身试法,像文庆宇这样成为危害国家安全的罪人。
老师这个茶我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了。
看我脸上明显不悦,黄金广说:“据我所知,你每月工资只有60元吧?你如果去香港工作,每月6000元没问题。” 他说得有些不屑。
他还不死心,接着说,就算你不去香港,只要有了此证,就在内地,也可正常领取香港生活费,而且绝不影响你现在的工作。
“如你同意,在上面签个字,三天后,给你送来身份证。”黄金广信心满满。
“我不需要香港身份证,这里是我的家,我的根在这里!”说完,我把卡片丢给了他。
我明确告诉黄金广,文庆宇的案子只能依法判决。
走出阁楼时,想着黄金广的香港来历,我的心咚咚直跳。我是不是上当了,甚至被策反了?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公安处政保科,把黄金广约见的经历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原来黄金广早在公安处的掌握之中了。
黄金广是香港特务机关外围关系组启用的人,是个“提篮子的”,赚点介绍费的中间人。
特务机关叫这样的人去说情,一般是想让被捕的特务知道,他并不孤立,上峰还在关心他。当然这样做并非真的要救被捕的人,而是让其他特务死心踏地继续卖命。
不过,上峰煞费周折请人给这个年轻小特务文庆宇说情,怎么想都还是奇怪。
文庆宇潜回老家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找乔雪妍做什么?为什么把她照片藏那么隐秘?难道是特务组织之间的接头凭证?
我必须掌握更多的证据,向文庆宇摊牌,才能打破他的心理防线。
我就这样一头钻进法院的历史档案库里,很快“遭遇”了乔雪妍。
1953年1月16日的判决书早已经微微泛黄。但里面的每一个字,都透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
有关一个女特务的任务也在慢慢展开——
1949年2月,24岁的乔雪妍潜伏回老家湘南,化身小学教员安顿下来。
当时湖南还未解放,而盘踞在湖南的几十万国军及土匪,湘西南就占了一半以上。
几个月后,解放军四野70万大军兵分三路南下,湖南解放,还有小股特匪还在负隅顽抗。
部队经过研究,采取分散对分散的策略,实行分散驻剿。解放军第46军136师团派驻宜章县,开展剿匪任务。
乔雪妍很快就调查清楚,136师团政委担任了新的县委书记,他身边有个年轻的警卫员叫高松友,未婚。
1950年2月,乔雪妍不知用何种办法,成功接近了高松友。在乔雪妍的强烈攻势下,高松友很快坠入爱河。
根据台湾方面的指示,湘西南特匪活动更加猖狂了。
有干部下乡被抓,暴晒示众后,分尸三截用磨盘碾碎,手段极其残忍。
村子里还发生了土匪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的恶性事件。
高松友担心乔雪妍的安全,聊天时也会说一下目前剿匪的紧张形势,本意是告诉女友一定要注意安全。
但在乔雪妍拐弯抹角的追问下,高松友却把一条条情报给透露出去了。
比如部队正在和军分区联合行动,要围剿特务湘粤边区人民反共爱民支队长刘成英;比如解放军要准备围剿军统特务薛豪书等。
乔雪妍的秘密电台,就藏在她的阁楼上,也是她的闺房。
跟着政委也算身经百战的警卫员高松友,就这样一直被女友蒙在鼓中。
就这样,剿匪部队的信息,一次又一次被乔雪妍获取。
但大势不可逆, 随着众多土匪被公开处决,广大群众也被发动起来了,实现了“标语上山,传单入洞”,小股反动特匪也渐无立锥之地。
1951年4月的一天,高松友悄悄去见乔雪妍,本想给她一个惊喜。
当他蹑手蹑脚上到阁楼,竟然发现乔雪妍正坐在桌前,用电台发报。
高松友呆在了门口。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热恋一年多的亲密恋人,竟然是个女特务。
好在他还算冷静,没有惊动乔雪妍,悄悄退了回来。
回到县委大楼宿舍后,高松友彻夜末眠,他提笔写好遗书,在黎明时开枪自杀了。
沉闷的枪声打破黎明前的寂静。
乔雪妍从街坊的口中很快得知高松友自杀的消息,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乔雪妍没有逃走,解放军冲到楼上时,她正坐在电台前面等待。她面容平静,淡淡地说:“我害了高松友。”
高松友对她的感情单纯而热烈,即使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乔雪妍,也还是多少动了真情。
接着她又说:“这个黑心将军,我好恨他!”
乔雪妍口中的黑心将军,就是她潜伏的直接联系人,特务少将彭宗瑛。
乔雪妍很快供出了彭宗瑛,并带解放军赶往百里之外的特务联络点,将这个“黑心将军”及组织成员抓获。
当时,剿匪部队正在积极鼓励特匪自首或提供有用情报。据此,乔雪妍具有重大立功表现,法院从轻判处她有期徒刑5年。
从乔雪妍的案卷和我能查到的资料,掌握的信息就是这些。我算了一下,乔雪妍入狱时才刚28岁,风华正茂。
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已年近花甲。
快三十年了,文庆宇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找她,到底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难道她出狱后,还在执行潜伏任务?
当务之急是找到乔雪妍,才能解开这个谜团。
乔雪妍的老家在梅田村,早先在当地算是大户,打小就把她送去南京读书,乔雪妍读书期间就加入了国民党保密局,做情报工作。
乔雪妍被捕后,家人受到了很大牵连,父母早已过世,老家只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老家的亲人不但没有当兵、上大学、外出工作的权力,村里有义务劳动时还必须保证随叫随到。而且常常被骂是女特务家属,在村里几十年都抬不起头做人。
我猜乔雪妍应该是怕再连累家人,才和家里断了联系。
正在我有些垂头丧气时,村口一个老年妇女香客竟向我透露,好多年前她曾在一座寺庙看见过乔雪妍,她去寺庙里烧过香,取法名“释贵”。
这个消息让我很高兴,但还是很麻烦。
乔雪妍并非尼姑,平时不在寺庙打坐。我们老家12个县市,大小寺庙150多座,如要去寺庙守候一个香客,如大海捞针。
梅田村没有乔雪妍的更多消息,我又去查阅了相关档案,走访了有关部门,还是没有她的踪迹。
这让我一度对找到她失去了信心,文庆宇的案子也就暂时搁置下来了。
没过多久,法院让我承办一起以尼姑为职在寺庙里宣传反动会道门的案件。
被告也是个女人,她所在的寺庙是在湖南与江西交界的大山上,海拔1500米,与世隔绝,平时往来人不多。
在我前往那个寺庙调查时,随口问了个尼姑,来这里烧香的香客,有没有一个叫“释贵”的?
没想到该尼姑说有,而且当天上午就会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这间寺庙不大,三四间厢房,我守在大门口四处观望。
上午10时,只见一个女香客远远走来,我一眼就确定,她就是乔雪妍。
她和一般的香客不一样,有一种淡然的神态。不胖不瘦,一身整洁的黑衣裤,头发盘起来,头上除了一个红蝴蝶结,还有一朵娇艳欲滴的火红杜鹃花,看来是上山之路随手摘下插在头上的。
已六十岁的她,还保持着一颗少女爱美之心。
混在香客中的乔雪妍
到底是经历过风霜雪雨的人,乔雪妍见到我们,没有慌乱。
我亮明身份,还未正式开始问话,她先开了口:“问吧,法官同志,只要我知道的事,绝不隐瞒。”
我拿出文庆宇的照片给乔雪妍看,问她是否见过这个人。
她点了点头,说此人来找过她。
再拿出从文庆宇身上搜出的她的照片,给乔雪妍看,问她这是什么时候照的,文庆宇找她是为什么事。
那张照片上的乔雪妍身穿旗袍。如今三十年后,站在寺庙外的乔雪妍告诉我,那是她在南京加入特务组织后拍的。
没想到那张旗袍照的背后,还有一段“谍情”。
乔雪妍加入了国民党保密局特务组织后,教她发报的业务组长马章林对她关心备至,两人互生爱慕,相恋了。
1949年国民党准备撒台,马章林被提为上校特务,二人准备到台湾后就结婚。
岂料,就在这时,上峰通知,命令乔雪妍潜伏回老家湘西,这里将会成为重要的战场。
乔雪妍当然不想与恋人分开,但她无可奈何,如果不执行命今,无故离开,则必死无疑。
分手那天,马章林发誓非乔雪妍不娶。他对乔雪妍说事在人为,即使国家一时无法统一,他也会想办法回到乔雪妍的身边,带她去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隐姓埋名过日子。
乔雪妍刑满释放后,知道和马章林团聚无望,经人介绍隐姓埋名嫁给深山老林里的一个农夫,全村只有三户人家。
其实在和高松友相处中,她的信仰也变了,高一死,她已看破了红尘。
乔雪妍生了一儿一女,此后更是一心想皈依佛门。
文庆宇突然出现,让乔雪妍万分意外,她担心是组织来找她,还要执行新任务。
没想到文庆宇说,是代一个叫马章林的来看望她,还拿出2000元给她做生活费,反复劝她一起走。
说只要下了山,到了海边就有人来接,保证她下半辈子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乔雪妍拒绝了,她劝文庆宇赶紧离开。
文庆宇不死心,继续耐心动员。
乔雪妍火了,拿出一瓶药,低声说:“你不知道我过去是干什么的吗!这是十分钟倒地药,给你洒点,你走不出这大山,别人会说你突然发病而死!”
文庆宇果然被吓住了,收起钱落荒而逃。
其实那瓶药是乔雪妍刚给丈夫买来治病的药,她不过是随机应变吓唬吓唬文庆宇罢了。
姜还是老的辣,我听了直夸她做得很对。
我们在寺庙聊了三个多小时,要不是看过档案,我很难把眼前这个祥和的老妇和一个曾经的潜伏特工联系起来。
我也该与文庆宇正面交锋了。
文庆宇再次被带到了审讯室。
记得第一次见他时,我虽然看了卷宗,但心里并没有多少底。
文庆宇一米七几的个头,白净,消瘦,那件藏照片的花格外套,面料看起来很是讲究。
按照常规流程,我先来了个开场白:“我们的政策,你应该知道,希望你如实交待自己的罪行。”
他瞪着我,没有马上回答。眼神中有些挑衅,仿佛在说,你我年龄相仿,看你有多大本事,能问出什么来。
对视好一会儿,他才敷衍答道:“知道,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第一次审问,很快陷入僵局。
要不是我仔细观察,看到他藏在衣角的猫腻,估计我什么都查不出来。
其实我成为法官还不到两年,并没有丰富的审讯经验。之前十余年我在战场上度过,对手都是真枪实弹的敌人。
现在,我的对手换成了文庆宇这般的模样,但风险并未降低,他们藏在暗处,是随时可能危害国家安全的人。
我必须得更加小心谨慎。这一次我胸有成竹,一定能把他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
“乔雪妍!”还没开审,我有意大声叫了出来。
文庆宇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半响才坐下:“我交待,全交待。”
他说马章林确实是他的上峰,但自己并没见过他,这次只是帮他带口信和钱。
他知道我已经见过乔雪妍后,当即就脱下右脚胶鞋,两手一掰,鞋里露出一小卷经过特殊处理过的白纸,说是马章林的亲笔信。
他要我给他找一小瓶酒精,打开小卷纸,将酒精用手洒在纸上,白纸马上显露出黄色字。
信里写满了对恋人的思念,也告诉乔雪妍,他失约了。他在台湾成了家,对方是上司的女儿。
马章林说他的婚姻就是一场交易,因为上司向他保证,只要同他女儿结了婚,就答应将乔雪妍接回香港。
但没想到,一年又一年,世事变迁,上峰并没有行动,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补偿。
从信中还得知,他还一起带了一筒高级奶粉,里面藏有四条黄金,如果乔雪妍不愿意过来香港,黄金算是给她的生活补偿。
当时马章林特别交代文庆宇,在做乔雪妍的思想工作时,如果她同意走,这封信就给她看,如果不同意走,则不拿出来。
“那你带回的奶粉呢?”我问。
“在过海关时被没收了。”文庆宇说。
因没能说动乔雪妍,文庆宇也就没有将这封信拿出来了。
至今我也不知道,乔雪妍如果当时看到这封信,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审讯很顺利,文庆宇说他讲的全是实话,“我不该隐瞒,我,有罪。原本如果把乔雪妍接回香港,就会得到上峰赞赏,就有升官发财的机会,如今落空了。”
但愿他交待了全部,再没隐瞒什么。
可一切就是那么巧合,当我审讯完,将文庆宇押往看守所时,与迎面而来的一个犯罪嫌疑人相遇。
看守所的过道窄,带他的检察官我们正好认识,相互点了点头。
我又看看了嫌犯,很年轻,稚气未脱。正想感叹之余,文庆宇与被押的男子突然驻足不走,互相瞪大了眼睛,惊愕、慌乱、欲言又止。
在我的催促下,文庆宇才缓步离开,双方都在回头相望。
有问题!
虽然他们没有说话,但我敢肯定。
我调来那个嫌犯的资料一看,发现他才18岁,也是偷渡到香港,被发展加入了特务组织。
提审后才得知,文庆宇就是他的特务组织介绍人,怪不得两人相遇后会那么惊恐。
不过,文庆宇在香港自称“石清”。参加特务组织,有几个化名倒也不奇怪。
我只得再次提审文庆宇。
当我说出他叫石清的化名时,文庆宇知道再也无法隐瞒,如竹筒倒豆,交待了除替上司寻找乔雪妍外,他还执行了另一个秘密任务——“复兴安抚工程”。
当年国民党退往台湾后,留下大批如乔雪妍这样的特务,潜伏各地,伺机而动。
新中国成立后很长一段历史时期,抓特务成为大陆民众一种光荣任务。
在反特狂热中,潜伏特务分子只能迎来黑暗的宿命,要么隐姓埋名,要么主动自首,大多被枪决或判处重刑。
台湾方面规定,回大陆执行任务的特务,只要有条件,需争取同被大陆打击、判过刑的特务或其亲属见面。
鼓励他们不要泄气,称台湾不会忘记他们,等光复大陆时会给他们享受最高待遇,这就是所谓“复兴安抚工程”。
执行该项任务的特工早就心知肚明,眼看“反攻大陆”成不了气候,大多是到大陆沿海城市住几天,看几场电影,然后回到台湾,拿着电影票根向组织表功。
文庆宇见乔雪妍软硬不吃,要带走她不可能了,思来想去,要想立功只有做安抚工作风险最小。
他先找到一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特务亲戚家里,拿出100元钱塞到对方口袋里,说让你们受苦了。
没想到对方双眼瞪住文庆宇,将钱往他身上一丢,让他“滚!”
文庆宇讨了个没趣,只好灰溜溜走了。
他又找到一个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的原国民党特务,假装以民政部门的名义给他100元安抚费,并拿出纸和笔要他写张收条。
没想到,对方写下收条后,却拒收这100元,说他生活不困难。
看着这些前辈同行,一个个不为金钱所动,文庆宇有些好奇,他们都不为钱,那当年冒死加入特务组织又为了什么呢?
难道真的有所谓的信仰吗?
这次审讯完,文庆宇在笔录文尾特别加写了一句话:“此次交待最彻底,如还有隐瞒,任法官加刑。 ”
据此,经法院裁判,文庆宇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
1991年7月底的一天,文庆宇刑满释放,他来到我的办公桌,说马上要去香港了。他犯的错已经受到惩罚,希望他走后不要歧视他的家人。
我答应了他,找到他家所在的社区居委会说明情况。以后每年,居委会都给他年迈的父母申请了困难补助金。
我原以为,我和文庆宇的故事也会随着岁月的流逝尘封进历史档案中,没想到我们还会再次离奇相遇。
2010年5月,我已退休,终于随法院老干局到香港旅游,这是我第一次踏上这片神秘的土地。
想到我无数的同龄人,曾在年轻时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偷渡到这里,我以为这里会是鳞次栉比的高楼,林荫环抱的湖光山色,还有幸福快乐的笑声。
然而,我想象的一切都没有。
离开海边就是窄小的街道,街两旁各种肤色的人。在挂着的杏黄旗下,算命、传授祖传秘方、卖神药的,比比皆是。
狭窄的街道,行驶着三层高的公交车,过红绿灯时,街两头站满了人。在等待中,稍不留神,你身上就可能少了什么东西。
有一天我们团队刚出宾馆,在一条小街过完红绿灯后,我一摸口袋,2000元港币不见了。
人生地不熟的,我只能自认倒霉。
“潘法官!”突然有人喊我,扭头一看,竟是文庆宇!
他笑嘻嘻地拿出2000元港币,说:“来,还你。”
看我诧异的表情,文庆宇又自言自语,竟敢偷我朋友的钱,真是吃了豹子胆。
我心想,什么时候我们成了朋友?但做朋友总比做敌人好,我接过了钱。
我好奇问他怎么知道我来了香港。他说家乡常有人来,有人告诉了他我们旅游团的行程,他特别来宾馆等我,就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是不是真有那么巧合我不知道,我没有追问,觉得这个对手还是够意思的。
文庆宇很热情,要请我们吃饭,我拒绝了。虽然我退休了,但想到他曾经的身份,我不得不保持着警惕。
我们刚好要去香港高等法院参观,我提议那就去高等法院聊聊吧。
文庆宇很健谈,我几乎插不上话。感觉他有许多话要讲,可又讲不到重点。也许是老了,他很想找人倾诉。
他说,什么特务间谍、情报、盯梢,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我也这才得知,原来他也还有一段“谍情”,也解释了当初案发,为何会有“提篮子的”中间人找我。
文庆宇刚到香港时,就被上司的女儿英子看中,两人经常偷偷约会 ,上司得知后十分不满,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文庆宇没多少发展前途。
为了断绝两人的关系,遂将文庆宇派往大陆执行任务,想让女儿冷静冷静。
没想到,文庆宇竟被大陆公安机关给抓了。
英子看恋人久久未回,知道出事了,天天逼父亲赶快想办法营救文庆宇。被女儿逼得没办法,于是想从我这里下手,找人来做说客。
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英子还是没见文庆宇回来,知道父亲没尽心尽力,一气之下,竟然投海自杀。
虽然获救,但人也痴痴傻傻的了。
文庆宇刑满回到香港后,在上司的压力下,只能同英子结婚,整天陪伴着疯妻子,成了居家保姆,那苦楚无处诉。
直到上司病故,他才请了个保姆照顾妻子,自己也找了另外的女人,算是解脱出来。
文庆宇说,自己学了门厨艺,在邮轮上掌厨,过上了自食其力的生活。
我不由想起了乔雪妍。
记得那次寺庙临别时,乔雪妍告诉我,她的女儿马上要出嫁了。她也没了负担和牵挂,正好有几个名寺邀请她去打理,她要去常驻寺庙了。
在云波诡谲的间谍世界,这无疑是一个女特务最好的归属了。
遁入空门,不问红尘。
我和潘法官在编辑稿子的时候,讨论了很多关于特务的问题。
特务本身是个中性词,泛指执行特殊任务的人。只是我们的历史给这个词赋予了特殊的含义。
乔雪妍和文庆宇是同一个地方走出来的两代特务,他们的使命、信仰和忠诚,都在他们的行动中。
跨越三十年的两代谍情,更让人唏嘘。
我们无法评价他们在不同历史时期,所做出的不同选择。他们只是大历史背景下的两个小人物,在有意无意中,成了炮灰。
但正是这些小人物,也让我们更多地看到了那个时代独有的一面。
他们真实地存在过。
编辑:霞姐
插画:大五花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