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正清的中国回忆(8)记者哈罗德·伊罗生

子名历史回忆录 2024-05-28 07:07:56

如果说,我们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那儿,了解到外来者的奉献精神的话,那么多哈罗德·伊罗生完全是另一面的表现。

艾格尼丝情愿成为她所认同的公众正义事业的工具,而哈罗德作为一名记者,则设法真实报道国民党制造的反对共产党的事件。

哈罗德·伊罗生仍在世,并一直生活在马萨诸塞州的牛顿市,和从前一样健谈,他是麻省理工学院的退休教授,关于他的一切,容我细细道来。

威尔玛和我了解到的很多中国革命的内容,都是来自他的二手资料,而他,则是直接从上海获得的众多一手资料。

哈罗德在中国的经历,始于他20岁时,当时,他离开了在纽约的中产阶级家庭,开始闯荡外面的世界。

在上海,他先后成为美国人开办的《大美晚报》和中国人开办的《大陆报》的记者和编辑。

此为1927年7月23日《大陆报》 图片来自网络

在初次接触上海的现实情况后,他和一位朋友,一位南非的马克思主义者弗兰克·格拉斯,结伴而行,乘船沿着长江逆流而上一直到达四川。

1931年这一年,长江洪水泛滥。堤防被洪水冲毁,洪水淹没了大部分的农田,积水有几英寸深,造成了粮食短缺,引起饥荒。

国际救援组织来到中国,查尔斯和安娜·莫罗·林白也飞来中国进行调查。

美国报刊报道了这一消息,以致对于广大美国读者来说,那些受灾场面更加具体,如在眼前。

我一直坚信,哈罗德·伊罗生尽管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而实际上,他是来自历史悠久的先知家族。

1931年的经历,给他带来了启示,也让他了解到了中国的困境,以及可能的拯救方法。

同时,在上海的三年经历,也使他与中国共产党有了更多的接触。这与我在12年后的发现很相似,那就是,除非一个人对这些革命者的信仰有一定的了解,否则,他永远不会懂得当前的革命形势,正如哈罗德在1974年所说:

“公布这些消息,引起了全社会的震惊,那一年的所见所闻,以及随后不久,我在上海遇到的共产党朋友以及共产党人的盟友们,都希望我能够创办一份报纸。

我欣然接受了这样的建议,结果,便是《中国论坛报》的创刊。”

哈罗德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1932年11月,在上海,艾格尼丝介绍我们认识了哈罗德,我们还见到了他漂亮的太太维奥拉,人们称呼她为罗宾逊小姐。

后来我们得知,他们并非未婚同居,而是一对大学时的恋人,她一到上海,两人就正式结婚了。

《中国论坛报》报道的是历史中黑暗的一面,这是哈罗德个人的成就。

虽然《中国论坛报》也像《密勒氏评论报》以及上海的其他媒体一样,刊登着每天的普通新闻,但是,它有专门的版面,刊登一些左翼作家的短篇译文,报道一些由上海国民党、青帮等组织造成的失踪、引渡、监禁以及死刑之类的事件,受害者都是一些残存下来的共产党人。

在蒋介石将中国共产党工会组织摧毁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主要是知识分子,他们之中,最优秀的就是力图创造革命文学的年轻作家们。

1930年代上海外滩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在近两年的时间里,在一个只有他才能准确描述的环境里,哈罗德一共出版了39期《中国论坛报》。

消息的来源有很多:有些是小道消息,作为一名记者,他会在出版之前,尽力核实细节。

在《中国论坛报》的读者中,上海以外的读者,只能偷偷地带出去,或者,通过中国邮局以普通包裹寄出或以其他一些方式带出。

在外国人控制的上海公共租界以及法租界里,哈罗德是受美国的治外法权保护的,尽管总领事将其看作一个危险的赤色分子。

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因为利益,而站在国民党一边,他们在两年内,引渡了超过300名被指控为共产党的中国人,将其交到国民党刽子手手中。

后来,帮忙出版印刷《中国论坛报》的承印商也被吓跑了。哈罗德就与不知身份的中国共产党人一起工作。

他被孤立并受到监视,但是,他实现了自己的目的,为被压迫者伸张了正义,直到最后不可避免的时刻到来:

因为拒绝登载歪曲事实的报道,被迫停刊。

1934年4月,哈罗德和维奥拉搬到了北京,和我们做了一年多的近邻。他们的房子是威尔玛帮忙找到的,在大羊宜宾胡同1号(我们住在10号)。

哈罗德还随身带着翻译助理以及1000多页的珍贵文献资料。随后,他根据这些资料,写出了一本经典之作《中国革命的悲剧》。此书由列夫·托洛茨基作序,1938年在伦敦出版。

这是一本当代历史的杰作,阐述了20世纪20年代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合作及斗争的过程。

书中,对于1927年中共的灾难作出了解释,事实上,是斯大林为了自己的政治需要与托洛茨基斗争,而准备牺牲中国革命。这只是“可能的事实真相”,事实也可能并不是这样。

年轻的中国革命家,按照自己的期望来解释革命失败的原因,然而,如今历史学家都倾向于将其看成是难以避免的事实:

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彼此还并不适应,无论早期的中国共产党采取什么样的策略,为了打败那些以城市为根据地的国民党几个条件——农村根据地、军队、组织——都应该是必要的。

如此看来,“可能的事实真相”依然存在争议。

由这些档案产生的最终希望的破灭,可能在于:

1931年5位颇具献身精神的年轻作家英勇就义,同时,还有另外19位共产党领导人一同献身,他们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新任的领导阶层刚刚从莫斯科归来,很显然,他们出卖与其抗衡的人给国民党,借敌手除掉他们,一边又利用烈士来煽动情绪,一举两得。

哈罗德是托洛茨基的狂热崇拜者,他曾去挪威拜访托洛茨基。但是,你不能称他为托洛茨基分子,伊罗生始终是伊罗生,他对于我远离现实的历史学术研究,报以善意的嘲笑。

他以崭新的眼光,在看待一个个事物的同时,同人类的弱点对抗也在不断扩大。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作为《新闻周刊》的战地记者,又回到了中国。

后来,他写的《心影录——美国人心目中的中国和印度的形象》是一部内容丰富并且具有独创性国际视角的研究著作。

作为麻省理工学院国际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员,他还写了其他的一些专题著作,关于美国黑人的作品《美国黑人的新世界》、关于少数民族的作品《部落的偶像崇拜》等。

哈罗德不可避免地成为麻省理工学院没有博士头衔的教授,他依然傲慢地反对学院派的研究方式,但给学生很多启示。

1934年6月,我和威尔玛还有伊罗生夫妇,都穿着齐膝短裤从北京去热河的省会承德市旅行,那里在几个月之前刚刚被日本军队占领。

威尔玛和日本公使馆进行协商,对方说只认可来自“满洲国”政府的签证。但是,最终她拿到了一封日本陆军武官的信才得以放行。

装载着毛毯、照相机和不易变质的食物,我们早上6点,搭乘着日本人的敞篷道奇大卡车出发了。

顶着烈日,坐着我们的行李度过了白天,到了晚上,我们就像水母一般毫无顾忌地躺在一起,精疲力竭。

到了古北口,即北京长城北偏东一些的位置,我们跑进了日本军事区。威尔玛去进行交涉,而我们其余的人,假装除了英语之外对其他语言一无所知。

威尔玛在日记中写道:

“我因此受到了优待”,“因为我擅长装傻充愣而又有些坚决”。

边防军官说,我们必须在这里过夜。“最终将我带到上级官员那里,他们驻扎在镇子对面的一条长长的布满尘土的上坡路的尽头,沿途都是防卫战壕以及武装守卫。”

最终,我们都爬到了镇子的另一边,从另一个将军那里得到了我们的通行证。

从那里开始,事实证明,热河由参差不齐的山峦包围,一座连着一座,“像波涛汹涌的海浪”,除了一些高高的平坦的山谷,被山峰紧紧包围在中间,如同一个天然形成的瓷盘。

承德的街道两边都是商店,路灯会在晚上9点,全部点亮。

这是一个军事驻地,在大卡车中,偶尔会有官员的豪华轿车穿过,日本女孩也被引进当地的妓院供军官们享乐。

来到了承德天主教会,皮尔·卡纳德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尽管他之前并不知道我们的到来。

他接受了我们送给他的礼物白兰地,并拿出了自己的葡萄酒、面包和奶酪招待我们,卡纳德灰白的胡子一直垂在他穿的中国式长袍上。

他很健谈,可以用英语、法语以及汉语交替进行。然而,在他布道的前30年内,他说他还只是会用荷兰语与上级说话,但是,如今他可以将各种语言混合起来。

多么诙谐而又文雅的人啊!他对人和事,有着极其宽泛的理解,我们从未在新教的传教士中见过。

短期成为伦敦《每日快报》的通讯记者后,哈罗德对于日本占领区有了深刻的理解。

他们修公路,建铁路,建立公共设施和医院,给许多人提供了工作的机会,同时,他们的警察管理着社会治安,这是一种喧闹的进步。

但是同时,他们继续保持着旧的军阀政策,由于农田税收负担过重,农民不得不种植罂粟来满足税收的要求。

我们看到了一大片的白色罂粟,并与种植者讨论了种植的技术,具体到将罂粟的蒴果轻轻划破,过几天后便可收集每天会出现的很少量的白色汁液。

鸦片帮助日本麻醉了华北地区,日本想得到的不仅仅是税收,就像英属印度到1917年前一直将鸦片卖到中国,或是蒋介石在四川种植的鸦片通过长江运往上海一样,我们认为,日本也有着政治目的。

我们在当地观光3天之后,威尔玛找到一个牙齿洁白、满面微笑的姓郝的船夫,他将带着我们沿着滦河而下,我们在这只7英尺宽、20英尺长的船上的5天旅程,是一次冒险旅程。

1930年代河北滦河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船夫包括郝、他的堂兄弟和一个十几岁的、满身污秽的杂工。这个杂工还没结婚,郝解释说:

他没有钱,所以,没有人愿意嫁给他。”

他们在船头工作,有时遇到激流也会跑到船尾,但很少使用帆。而我们四人聚集在平坦的船底,欣赏着掠过眼前的山峦的壮丽景色。

滦河有时候穿过峡谷也会激流翻滚,看起来像一条小长江。每天,我们都会看到沿途拉着船的纤夫,拖着沉重而缓慢的脚步沿着河岸前行。

船员们用铁锅在炭火盆上,每天煮两顿小米饭,我们也用同样的炊具做我们自己的饭,包括米饭、鸡蛋、培根以及葡萄干,就着茶水和热可可一起吃。

我们每天都要寻找清澈的支流,威尔玛和维奥拉,设法避开别人的视线洗澡。晚上,我们简单地将船系在岸边,在沙滩上弄一个适合臀部坐卧的坑,在上面睡觉。

有时候,我们醒来会发现一群农民在不远处默默地站着或坐着,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好奇地看着我们。作为“毛子”(“浑身是毛的人”,外国人),实际上,哈罗德和我已经开始出现毛发脱落的现象,也就是说,我们即将谢顶。

当然,文明的中国人也有头发,但是胸部、腿和胳膊上,几乎没有毛。我们也不像狗、马、牛或者山羊那样多毛,但是,也似乎朝着那个方向发展。

我曾在苏福尔斯狂欢节上,看过名叫乔乔的狗脸怪人,而此时,在这些本地人看来,我们比那只狗还要引人注目,如果不刮脸,我们的脸会让胡须全部覆盖。

另一方面,威尔玛和维奥拉显然看起来像中国的奶妈,但否认生过孩子。她们的头发不是黑色并且自然卷曲,天生的大脚,举止像男人一样毫无顾忌。

看起来,这是为了照顾孩子作好了充分准备,多么奇特的性格组合啊!

郝总是有很多问题问我们:

“在你们国家你们有几个老婆?只有一个?但是,她一个人怎么料理所有的家务?”

“那你们的官员有几个太太呢?”

“你们结婚要花多少钱?”

一天晚上,我们想要收集一些民间传说,我们问他对天空明亮闪烁的星星了解多少。“是的。”他回答说,“我一直都看得到它们。”

他对我们刷牙很感兴趣。为什么他不刷牙呢?“我没有太多空闲时间。”他说。

有一次,我们停在他的村庄。这里的每户人家都姓郝,妻子们都来自其他的村庄。他的房子一尘不染,4个房间里住17口人,睡在可以生火取暖的砖炕上。

“怪不得,”我注意到,“他们想早点让年纪轻轻的小孩子们结婚搬出去住。”

在滦州,我们离开了郝先生的船,乘火车前往外国人的海滨避暑胜地北戴河。

我们在东崖遇到了赫约翰太太,她给了我们两块长面包和草莓酱,来缓解我们的营养不良。

在我们从长城到华北平原的旅途中,日本哨兵搜查了我们的行李。不过,考虑到最近中日的战争,由于我们的老朋友和保护者——治外法权——我们的旅行又是一次胜利。

不平等条约下的外国人获得的权利之一,就是旅行的权利。

1935年3月,与哈罗德曾合作过一年的同事刘先生和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小孩乘火车前往南方。

但是,当他们到达北京火车站的时候,他们随身携带的一件行李中,被搜出了中国共产党的宣传资料,于是他们被铺了。

刘先生一直太过自信,当时哈罗德心烦意乱。几天之后,通过北京协和医院管理者蒲爱德的中方代表成功斡旋,刘先生的太太和孩子得以释放。

但是,刘先生的命运还是一个未知数,他没有治外法权。后来,在1937年开始的抗日战争时期,他才从监狱中获释。

不得不说,我们外国人的特权身份是多么有用,正是这样的特权,才使得我们可以近距离地观察中国的苦难历程,而中国人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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