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随着利刃入肉的声音传来,喷溅而出的鲜血,溅了还握着刀柄的连青一手一脸。
她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惊惧的苍白,双眼流露的却是不合时宜的错愕迷茫。
尤其是看到手中,被歹人鲜血染红的短刃,迷茫困惑几乎压下刚杀人的恐惧。
看一眼歹人瞪大凸出的眼睛,连青慌忙扔掉手中短刃,双脚不稳地后退两步。
她不是被她那傻子郎君一榔头敲死了吗?
为何杀人的成了自己,且被杀那人眼熟得厉害……
连青刚要从脑子里,搜寻出关于这一段的记忆,就听一个洪亮爽朗的声音传来:
“哈,以为是个胆大的,原来不过假把式!”
那人打断连青搜寻记忆,也让连青更直接的回忆起这段场景,她急急将视线落在前方的人身上。
那背影高大健硕,出手更是利落干脆,三两下便放倒另一个企图抓向连青的歹人。
记忆中也是这样,根本不必看脸,连青脑子里就浮现出一张粗犷英武的面孔。
是他!
是他就安全了。
连青眼神清亮起来,甚至来不及去震惊,自己死了又活这件匪夷所思的事。
她上辈子,前十四年被养在乡下农庄,最大的见识,就是隔壁那位仙姿玉容的师父。
此后回到京城连家,她被“山贼掳劫”的事情被人传开,往后短暂的几年岁月,苦得仿佛被泡进黄莲汁。
唯一让能让她喘口气的事情,就是她院中婢女,每次听了京中趣事回来闲话。
其中提得最多的,便是大渊朝最炙手可热的两位郎君。
一位是已故太傅之子——梅十一郎。
另一位便是猎户出身,却突然一飞冲天的闻春来闻将军。
听得多了,连青枯槁的眼中也渐渐生出向往神采。
不是她有什么妄想,而是忍不住幻想,若自己也是男子,是不是也能像这位草莽将军一样,拥有别样的人生?
嗯,哪怕最后可能走上谋反的道路。
就算不能,凭着她那神仙师父教的东西,当个风雅小郎君四处逍遥也是容易的。
可惜,前世的她过分天真迟钝,学了那么多东西,却囿于人言孝道,沦为他人前行路上的炮灰。
只在临死前,回忆起那张记忆深处,好像出现过的面容,才让她绝望麻木的心,生出些痛悔遗憾。
大概是连青追忆的目光太盛,撂翻两人的闻春来,仿佛背后长眼一样,扭头精准对上连青的视线。
而连青期待的眼神,在看清闻春来此时面容的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塌下来。
仿佛看到宝石生生变顽石。
闻春来心头错愕,自己的脸有那么不堪吗?
他心头升起愤愤,待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摸上自己的脸颊。
嗯,一手的胡子拉碴和乌七八糟的伪装,让还未出口的质问生生咽回肚中。
最后只得白连青一眼,恶声恶气道:
“某奉劝小娘子,看男人眼神客气点!”
连青知道对方误会,想开口解释两句,却听身后不远处,再次有追杀的人声传来。
这方面显然闻春来比连青更敏锐,不等连青开口,单手抄起她的同时,长腿已经迈开大步,朝前狂奔而去。
连青被这个操作一惊,下意识就想惊呼,觉得不对,又飞快伸手捂住自己嘴巴,只留一双强压惊慌的双眸。
察觉到连青的克制,闻春来颇感兴趣地“咦”了一声,随即将肩膀上的连青颠了颠,笑着露出一口森然白牙道:
“救命要紧,得罪得罪!”
见连青始终没动静,闻春来也不再逗她,回头眯眼望了望来路,不屑一笑后,终于沉默着全力赶路。
连青只觉耳畔呼呼刮起大风,在闻春来后背晃荡的上半身脑浆都快被颠散,但也总算醒过神,开始梳理眼前的状况。
重生这一点,确实让人不可置信,可脸上歹人的血点子散发的腥味,又让连青不得不信。
且一通折腾后,连青略显久远的记忆,已然同现在重合。
不得不说,连青重生的时机实在不错。
正是连家来人,接她进京遇袭那一天,也是她上辈子苦难的开始。
作为不知遮掩什么丑事,扔到农庄的连家弃女,这次接连青回去本就是为连家另一个女儿——连云昭替嫁。
如今人还在路上,对方却等不及派人截杀,这其中实在矛盾。
若说只是想污她名声,让她回到连家抬不起头,避免分走父亲关爱,只用将人掳走关几日,然后留个活口报信,才是一石二鸟的最好效果。
可对方招招要她性命,连家派来接她的仆婢更是死光,若非遇上闻春来,她也是必死无疑。
这就让连青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替嫁这件事,连云昭是不愿意的?她自己想要嫁给那个傻子?
这必然是不可能的。
不过连云昭这样做,虽让人想不通,却也让连青上辈子,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怀疑过她。
此太过矛盾,不合常理,甚至精明如连家家主,她那位生身父亲也没多想,只当她这棋子倒霉。
后来连青倒是知道了。
可一个被全京城耻笑之人,一个废物痴傻儿的娘子,知道又能如何?
好在老天开眼,让她重生在进京之前。
上一次连青在得救后,选择孤身自己进京,这一次……她决定当没有见过连家人。
想到这里,连青攥紧的拳头,再次坚定心意般使劲握了握。
下一瞬,就觉晃荡的身躯突然停下,连青这才发现,自己握紧的拳头中,拽着的是闻春来的衣服。
连青赶忙松开,发现已然捏出两个皱巴巴的揪揪,忙心虚地伸手想要抚平。
还不等连青再次摸上去,就觉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她就被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坐定。
“小娘子好享受,倒是将某当拉磨的驴!”
见连青坐稳,闻春来后退两步,大手往胯骨上一撑,居高临下看着连青调侃。
连青并不辩解也不生气,反倒双眼一弯,从石头上跳下来,大大方方冲闻春来福身道:
“多谢郎君救命之恩,若有来日,青娘定当报谢大恩!”
不止报谢这次,也不止因为救命。
闻春来只是见这小娘子,不符合年纪的镇定,想要出言逗弄两句。
以为凭借自己此时的尊荣,不将对方吓哭,总也该战战兢兢一番。
不想对方不仅不怕,反倒一双妙目笑成两弯月牙,好看得叫人心慌。
行伍之人,最是不能心慌,一慌就容易出昏招。
比如,本来只是顺手救人一命,不欲多管闲事的闻春来,此时就脑子一昏道:
“我看小娘子之前欲要进京,你的仆婢死了,我送你吧。”
第2章 赠酒
对于闻春来的热心和好意,连青自然没有推却,只是并没有选择进京,而是选择回农庄。
“当然,如果郎君不顺路的话就算了。”
连青说着这话,转头看了看身后的路,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
“我能找到回家的路,都是官道,想来……想来也不会再遇到那些人。”
之前连家仆婢为了赶时间,带着连青从山间抄近道,正好方便连云昭安排的人下手。
闻春来救下连青,摆脱那些追杀之人后,就带连青往官道方向走,此时二人离官道不过几百米。
见连青说着找得到路,不怕,白玉般的小脸上,却尽是勉强之色。
也不管连青是不是以退为进,话既然已经出口,闻春来还是点头,示意连青指一指方向。
起初二人谁都没说话,直到闻春来发现身后毫无动静,连脚步声都没了,才觉得不对劲。
转头去看,就见连青远远吊在后面,整个人身体前倾,小脸热得通红,裙裾更是翻飞如急浪。
即便如此,少女也没有喊自己等一等,只紧紧抿唇憋足了劲儿追赶。
连她头上的珠花,仿佛都在为主人憋着劲儿,不肯随意乱晃一点。
想到自家小妹的倔劲儿,闻春来的眼神就柔和下来。
还是个和小妹差不多大的小儿,小妹还成天上房揭瓦卖痴耍娇,对方却已经在被人暗算性命。
该当包容一点才是。
“我粗人,山上打猎习惯了,你赶不上叫我等一等就是。”
“嗯?”
刚赶上来的连青,一时有些没听进去话中意思,反应一会儿才明白对方在解释,随即一笑道:
“劳郎君相等,我赶得上!“
闻春来浓眉一扬,没再多言,只是脚下的步子明显慢许多,有一搭没一搭同连青闲聊。
“小娘子跟那些人有仇?”
连青本就觉得这事有蹊跷,没打算多说来烦扰别人。
听闻春来主动问起,她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
“若郎君有麻烦缠身,欲寻替身脱身,会因何事在替身解决麻烦之前,突然致替身于死地?”
连青想着上辈子的闻春来,下意识说出来这话,觉得对方能从猎户到大将军,定然无所不知。
只是话一出口,看到对方惊讶错愕的眼神,又慌忙打嘴道:
“啊哈哈,我……就是看话本子,有这么一出觉得很矛盾,所以想随便跟郎君探讨一下。”
“当然啦,郎君若是不想探讨也无妨,乍然说这些确实有些冒昧。”
连青话说完,闻春来的惊讶已经收起,颇有深意看她一眼道:
“冒昧说不上,你这话本倒是有意思。”
连青怕对方追问,究竟是什么话本,便不出声只抿唇笑。
过了一会儿,连青以为闻春来已经掠过这个话题,身旁突然传来对方的声音:
“一个有所图谋的人突然改变策略,要么此事本就非他所谋,要么……就是他所谋有变,或者图谋更大。”
见连青沉思,闻春来意味深长道:
“所以,小娘子所看的话本中,那替身有什么东西,是别人格外垂涎的?”
是有什么东西吗?会是什么东西呢?
连青秀气的眉头皱起,企图在过往记忆中,搜寻有用的蛛丝马迹。
上辈子有段时间,她确实觉得周围的人态度古怪,就连她那痴傻郎君的父亲,都有意无意试探她许多次。
所以他们要找的东西,在自己身上?
“是这儿吗?”
后来路上,连青基本沉浸在思考中,直到闻春来提醒出声,连青抬头才发现已经到家。
看着掩映青山绿水间,那座不算小但朴素的院子,几乎被即将到来的暮色吞没,连青猝不及防眼眶一热。
她曾经做梦都想回来的小院,不想竟真有回来的一天。
身边还有旁人在,连青吸吸鼻子,快速将喉头哽咽压下,福身一礼扬起笑脸道:
“天色将晚,附近无甚客舍,郎君若不嫌弃,便在我家暂歇一晚?”
闻春来迅速摇头,站在连青三步外的距离,冲她扬扬下巴道:
“不必,我夜行惯了。”
说罢站在原地,看样子打算等连青回去他再走。
连青知道对方的本事,见他推拒也没深劝,只叫住道:
“那郎君稍等,我去取两坛酒给你带上,深夜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怕闻春来还要拒绝,对方眉毛刚扬起,连青又加了一句:
“是我自己酿的,不是什么好酒,郎君莫要嫌弃。”
连青话说到这份上,本要拒绝的闻春来也不再推脱。
回到熟悉的地方,连青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仿佛山间灵动的小鹿,脚步轻快朝后院一棵大树跑去。
等在原地的闻春来,只能依稀辨认连青背影,见她在大树下忙活一阵,再小心翼翼朝他跑来。
待连青走出来一些,闻春来才看清,对方胸口前挂了几个小坛子,正一边双手护住坛子,一边努力伸头看路。
闻春来赶紧快步迎上去,脑子里同时闪过一阵莫名的惋惜:
如此美好灵动的女子,也不知还能美好几日?
这个念头不过一闪之间,二人齐齐动作下,少女的笑颜已经重新映入眼帘。
小心将脖子上,绑着酒坛的麻绳取下,连青叮嘱道:
“怕郎君路上不好拿,我给取的小坛酒,又这样绑一下,就方便多了。”
“郎君救命之恩,青娘铭感五内,如今这样实在失礼,只待来日再补过罢。”
闻春来接过几小坛酒,虽还未开封,但也隐约有一丝酒香飘过,听到连青这话,轻松提溜起麻绳道:
“这就是最好的谢礼,天色不早,快回去吧。”
连青点点头转身离开,走远几步后似是感应般回头,却发现闻春来早已消失无踪,连个背影都不见。
这样也好,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可不是什么好事,未来光明神勇的大将军,确实少接触为妙。
连青面上的天真懵懂收起,只朝着看不清的远处,长长叹了口气。
“小妹?你怎么在这里?你身上怎么回事?”
正在连青感慨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语气从身后传来。
听到这个声音,连青鼻头一酸,转过身后,脸上已经重新扬起灿烂笑容:
“阿兄!我没事,但有个小忙,需要阿兄帮一帮。”
第3章 唱戏
连青回到农庄后,并没有闲着。
她选择回养父母家,可不是为了逃避。
再说,就算她想躲,京城连家的人也未必肯。
原本连青苦恼,要怎样才能说服她那对老实忠心的养父母,帮着她一起演戏。
这一苦恼,在碰巧遇上归家的连正时,便迎刃而解。
连正是连青养父母的独子,也是连青叫了十几年的阿兄,平日最是疼宠她。
连青只说完路上遭遇,再将得知自己替嫁的消息,推到死去的仆婢身上,便气得连正要杀人。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被连青拦住的连正,由于从小被教得太好,气得满脸通红,来来回回也只骂得出这话。
就这样,被连青清凌凌的目光一望,满脸的怒色也跟着快速熄灭。
好一阵,连正的情绪平复下来,重新坐回连青跟前,语带愧疚道:
“我们以为,你终归是连家亲生,愿意来接你回去,是觉得对你亏欠,定会好好待你……早知如此我们如何能答应?”
连正说完这话,像是想到什么,眉头狠狠一皱道:
“这样丧良心的人家,既已开始打你的主意,没见到你人,自不会轻易放弃……不如跟阿耶阿娘商量搬家吧!”
说着说着连正的眸光越盛,似乎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就要起身往前院去找人。
“阿兄,你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啊!”
连青赶紧拉住连正,她说这些,可不是为了搬家逃命。
上辈子真正关心爱护她的家人,受她牵连吃尽苦头,有机会重来,哪愿他们再担惊受怕一辈子?
拉住连正后,连青赶紧解释道:
“先不说咱们能逃到哪儿去,单说连家如今势大,是我们想逃便能逃的吗?”
若是普通庄稼汉,或许不知连家势力,但连青养父母连忠夫妇,本就出自连家。
这些年虽在农庄,基本不在连家走动,对于连家的力量,他们还是清楚的。
因此连青这话一出,连正脑中的冲动就熄了,只一脸愁苦道:
“那他们肯定还来找你,我是万不能让你进火坑的,阿耶阿娘知道了,更不会答应。”
说到这里,连正懊恼道:
“若木先生在就好了!他老人家足智多谋,又最是看重你,定有办法救你!”
听连正提到师父,连青心中一动,笑眯眯指了指自己道:
“师父虽然不在,但师父的徒弟还是能用一用的。”
连正眼睛一亮,当即追问道:
“小妹有办法?”
连青神秘一笑,冲连正招招手,压低声音在对方耳边嘀嘀咕咕一阵,说完后一脸期待看着对方。
连正听完,将信将疑挠着头退开,有些担忧道:
“阿耶阿娘那边我帮你没问题,只是你这办法靠谱吗?你真的不会有危险?”
连青再三保证,连正担忧的眉头还是紧皱,不肯松口。
最终,她只能双眼一垂,肩膀和嘴角齐齐耷拉下去,声音哽咽道:
“阿兄不信我不帮我,看来我再也没法拿回母亲的遗物了。”
“哎哎哎不是……小妹你别哭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一见连青这样,连正就下意识哄人,并未注意到有人来了后院。
来人显然对眼前情形很是熟悉,还未思考其中不对劲,就已经三两步走过来,扯了连正耳朵到:
“又欺负你小妹!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着,另一只手就熟练地去抄扫帚,手伸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猛然扭头看向连青:
“青娘?你怎么还在家?这是出什么事了?”
连青早已摆好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见养母宋兰总算注意到自己,飞快给了连正一个眼色,然后眼泪就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
接受到小妹指令,连正忙大声呼痛,将宋兰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道:
“阿娘阿娘,这事儿我知道,你先放开我耳朵!”
这时养父连忠听到动静,也走进后院,看到的就是哭的哭、凶的凶、嚎的嚎三人。
好容易一家四口,总算安静坐下来,才由连正向两人说起连青今日遭遇。
连青知道自己养父母,向来对她视若己出,听到阿兄那些添油加醋的话,定然心疼不已。
就算不敢恨她亲生父亲,起码往后也是绝对站她这边的。
也不是连青非要用这种方法骗人,这对夫妻为人太正直,对待连家太忠心,她很怕以后他们被暗算,这才提前预防。
只是连青想到二人会心疼她,为她难过伤心,并且站在她这一边。
但在这些反应之外,二人像是还有旁的,不能言说的痛楚以及憋屈。
这让连青有些茫然,一时有些摸不准,该不该继续说自己的打算。
正当犹豫间,连忠和宋兰交换一个眼神后,对连青道:
“青娘,连家虽富贵,终究是虎狼窝。”
“我和你阿娘,知你不是贪慕富贵之人,若你愿意,阿耶连夜送你们娘仨离开。”
连青听这话中古怪,且眼中恨意实在明显,让她心中不安,忙开口说出自己打算。
本以为还要一番功夫拉扯,谁知二人听完连青的话,除了眉宇间有些犹豫担忧,竟没有直接反驳。
尤其是听到连青说,她要回去拿回母亲遗物,宋兰的手都忍不住抖了抖。
连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但眼下忙着同连正说服夫妇俩,并没有继续往深想。
最后,连忠叹息一声,无奈摆手,缓慢又郑重地对连青道:
“青娘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和你阿娘都支持你。”
“且你是为拿回你母亲遗物,这本是为人子本分,况你曾师从木先生,阿耶阿娘相信你的本事。”
“只一点,无论发生什么事,保全你自己为要,阿耶阿娘虽无能,若用得上,一定不要只报喜不报忧。”
是了,这才是她的亲人,这才是她的阿耶阿娘。
听完连正的话,本来装哭的连青,忍不住真落下泪来。
那边宋兰见状,一把将连青搂进怀里,揶揄地刮她红红的鼻头道:
“哟,唱个戏怎么还真哭起来?”
连青不好意思,将头埋进宋兰肩膀,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才道:
“既然青娘这回都真哭了,阿娘阿耶过几日帮我点小忙没问题吧?”
第4章 重回
连忠夫妇比连青想象的,还要更看重她。
不必撒娇歪缠,二人便干脆地应下,帮连青一起演戏。
在乎的人站在自己这边,连青自然担忧全无。
十日后的早晨,京城连家再次来人。
不过同上次只来两个仆婢的阵仗不同,这次浩浩荡荡来了十几号人,乌喧喧挤满连家小院。
人一多,动静就大。
连青听到闹哄哄的动静,从隔壁竹屋出来时,她家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不少住附近的乡邻,站在院外伸长脖子看热闹。
见连青抱着比自己还大的坛子过来,忙给让开道。
还有那热心的邻居,往日没少喝连青送的酒,快步上来帮忙接过坛子道:
“诶哟,你这孩子,这么重也不怕把自己压坏。”
热心邻居唠叨着接过坛子,又冲院中努努嘴压低声音:
“快进去吧,那些人像是来头不小。”
连青谢过邻居,一边将挽起的袖子放下,一边抬脚朝院中走去。
这时斜地里冲出个少女,将连青一把拉到一旁,语气担忧道:
“青娘,你先别贸然进去,那些人腰上别着刀,不知什么事呢!”
才刚远远的,连青就认出领头之人,正是她那尚书父亲身边的管事,不过依然对少女的关怀受用。
伸手安抚住少女,连青笑眯眯道:
“思雅阿姊别担心,当是我京城的大官父亲,派人来接我回家。”
说完这话,连青冲对方打个眼色,又捏了捏对方的手,然后满脸笑容抬脚进了院子。
连青在院门口说的话,院中来人已然听在耳中。
因此当连青刚踏进门,正和连忠夫妇说着什么的管事,便径直走了过来。
恭敬一礼后,那管事慢慢直起腰身,语气不急不缓道:
“阿郎久盼青小娘子不至,心中想念得紧,故遣仆亲迎青小娘子回府。”
听到这话,连青就知道,对方必然已经问过连忠夫妇情况,且二人按计划出演的效果不错。
保持着眉眼弯弯的灿烂笑意,连青并未像对方所料般虚与委蛇,而是草草一个福身道:
“那咱们这就出发吧?”
华管事一愣,想说,也没有这么急,毕竟他们刚到,都没坐一下,水也没喝一口。
他们是不急,但连青急。
她可不想让这些人,在她家多待一时一刻。
见华管事不说话,连青便上前两步,用更期待的眼神看着对方道:
“接到父亲传信,我们就开始准备,一点不耽误的。”
连青说着,伸手往院中一处一指道:
“你看!要带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华管事看着那堆杂货般的包袱,有些懵懵地开口:
“那……这便启程?”
就这样,华管事重新上了马车,直到驶出这个农庄,挑开车窗帘回看,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难道事情真像连忠夫妇所言,他们平日教导青小娘子,都是以歌颂家主为主?
观那青小娘子相貌和行事,并不像无情无义之人,反倒一直笑眯眯的,看起来格外娇憨天真,又偏对连忠夫妇丝毫不挂念的样子。
就算养条狗,十几年过去,骤然来人也很难带走,何况是人?
难不成,这两人果真从小教导小娘子,以连家家主为尊?
这样一想,华管事就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不由有些满意地点头,自言自语道:
“这连忠夫妇倒是会做人,也算是立功,只这青小娘子如此天真,倒是可怜。”
不过再可怜,那也是主子间的事,他一个仆人可管不过来。
华管事不再多想,放松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
此时,被华管事琢磨的连青,则在另一辆马车上。
仿佛变脸般,笑弯的眉眼缓缓归于平静,勾起的嘴角也慢慢垂下。
她忍着挑开车窗帘往后看的冲动,脊背挺直坐正,双手交叠放于膝上,端得一副贵女做派。
跟着上车服侍的婢女,本就偷眼暗暗打量连青,见她突然变个人一样,心头一惊就要收回视线。
谁知下一瞬,连青的视线就精准望过来,定定看着婢女,直看得她后背发毛。
正当婢女心头忐忑,不知何意时,连青忽冰消雪融般一笑,浑身的气质瞬间变回娇憨,得意地问道:
“听说京城贵女规矩多,怎么样?我刚刚学得像吗?”
那婢女仔细打量连青神色,丝毫不见方才影子,干笑着点头道:
“像,像的。”
说完,眼珠一转,试探着问道:
“不知青小娘子跟谁学的,能学得这么像?”
连青笑得毫不设防,小得意道:
“要不说你傻呢!别忘了,我阿耶阿娘本就是连家出来的。”
那婢女笑得勉强,一副被什么哽住喉咙的模样。
要不是时刻提醒,这村货是连家的小娘子,她真的很想说,一个注定要嫁傻子的人,怎么有脸说她傻?
她可是昭小娘子身边,最得力的……三等婢女!
连青才不管她想什么,不过是认出这是连云昭的人,故意逗她玩而已。
说完这话,为了不再被窥探到情绪,也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指令,那婢女除了时时观察连青,偶尔逮着机会试探两句,一路倒是没有其他动静。
见对方识趣,连青也就懒得分注意力给她。
马车上除了头半日,连青因为离家心头不爽,显得有些无所事事,后面的路程倒挺自得其乐。
除了歇息吃饭和更衣,连青都在马车上待着,时不时翻出几个小巧的瓶罐,一一品尝过去。
原本那婢女只是远远看着,只在连青要茶水漱口叫她时,她才会凑过去。
但当整个马车盈满酒香,那婢女就有些挪不开眼了。
一是为好奇,二是那酒香与她以往闻到的大不同,总勾得她舌底生津。
“青小娘子,你这是什么酒啊?”
连青听到这话,自己将茶杯放了,对着那婢女神秘一笑道:
“人间仙琼,要尝尝吗?”
……
待酒香传到华管事马车,问起外面情况,掀开车门帘时,看到的就是喝得双颊绯红,说话都有些不利索的婢女。
还有坐在婢女旁边,一边询问一边时不时认真做笔记的连青。
华管事有心想说些什么,那少女就弯着眼睛,东拉西扯拿话堵他。
于是一行人到达连家的时候,率先下车的,不是伺候人的婢女,而是笑脸盈盈的连青。
门口看热闹的人正奇怪,就见连青下了马车不进门,反手从马车上扶下个醉得双眼发懵的婢女。
那些等级低下的粗使仆婢,或者其他院儿的仆婢,只觉得奇怪不解。
但连云昭院子的人,一看就变了脸色,匆匆转头离开去报信。
注意到这点的连青,一张笑脸更见灿烂。
此时,从前院书房的方向,匆匆赶来一个仆人,恭敬同连青行礼道:
“青小娘子,家主在书房有请。”
“嗝~~~这,这是何意?为……为何不亲来迎……啊唔!”
这婢女虽是连云昭的人,但蠢得有些可爱,连青一把捂住她嘴,扔给旁边人,自己掸掸衣摆福身道:
“劳烦带路。”
第5章 可怜
在“青小娘子刚回来,家主就在外书房见了她”这个消息传遍连家时,连云昭也在听着婢女的汇报。
听到自己的人出了丑,连云昭伸手摸了摸时刻缠在腰间的长鞭。
汇报的婢女以为她要打人,吓得双肩一抖立时噤声,不敢言语分毫。
过了好一会儿,那婢女并未等来连云昭的鞭子,而是一句不辨喜怒的话:
“也好,欺负真蠢货,总归少些乐趣,若是装蠢……倒很是期待呢。”
说完,像是当真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兀自“咯咯咯”笑得开怀。
回话的婢女偷偷抬头,看连云昭像是真开怀,缓缓松了胳膊,面上笑得讨好道:
“昭小娘子,要我现在将那贱婢带来吗?”
原本笑得开怀的连云昭,面上笑容倏地消失,转头皱眉看向仰头跪着的婢女道:
“带来做什么?我这里专门收容废物吗?”
那婢女仰起的头,立马重新垂下,跪趴在地上求饶。
整个京城谁不知道,新贵连家的掌上明珠连云昭,出了名的大方爽直,贵友遍京城。
却没人知道,大方爽直不过是连云昭的伪装。
她真正的性情阴晴不定,且凉薄狠辣,可惜这样的面目,只有跟在她身边的心腹奴仆才知一二。
而跪地谢罪那婢女,此时总算确定,自家主子此时已然奴极,不敢再出声分毫。
“你也别跪着了,跟我一起,去见见我这位妹妹吧。”
说完这话,连云昭再扬起头时,已然一副骄矜明媚大大咧咧的姿态。
地上的婢女对于这样的变脸,显然已经习以为常,起身也换了神态跟着连云昭出门。
刚到前院书房附近,连云昭就看到书房外有奴仆远远守着。
即便如此,少女清亮欢快的声音,还是时不时透过门缝漏出来。
更难得的是,一向以威严古板著称的连家主连玉荣,竟也能时不时发出爽朗笑声。
这样远远听来,倒真有几分父慈女孝的意思。
连云昭眼中的狠劲一闪而过,再往前两步,已然大方冲站在门外的奴仆道:
“去给父亲通报一声,说我过来见小妹。”
连玉荣的书房,等闲人不让进,即便受宠如连云昭,也一样要等召唤。
不过连青这个养在外的都进去了,守在外面的奴仆,自然不会拒绝为连云昭通报。
事实证明这奴仆猜得不错,不一会儿返回来,就将连云昭请了进去。
只是连云昭进去的时候,连青和连玉荣已停了说话,只隐约听到连玉荣一句“委屈我儿”。
待连云昭身影出现时,父女二人正各自低头,捧着茶盏细细啜饮。
两人虽然没说话,但那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和莫名同步的喝茶神态,一看便知是嫡亲的父女。
连云昭快速皱一下眉头,然后笑容张扬道:
“这就是小妹吧?不知道家里的茶合不合你口味?”
连云昭说完,并不等连青回答,立马转头看着连玉荣道:
“果真是有了新女儿,父亲就不疼我这旧女儿!儿可要伤心死了!”
连云昭说着说着,脸上的张扬骄矜,慢慢变成委屈,紧接着眼圈儿一红,就似要落下泪来。
即便连玉荣的冷心肠,见了这般情形,也不由软了神色道:
“昭儿胡说什么?你和青儿都是我的孩子,自然是一样的。不过是青儿刚回来,为父同她多说两句话罢了。”
说到这里,连玉荣突然皱了皱眉,捋了捋自己精心修剪的短须,对连青道:
“既已回家,青儿这个名字,便只当是小名,大名就从家中姊妹的‘知’字,叫知愚吧。”
难听!
连青心头腹诽,翻了好大个白眼,面上却朝连玉荣笑得孺慕,姿态轻盈灵动地福身一礼道:
“知愚谢阿耶赐名。”
说完,连青又偏偏头看眼连云昭道:
“云昭阿姊找阿耶,想来是有要事商量,知愚就先告辞了……嗯,我不认得主院,给阿耶的礼物,还得劳烦阿耶派个人。”
连玉荣见连青规矩礼仪,虽比从小培养的贵女疏懒些,胜在有眼色又知进退,倒实在叫人觉得可爱。
尤其是这女儿,不仅对他毫无芥蒂,甚至格外爱戴孺慕自己,让连玉荣很难压下上翘的嘴角。
“咳咳——”
连玉荣轻咳两声,面上重新恢复威严,对连青摆摆手道:
“去吧,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路舟车劳顿,先让人好好服侍歇着,其他往后再说。”
连青自然欢欢喜喜应了,临走前还不忘同连云昭告辞。
看着小蝴蝶一样灵动欢快的连青,不过翩然几步就飞远,外书房一下安静下来。
连玉荣甚至不知为何,像是冷到般,伸手快速揉了揉胳膊,转头看向连云昭道:
“昭儿坐吧,找我什么事?”
连云昭面上还嘟着嘴,一副被惹不高兴的样子。
听到连玉荣招呼她坐下,才姿态随意一坐,然后有些急切地对连玉荣道:
“我看父亲很是喜欢这个庶妹,该不会舍不得吧?”
连玉荣飞快皱眉,将刚刚拿起的书放下,无奈道:
“舍不得什么?都是姊妹,什么庶不庶的?”
本来只是想撒娇歪缠一下的连云昭,听到这话,面上真出现警惕之色。
“父亲,你不会忘了,咱们接她回来是为了什么吧?”
见连云昭一脸着急,连玉荣面上的无奈,就慢慢变得严肃。
“昭儿,你是我的孩子,知愚也是我的孩子,我舍不得你嫁去中书令家,自然也会舍不得知愚。”
“但你是连家唯一嫡女,为父答应过的自然不会反悔,但你也要体谅为父手心手背都是肉的难舍。”
像是被戳破小心思,连云昭听到这话,羞愧地低下头。
连玉荣见状,满意地收起话头,冲连云昭摆摆手道:
“你小妹的后半生,都是为了你,趁她在家对她好点,能让的就让她些,去吧。”
“是。”
连云昭始终没再抬头,低低应声后,便乖乖退出书房。
而那连玉荣以为的,应当满是愧疚的美目中,盛满的却是嘲弄讽刺和浓浓的警惕。
出了外书房门,连云昭再抬起头时,已然重新换上明媚张扬的模样。
只是在回院子的路上,走到一半的时候,连云昭突然停下脚步,对身后婢女道:
“回去捡些能撑场面,又不值钱的东西,给我那小妹送过去。”
连云昭实在有些等不及,想去瞧瞧这位长了双好眼睛的小妹,皮下究竟是走哪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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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 惹春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