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5月，志愿军第十九兵团司令杨得志接到了彭德怀的电话：“就算把63军打光，也要在铁原坚守15到20天！”声音沙哑焦急而又不可质疑。

杨得志

一

在铁原阻击敌人15到20天，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志愿军开始撤退时，战线是在南汉江，距铁原约75公里，美军从前线一路追击，到铁原四分之三的路程只用了短短六天，在剩下四分之一的路程上要阻击敌人15到20天，何其难也！

对于志愿军来说，彭德怀的死命令极其少见，除非战局已岌岌可危。而现在正是这种局势，因为志愿军遇到了一个极其狡诈、精明的对手。

这个对手就是联军新任总司令李奇微，此人眼光毒辣，一下就抓住了志愿军的软肋—脆弱的后勤补给线。

他称志愿军的进攻为“礼拜攻势”，即志愿军的补给只能够维持一个礼拜的进攻。因此在第五次战役一开始，他就要求联军尽量避免和志愿军近战、夜战，只是用远程炮火给志愿军以杀伤，同时命令空军狂轰滥炸我军的后勤补给线，等到我军的后勤补给中断时再发动反击。

5月15日，志愿军已将汉城三面包围，朝夕之间即可拿下。但此时后勤供应已难以为继，前线部队弹尽粮绝，已成强弩之末。在这种情况下，彭德怀感觉到了危险。

5月21日，志愿军总部下令前线各军后撤，转向三八线进行防御。几乎同一时间，李奇微也下达了反攻的命令，敌我双方都开始向北迅速移动。但无论是谁，要想越过三八线，都须通过铁原。

铁原既是志愿军的后方补给基地，又是交通枢纽。志愿军的物资和后方机关将从此后撤，从前线退下来的部队也需要在此得到补给，然后在其后方建立一条新的战略防线。

而且铁原以北一马平川，最适合敌人的机械化部队行动。一旦敌人攻占铁原，他们就会长驱直入，靠两条腿行军的我志愿军主力，很快就会被分割围歼而陷入没顶之灾！

彭德怀明白，能否把敌人拦在铁原之外，这将关系到志愿军的生死存亡。

二

“就是把全军打光，也要在铁原阻击敌人15到20天！”

63军军长傅崇碧接到兵团的命令，不禁呆了：63军一路艰辛刚撤退到涟川，又困又饿，要阻击美军如此长的时间，谈何容易。

1951年担任63军军长的傅崇碧年仅35岁，看上去年轻、英俊、儒雅，帅得一塌糊涂，但他可不是什么儒将，骂起人来极其难听，打起仗来勇猛无比。

1947年，华野攻打石家庄。在总攻发起之前，当时担任担任十旅政委的傅崇碧亲自带着两个侦察连到城内侦查，越走越深，摸到一个大石桥下面时，和一队国民党军干了起来，对方没有多少战斗人员，很快便投降了。

不曾想，竟捞到了一网大鱼：还没有总攻，傅崇碧便活捉了石家庄守敌的最高指挥官刘英和参谋长等全部高级将领。傅崇碧误闯误撞，恰好摸到了敌人的司令部。

发现长官没了，周围的国民党军发了疯一样赶来救人。傅崇碧命令刘英立刻下令，让部下投降。刘英梗着脖子，不理不睬。傅崇碧掏出手枪，打开保险，顶在刘英的脑袋上厉声喝道：再不下令，我就毙了你。刘英吓得面如土色，只得乖乖照办。

现在连傅崇碧这样的猛将都觉得完成任务不容易，看来这事确实难办。

就在傅崇碧愁眉紧锁之际，彭德怀亲自打来电话：“蔡长元的189师，那可是老红军的底子，让他打头阵，准行！”

三

蔡长元，四川人，个头不高，长相斯文，而且还有写日记的好习惯，咋看都像个学者。可他的外号却叫“蔡石头”，一则表明他性格执拗、强硬，二则表明他作战凶悍。

铁原阻击战结束后，邓华建议彭德怀提拔其为63军参谋长。升官这是好事啊，别人高兴还来不及，可蔡长元知道后，火冒三丈，一刻也等不了，当下就从前线返回志愿军总部，见到彭德怀，不管不顾，一个劲的直嚷嚷：“我在前线正打得舒坦呢，把我调到后方算怎么回事？”面对执拗的蔡长元，彭德怀是又爱又恨，骂道：滚，愿意干啥干啥去。

八路军袭击日军战地观摩团的韩略村之战，蔡长元便是此战中的八路军突击营营长。在双方惨烈的肉搏战中，他和一个日本佐官展开了一对一拼杀，出身骑兵和马家军劈过大刀的蔡长元一刀就砍断了对方一条腿。平时文质彬彬一个人，怎么一上战场就变成了赳赳武夫？

就是这位貌不惊人、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中国将军，在1951年的初夏，把气势汹汹正隆隆开进的“联合国军”生生给拦了下来，而且一打就是三天。可千万别小看这三天，这三天正是铁原阻击战能够成功最为关键的三天。

此前，美军锐不可挡，势如破竹，正准备一鼓作气拿下铁原。为了一举成功，李奇微也是下了血本：兵力7万多人，火炮1300余门，坦克180余辆，飞机20多架。而蔡长元的189师只有9400人，火炮仅仅29门。和美军相比，不是小巫见大巫，而是小巫见老老巫。打头阵的蔡长元的189师的任务就是迎面而上，把这个“老老巫”拦下来，其困难程度不亚于一个小孩要把一个壮汉一拳击倒。

所以李奇微根本没把小小的蔡长元放在眼里：用一根手指就能把你戳成残废，用一只脚就能把你踩个半死！

但是，能被彭总点名打头阵，把铁原阻击战成败的关键系于其身，蔡长元不是浪得虚名，而是实实在在有两把刷子。

189师进入阻击阵地后，并没有按照常规构筑一条防御阵线，而是把所有部队以营、连、排、班为单位，撒在了宽25公里、纵深20公里的防御范围内，兵力本就捉襟见肘，防御范围又如此之广，这样排兵布阵，面对敌人的集团式冲锋，如何能抵挡得了？

这样用兵实在有违兵家大忌，但兵家大忌往往恰好是某种特殊情况下最合理的作战方式。犯兵家大忌不可怕，犯兵家最忌才可怕。用兵最忌墨守成规，不知变通，特殊情况下，就得兵行险着，才能破敌制胜。

蔡长元这样做，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并实地查看地形后才决定的。

铁原当地多为丘陵与平原，根本不适合建立一条阻击阵线，而且即使真的能建立一条阻击阵线，以美军的火力，也根本阻挡不了多长时间。但是在这一片地域，有很多点状的山丘，作为防御的支撑点倒是不错。

在战场上与联军交手多了，蔡长元慢慢就找到了敌人进攻时的一个规律：前进过程中，绝不能将自己的侧翼和后方暴露给对方，必须把周围的敌方阵地清扫干净，方可前进。李奇微作为西点军校的高材生，西方军事教科书上的这一金科玉律，他是奉为圭臬，不越雷池一步。

于是，蔡长元将全师化整为零，把兵力撒在每个点上，每个点都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要跨过去不死也得脱层皮。

果然不出蔡长元所料，联军进攻的套路还是和从前一样。正常的防线，只要牢牢咬住突破一点，整个防线也就崩溃了。可这一次面对的是二百多个点呀，二百多个点犹如二百多个钉子，联军拔的是汗流浃背，苦不堪言。

陷入不断拔钉子作战的美军，虽然凭借其兵力、火力的优势，往往能从志愿军中夺取阵地，但前进的速度也自然一点一点慢了下来。

然而仅凭此招，也难以从根本上挡住美军前进的步伐。别急，蔡长元还有第二招。

他敏锐地抓住了美军的一个软肋，即不善于对付运动中的目标，若防御一方总是处于运动状态，美军就会抓瞎，战斗力立马直线下降。因此，189师各部的防御阵地并非固定不变，该放弃的及时放弃，该重建的及时重建，而且每个点使劲顶一下就换一个地方。

每个阵地的人员也是根据实际情况不断调整，该补充的补充，该合并的合并，既保障了每个阵地的战斗力始终旺盛，也使美军每次作战都须重新研究、部署。

蔡长元用这两招总算把敌人拦了下来。

四

1951年6月2日下午，189师566团团长朱彪接到师部命令，要求在当天夜间务必夺回种子山阵地并死守之。

此前189师防御的精髓就在于尽量和美军动起来打，

力求避免成为美军的固定打击目标。这一次，蔡长元为何要一反常态，给朱彪下达一个死守的命令呢？

这实在是无奈之举。尽管蔡长元阵法精妙，有效地延缓了敌人的进攻，但毕竟双方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在敌人的不断进攻下，189师的伤亡也在逐渐增大，仅仅打了三天，189师就从一个师锐减为一个团，189师也快撑不下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傅崇碧决定让189师暂时撤离前线，由188师开始准备接防。但189师至少还要坚守一天才能保证顺利接防。

可照眼下的态势，别说一天，半天都难哪。担任联军前线总指挥的范弗里特中将，人称“四大”将军：个子大，肚子大，胆子大，用弹量大。其用弹量往往达到美军作战规定允许限额的五倍以上，这个数字被称为范弗里特用弹量，也算是世界军事史上一景，连美国议员都骂他太浪费纳税人的钱。由此可以想见，其对189师的伤害有多大！

范弗里特用弹量

蔡长元还能坚持一天吗？63军上下无不为他捏一把汗。

蔡长元上阵前，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接到阻击任务时，傅崇碧问他：“你还有什么需要？”蔡长元什么需要都没有提，只说了一句：赶紧修好二线阵地！这表明他和他的189师是抱着破釜沉舟和义无反顾的勇气走向战场的。

蔡长元虽已报定必死之决心，可在没有完成任务前，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死。

如何再坚守一天呢？他看中了种子山。

种子山一面濒临汉滩川，另外两面恰好构成了17号公路的一个大拐弯。因此只要控制住种子山，就可以封锁敌人的后勤运输补给线，就能使敌人不敢放手向志愿军的纵深追击。因此，他给566团下了死命令：坚决拿下种子山，死守种子山！

种子山

他知道，在敌人强大的炮火下，守住一个临时建立的防御阵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知道，战士们已断粮好几天了，连站都站不稳了；他知道，566团是63军唯一的红军团，是自己手中最好的团，而自己现在却要亲手把他们送进虎口，但是没有办法，慈不掌兵，自己只能这么做。

6月3日凌晨，志愿军拿下种子山。上午，敌人便发起了疯恐反扑。一番激战，566团二营所有官兵全部阵亡，他们用自己的牺牲拖了敌人一个上午。

五

就在这一天，傅崇碧下到189师前线督战。不过在师指挥所，他并没有见到蔡长元，因为6月2日上午战局突变，蔡长元亲带师直警卫部队顶上去了。

189师实际面对敌军东南两个方向的攻击，6月2号之前，由于山洪爆发，冲断道路，东路敌军进展缓慢。189师抗击的主要是南路敌军，种子山就在这个方向。东线公路修复后，由于铁原以东是大片草原，比南面更适合敌人装甲部队行动，所以东路敌军很快攻占了189师前沿阵地，并向纵身全力突击，189师随时都有可能被敌人分割围歼。

实际上，按照范弗里特的计划，南路敌军本该和东路敌军同时发动进攻，以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幸好566团攻占了种子山，使南路敌军无法通过种子山封锁的17号公路到达攻击位置。正是因为种子山的死守，蔡长元才得以集中所有能够集中的兵力，顶住东路敌军的猛攻。

战斗中，蔡长元负伤，师临时指挥所也被敌炮弹击中坍塌。蔡长元被众人七手八脚刨出来时，只剩下一条短裤，后来去世火化时竟捡出了11块弹片。此时188师已提前构筑好了预备阵地，189师终于可以撤了。

六

蔡长元带伤返回指挥所，指挥所里，63军参谋长杜喻华已等候多时。大驾光临，必有贵干。杜参谋长来干什么呢？

他是来劝蔡长元后撤的。是的，你没听错，他是来劝蔡长元后撤的。因为在见到杜喻华之前几个小时，蔡长元曾拒绝了军部传达的后撤建议。傅崇碧知道自己这员爱将犯起倔来，怕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只好派杜喻华亲自出马做工作。

蔡长元为何不愿意后撤，是因为在战场上杀红了眼还是胆大妄为要违抗军令？

当时敌我阵地犬牙交错，双方缠斗在一起，如果强行立即撤退，携带伤员的189师有全部被歼的可能，而上级根本不知道一线的实际情况，这个时候，是要上级的面子还是要战士的生命？蔡长元当然选择后者，趁晚上敌人等待补充弹药的空档，蔡长元指挥部队安全后撤。

撤到二线的189师官兵个个面红肌瘦，衣衫褴褛，一停下倒头便睡，师长蔡成元也概莫能外。

6月12日，志愿军战略转移已经完毕，63军撤离阵地，铁原阻击战终于落下帷幕。

在整个铁原阻击战中，63军共击毙击伤和俘虏敌人21654人。63军自身伤亡近万人，其中189师伤亡5000人，牺牲2719人。

有人说，铁原前线拼死恶战的三天，是蔡长元作为军人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但这三天，189师被完全打残，这对他而言又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还有比这让他更难过的事。189师后撤后，被缩编为一个团，担当全军的预备队。蔡长元指挥部队在山坡反斜面底部挖掘坑道进行隐蔽，以在敌人炮击时尽量减少伤亡。不料6月4日，天降大雨，河水猛涨，一些坑道被淹没，部分战士殉难。他们都是铁原阻击战中的幸存者，没有牺牲在战场上，却死于一场意外，这怎不令蔡长元肝肠寸断？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毫无办法，甚痛！甚痛！毫无办法。气象、水文都是王八蛋。其痛苦无奈之情由此可见一斑。

蔡长元，大智大勇大爱之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