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炽平（Martin）有30个小时思考这个提问——腾讯计划清空美团的股票吗？ 腾讯Q2业绩会上，Martin的回答不是一句干脆的“不卖”。而是说，这报道不准确。腾讯会继续为股东创造价值，把京东股票当做派息给股东，这个模式会持续。 事关腾讯、美团的未来，我也分享一些自己的思考。 中国互联网发展了二十年，每十年是一个完整周期，前后两个十年有着完全不同的时代主题。很多人只记得，第二个十年，美团和腾讯水乳交融。却忘了，第一个十年，美团王兴对腾讯恨之入骨。 我觉得，腾讯清空美团挺好，这场媾和彼此都已获得自己想要的。彻底分开，才是对旧模式的告别，轻装上阵，或许更能赶上中国互联网的第三个十年的列车。 人生就是如此，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敌人，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朋友。生活就是一个不断往前，不断告别的过程。站在今天，我更关心的是，第三个十年中国互联网的主题是什么，又将去向何方。 01 腾讯没有梦想——这个全网爆火的质疑，意思是腾讯已经“投行化”，到处投资，却不做创新业务。 腾讯总裁刘炽平，听到后的第一个反应是，皱了皱眉，这说法太不专业了。 投行，全称投资银行（Investment Banking），虽有“投资”二字，却是特指金融中介业务。也就是，别人的资产，别人的钱，投行只负责撮合，就像个链家中介小哥。我们投行狗见面，都先自嘲一句，我就是个“拉皮条的”。 而腾讯是拿自己的钱投资，这就是投资，不是什么投行。 这个区别，刘炽平太熟悉了。当年作为高盛亚洲投行部的执行董事，Martin的工作是到处找好公司，帮人上市或者找钱。直到遇到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公司——腾讯 Tencent。 中国移动才上市不久，这才是中国商业的里程碑。背后的深意至少有二。第一，中国通信、互联网建设开始发力。第二，中国主动用优质资产引进外资，推动市场化改革，国有资产里中国移动首先IPO，民营经济里阿里、腾讯获得软银等美元基金的风险投资。 中国移动IPO，正是高盛承销。刘炽平去中国移动打听腾讯。 中国移动正在推战略级产品，移动梦网，英文叫做Monternet，也就是Mobile+Internet。用今天的眼光看，就是平台、生态。而腾讯，就是移动梦网生态中最大的服务供应商（Service Provider）。中国消费者在手机QQ聊天，产生的话费，中国移动拿二，腾讯拿八。 刘炽平一听就有了兴致，坚定地拿下腾讯这个客户。 腾讯在香港IPO那会，市场已经很温暖。真正负责艰难破冰的，是中国移动。中国通信行业海外上市没有先例，国际基本很犹豫，中国那么穷，会有人用得起手机和互联网吗？ 况且亚洲金融危机刚过，市场极冷。北京高层亲自牵头，挑选最优质的资产，注入中国电信（香港），也就是后来的中国移动。 当年全国移动通信用户才区区1000万，中方聘请了“国际五大”之一的安达信，预测一下，十年之后会不会多一些。 安达信哼哧哼哧在timesheet上charge了无数个hour的费用，测出来，十倍。十年后中国移动通讯用户翻十倍，达到1个亿。中方和高盛都惊了，能有那么多？！ 但是，事实证明，这个预测太保守了，十年后，中国移动用户翻了整整50多倍，达到5.47亿！ 要不说，安达信真不靠谱，几年后自己就因为安然事件倒闭。安达信上海分部的一位小审计师张勇（Daniel Zhang），随着安达信旧部并入普华永道（PwC）。再过几年，去了盛大游戏，然后又去了阿里巴巴，成了马云的接班人。 中国拥抱国际资本，移动通信和互联网俯身准备冲刺——刘炽平和张勇是这个宏大背景中的小小一员，在历史卷幅短暂的快门键里稍稍停留，再驶向各自的命运。 02 无论是阿里、腾讯、百度，创业九死一生，英雄主义的叙事，更多只是创始人事后刻意的包装。事实上，大佬们很快就赚到了钱，腾讯从2000年8月就开始赢利。接下来“移动QQ”手机短信发送量，一个月能有3000多万条。招股说明书里，腾讯坐拥2.9亿注册用户。 腾讯IPO，对高盛来说，多舒服的单子。香港资本市场已经回暖，在中国移动IPO的洗礼后，国际资本已经建立起对于中国通信和互联网的认知和饥渴。 2004年6月，腾讯以每股3.7港元，募资15.5亿港元。公司立刻诞生5位亿万富翁，随后股价仰上狂奔。 马化腾年仅33岁。 每个月都赢利，账上又新到账15.5亿港元的巨款。公司不缺钱，也要IPO，为什么？答案是扩张，而且是抄袭着扩张。 中文互联网出什么新产品，腾讯就出一个一样的。QQ游戏大厅、QQ对战平台、QQ堂、QQ三国、QQ飞车、QQ爱问、超级旋风等等，分别对标联众、浩方对战平台、泡泡堂、冒险岛、跑跑卡丁车、迅雷、百度知道、暴风影音…… QQ用户飞速增长。在互联网草莽阶段，野路子多，经常是QQ一更新，就自动安装了腾讯的新产品。甚至不安装捆绑的产品，就无法登录QQ。 凭借QQ这个封闭而且高效的推广系统。腾讯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成了整个中文互联网的公敌。 于是有了那篇著名的檄文——《狗日的腾讯》。开篇第一句，正是美团CEO王兴的愤怒控诉：有什么业务是腾讯不做的吗？ 直到，腾讯碰到“大炮”周鸿祎。360安全卫士和QQ硬刚，让PC用户二选一，公安、法院都参与了，惊动国家部委出面调停。 腾讯终于改了。 03 第一个十年，腾讯是封闭的。抄别人的产品，利用QQ快速推广。 第二个十年，腾讯试着开放。不再自己做，而是投资别人，用微信生态一起孵化。 腾讯和阿里，两个超级大国的战争全面开打。 创业者喜欢拿腾讯的钱，整体而言，腾讯更懂尊重和放权。相比之下，拿阿里投资的下场都不好，饿了么、虾米、优酷、ofo，之前都是行业第一，拿了阿里的投资，迅速衰落。 腾讯也得到自己想要的。投资滴滴、美团，丰富了微信支付的场景，对支付宝后来居上。因为手握微信入口作为谈判筹码，腾讯每次都能要到一个极好的特供价格，随着美团、拼多多、京东、贝壳、B站、快手、Sea等等估值持续上涨，企鹅成了股神，也有了“买腾讯就是买半个中国互联网”的说法。 腾讯持有过1000多家企业的股权，其中100多家已经上市，捕获100多只独角兽（市值/估值10亿美金以上）。好几期财报，腾讯“炒股”赚的钱，比游戏赚的钱还要多。简单来说，腾讯的对外投资，第一，本身就赚钱，第二，构建生态，对弈阿里，成为中国商业的两极之一。 刘炽平从高盛投行，跳槽到腾讯做战略投资的老大，再迅速晋升为腾讯总裁。 金融圈从来不缺鄙视链。投行多辛苦啊，资金方、资产方都是爸爸，迎来送往，每天强颜欢笑。但是，投资，尤其是用公司自营的钱投资，那多爽！刘炽平，开着腾讯这艘航空母舰，是金融后辈羡慕的人生赢家。 2013年，很多人对于这一年的记忆是余额宝横空出世。马云说，银行不改变我们就改变银行。豪气万丈，赢得一片叫好。 不过，在我记忆里，还有一幕。是刘炽平和中国移动前董事长在一个论坛上的激辩——微信应不应该收费。 中国极度重视电信事业，大力发展3G。三大运营商响应号召砸了很多钱搞建设，但是，大量信令资源被随时在线的微信用了。而且，随着微信普及，消费者打电话、发短信的话费反而减少了。 简单来说，中国移动花钱搞建设，结果都便宜了微信，反过来微信还掘墓了中国移动的话费收入。 于是有了一种提案，微信向用户收费，或者中国移动向微信收费。 微信当然不愿意。很多人只记得2013年支付宝vs垄断银行，却忘了同一时间微信vs垄断电信，也是精彩的对决。 正如我们后来所知，微信没有收费，支付宝也没有被干掉。大家都顶住了压力，归根到底，这时候，互联网是绝对的创新，是屠龙的少年，消费者厌倦了银行冷漠的服务，以及高昂且不透明的手机话费。 这构成了，中国互联网第二个十年的底座——阿里和腾讯的生态战争，互联网模式对传统商业格局的挑战、颠覆和创新，互联网红利彻底的释放。 不过，余额宝改变银行，微信革命手机话费，是互联网红利的高峰。从此之后，互联网的每项创新，带给时代的红利越来越少，但是引起的质疑越来越多。大家逐渐开始担心隐私安全，垄断利润，大数据杀熟，推荐算法的信息茧房，困在系统里的骑手，巨头战争下的二选一，本来送上门的快递非要放到驿站，互联网贷款和游戏对青少年的引诱………… 04 很多人以为，美团要腾讯的投资，是图微信的流量。其实，不准确。微信提供的不是流量，而是社交关系。 淘宝会因为“信息安全”无法在微信分享，但是腾讯投资的拼多多就可以。 微信分享，就能利用用户的社交关系裂变，在一个APP早期非常有帮助。但是到了今天，美团、滴滴、拼多多都已经是国民级应用，增长早就不依靠微信社交裂变，而是别的途径。 腾讯和美团，都已经获得了他们彼此想要的。 国家发展都有十年规划。一个行业，一家公司，十年换一个旋律，本来就是应该提前准备的。 不妨一起想想，第三个十年中国互联网去向何方。 这个故事的配角，中国移动，去年已经把自己的ADR（美国存托凭证）从美股退市。当下，又有5家大型国企确认美股退市。 去年底，腾讯把持有的京东股份，作为派息分给了腾讯股东。刘炽平卸任京东董事。 互联网第一个十年，是野蛮生长。第二个十年，是巨头生态战争。 第三个十年，结合时代的趋势、条件和需求，我觉得，主题应该是把现有的行业做深做好。 仔细想想，零售有几百年历史，电子游戏也有几十年历史。相比之下，互联网太年轻，才20年。 阿里的电子商务很直观，物流，商品，配送，冷链，同城，仓储，供应链，国际化……太多太多可以做的事情。 其实，我觉得腾讯所在的游戏行业，也和零售一样有深度，能做好做深的东西更多。 我在《腾讯，游戏，可不可以不羞耻》里说过，游戏行业，不属于互联网，因为没有规模经济。而是属于内容行业，创意行业。腾讯游戏可以参考奈飞，先做爆款美剧，积累用户+赚钱，再做深度内容，做《曼克》、《爱尔兰人》，用奥斯卡增加自己的品牌价值，最终在利润、技术、专业、文化、口碑之间实现飞轮的不断扩展。 腾讯游戏有技术（王者荣耀能让1亿人在线，投资Epic Games的游戏引擎），而且懂游戏，好玩，运营得好（不仅王者荣耀，全球最大的六款吃鸡游戏，都和腾讯有关）。但是腾讯游戏，依旧只是一个小孩。 腾讯是世界第一大游戏公司。但是世界的2、3、4，索尼、微软、任天堂都有自己的游戏主机和生态。腾讯可以往这里发力，用游戏生态巩固自己的行业地位，挖掘利润。 VR/AR，不仅是一种设备，最本质的在于，这是一种人和机器全新的交互方式，特别适合游戏，而且也只有游戏能孵化技术成果。类似英伟达给游戏做GPU，做着做着成了AI时代的算力基础设施。VR/AR也应该是腾讯游戏拓展的方向，无论是玩法、游戏，或者投出来硬件，都可以为腾讯打开一片新战场。 阿里和字节，是腾讯的宿敌。尤其是字节，人类进入互联网的入口，从搜索（Google），到社交（Facebook），再过渡到短视频（TikTok）。第一次，中国人竟然做出了一个全球性的互联网平台，把BAT衬托的老迈而可笑。 但是，我觉得，腾讯游戏才是最好的赛道。阿里、字节做得再好，也只是经济叙事。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最不缺的就是经济叙事。但是，游戏，是第九艺术，是文化叙事（尤其在R星神作《荒野大镖客2：赎罪》之后），是当下中国想要的。上世纪日本经济腾飞后，再由本游戏、日本动漫完成文化输出，重塑国民自信和审美。 以前，我们觉得日本就是游戏的高地。今天看一看数据，日本top 100的手游里有30款来自中国，这个世界第二大的手游市场，中国手游赚走了1/4的收入。多家预测，中国手游会继续向好，逐渐占据全球一半的市场份额。从量变到质变，世界手游的执牛耳者腾讯，可以努力去把握临门一脚的机会。 游戏是世界第一大内容产业，超高的利润率，同时能衍生算力、网络、图像、AI等硬科技，而且有中国极度想要的文化属性。 腾讯总是高调说自己转to B，但是腾讯一来没有to B基因，二来这条路上有阿里、华为的恶战……当然，能成功最好。如果实在不行，发挥已有优势做好做深游戏，也是善莫大焉。 不久前，微软以地动山摇的687亿美元天价收购暴雪，纳德拉说了一番话，大意是，游戏就是星辰大海啊。 05 小米上市的时候，雷军到处说小米是苹果✖腾讯。但是市场压根不认为小米是互联网公司，给了一个只属于制造业的低估值，而且总是破发。为此，雷军愤愤不平。 这两年，风向变了，你看雷军还提小米是互联网企业不？ 曾经雷军说过，自己的偶像乔布斯第二，柳传志才是第一。如今，他和年轻人谈人生怎么度过低谷，苦难和挫折就是财富，然后赶紧带一波小米的货。 这就是时代列车，滚滚向前，到了哪一站，就念哪一站的经。这大概就是企业家精神吧。 腾讯最新的一份财报，我们能看到，视频号数据增长的惊喜，to B业务继续发力。但是，当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受，老金融狗能闻出这样的意思：新环境里互联网的收入和利润肯定会下降，所有分析师都是这么预测的。没错，我们腾讯也下降了。但是！我们腾讯下降的不严重，比大家预测的境况好了那么一丢丢。 等你悟到这一层，自然也会狠狠地拍一下大腿，念一句**。 我要旗帜鲜明的表明立场。互联网治理，防止资本无序扩张，没必要恶意解读，散布恐慌。有一段时间，阿里、腾讯、百度、格力都说自己大力投入芯片，那样的环境才是我担忧和反对的。不能整天想着给大众情绪一个交代，商业归根到底是围绕核心业务和技术积累，深耕好已经占据的主业，这肯定是未来十年中国互联网的方向。 中国移动让腾讯赚到了第一桶金，完成国际资本破冰，和微信争执过收费，现在又以身作则释放信号——分别是三个十年最好的注脚和启示。 中国互联网的第一个十年，王兴喷腾讯。第二个十年，王兴和腾讯好。第三个十年，王兴不说话了。 不骗你，衣公子也很怀念过去，但是我不会厚古薄今，企业本就是时代的产物。安西教练不是说过嘛，哨声还没有响，比赛就没有结束。 相信中国会保持理性和智慧，互联网的故事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