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严格说是个赘婿。
不过那会儿还没有这个名词。
农村的入赘一般都叫倒插门。
爷爷是解放前跟奶奶结婚的,当时他就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太爷和太奶都死了,他一个人靠着老舅爷帮衬下,去了当时县城里的药铺子做学徒。
做学徒不是个什么好活,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的比猪差,每天天不亮就要到药铺去打扫卫生、分装药材,一干就是俩三钟头,里里外外都擦的干干净净。
吃饭时候人家东家随便给一口,还不如刷锅水黏糊的照人汤喝了。
等到东家都睡了,他还要在铺子里分拣药材,把一些要补充的药材切碎分装出来,或者是帮着炮制药材,忙到三更半夜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去眯上一会儿接着起来干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真本事从来学不到,干得活却越来越多,吃的越来越差。
用东家媳妇那话说,年景不好,我们都得吃粗粮喝稀饭,你还想顿顿吃肉咋的?
肉我爷爷根本不敢想,他就想着能吃饱,每天饿的睡不着,走路两腿都想绊倒。
转眼他十五了,也是在这年他被赶出了铺子,原因还是在于那药铺东家的媳妇。
那媳妇不是啥好人,成天穿金戴银招蜂引蝶,跟铺子里一个比爷爷大的伙计不清不楚,爷爷好几次都看到些不该看的事情,只是他的胆子有点小,不敢把事情告诉东家。
可天天做鬼总能让人给抓住,东家还是发现了,那个伙计被赶了出去,爷爷觉得也算是好事,虽然要更累却能多学一些东西,还没开心几天谁知道那东家媳妇竟然找上了他。
爷爷吓得不行,说啥都不答应,惹得东家媳妇火了,在东家那边说了爷爷好多坏话,还给爷爷安排了许多的活儿,连睡觉的时间都不给他,没办法爷爷一气之下就跑了。
没错,就是趁着晚上跑了,回到老舅爷那边,老舅爷气得打了他一顿狠的。
当时老舅爷的家里也不富裕,但爷爷都回来了也没办法,只能给他一口饭吃,带着他去做些零活儿为生,惹了老舅奶奶特别不高兴,就鼓捣着把爷爷赶紧打发出去。
老舅爷没办法,爷爷也觉得自己在这个家是多余的,就跟老舅爷说你帮我找个人家吧,好歹让我有口饭吃,老舅爷就托人找,恰好找到了我奶奶家里,奶奶家姊妹五个,没有男孩,在那时候农村属于绝户,想要不绝了门户就得找个男的入赘进门,人家看了我爷爷觉得还不错。
当时奶奶是老大,比我爷爷大了四岁,爷爷就那么偷偷摸摸的被接进了门,在奶奶家的族谱面前立了契约、改了姓氏,成了奶奶这边的倒插门女婿。
进门之后我爷爷是当牛做马,因为这边我那老爷爷是个狠心的,觉得我爷爷嫁到这家里就要干活,天天把他弄到地里干活去,好在我奶奶对他还不错,虽然不至于吃饱饭却也能凑合下去。
那时候小鬼子还没被赶跑,有次一个小队的鬼子和二狗子一起下乡征粮,说是征粮就跟扫荡差不多,看到啥好东西都要抢,我奶奶的父亲是个抠门小气的人,见小鬼子抢他那没养大的猪不乐意,就上去抓住小鬼子说理,小鬼子哪听这个?直接就是几枪托子砸下去把他砸倒了。
当时我爷爷带着奶奶和家里几个半大的小姨子躲到了村外,回来看到我老爷爷受伤赶紧把他送去看,老爷爷吃了药好点了,只是天天说头晕,呕吐,吐着吐着就吐了血,没多久就死了。
我小时候爷爷告诉我,你老爷爷可能是被小鬼子咋坏了脑袋,可那时候根本就找不出原因也没法治,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也没处说理去,所以小鬼子是咱家的仇人。
发殡了老爷爷,爷爷正式继承了那个家,靠几亩地和干零活维持着家。
但他这个上门女婿,在农村是很被人欺负的,经常有人欺负这一大家子人,最严重的就是我奶奶一个堂哥,他一直觉得自个儿能继承家产,没想到最后却便宜了我爷爷,自然心中不满。
两家的地挨着,就总玩一些私下里的手段抢地边,有次播进去的麦子刚出苗,他就把我爷爷种的麦子铲了好几垄地,说我爷爷种到他家地里,那次把我爷爷是差点气死。
农民全靠土地和粮食,对青苗的感情不是现在的人能够想象出来的,爷爷见那位堂哥就是不讲理也急眼了,俩人在地里就打了起来,爷爷急眼把那个堂哥打的翻着跟头跑。
但那位也不是省油的灯,拉着自家的兄弟就找上了门一通砸,吓得我那几个姨奶奶躲在墙角哭,我奶奶被逼着给他跪下道歉,我爷爷则是被捆着打的浑身是血。
当天晚上爷爷安抚住奶奶和几个姨奶奶,就提着刀子翻墙去了那个堂哥家,睡梦中把他弄起来捆在树上,说啥也要活剥了他才行,吓得那位堂哥都尿裤子了,惊动了不少人看热闹。
最后爷爷也没活剥那人,但却在奶奶那边也算是立起了威风,一般人不敢再去招惹他。
就这么爷爷把家里给撑了起来,顺利的把二姨奶、三姨奶和四姨奶给嫁了出去,时间也来到了五十年代末,小姨奶比爷爷小十岁左右,长得可爱跟我爷爷也亲近,打小就是被我爷爷当闺女养的,五十年末小姨奶奶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跟我爷爷一直也比较亲近。
有次人家问我小姨奶奶长大要嫁什么样的人?我小姨奶奶脱口而出嫁我爷爷这样的。
奶奶听到后觉得不能再这样了,要不然得出事,就琢磨着要把小姨奶奶早早嫁出去。
我爷爷听说后笑着说我奶奶多想,还是个孩子说话都没过脑子,奶奶一想也是,小姨奶还小嫁人太早也不合适,然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三年自然灾害,谁都没想到灾害来的这么突然,家里的粮食不够吃,地里的麦苗还长不到一拃高,每到长穗就死光了。
爷爷将粮食藏起来每天定量,然后自己出去找活干,希望能养住这个家。
可第一年撑过去了,第二年依旧干旱,地里不打粮,生产队所有人都慌了。
开始有人出去要饭,野菜啥的都被挖光了,就连树皮都有人撬走捣成树皮。
爷爷也生病了,病的爬不起来,奶奶和小姨奶在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当时奶奶有个表舅过来了,送了二斤麦子,奶奶给爷爷做了稀饭吃,那位表舅说光这样也不行,想带着小姨奶奶出去找活儿,起码让家里的日子过下去,小姨奶奶心动就答应了下来。
爷爷听说觉得不对劲,那个什么表舅关系太远,平日里也没亲近过,突然过来带走小姨奶奶肯定是没好事,爷爷拖着病体就去找小姨奶奶,找到小姨奶奶的时候,她已经别那表舅给关了起来,要将她卖掉换粮食,爷爷跟那个什么表舅就打,浑身是伤带着小姨奶奶逃了出来。
好在爷爷没几天病好了,各处找吃的,帮人干活换口杂粮,把日子给撑了过来。
62年小姨奶奶嫁人了,是哭着走的,走之前给爷爷奶奶都磕了头。
嫁的人家也不错,是公社一户人家,男的还是吃公家饭的。
小姨奶奶给我生了个表姑,两家人经常走动,但每次奶奶都不让小姨奶奶住下,说就这么几步远,早点回家省得天晚了,当时只有我爷爷知道奶奶为啥会这么做。
68年,奶奶四十多岁突然生了急病,爷爷带着跑了县城、地区、省城,治疗没效果奶奶身体却越来越差,眼看不行了爷爷把奶奶带回了家,当时我爹才七八岁,我小姑不过五六岁。
奶奶可能也觉得不行了,就摸着我爹的脑袋哭,跟爷爷说我死了的话,你把老五接回家吧,她心里一直挂念着你,她还是孩子的亲姨,一定能照顾好他们的。
爷爷急了就骂奶奶说胡话,人家一家子过得好好的,这么干那是缺德!
奶奶走了,爷爷独自抚养大家子人,日子有多难也可想而知了。
好在大伯、二伯那时候都能干了,帮着爷爷分担了不少的压力。
小姨奶奶心疼我爹和小姑,会经常过来看看,可爷爷依旧不让小姨奶奶在这边住,不到天黑就把她赶回家,为的自然是避嫌,也怕影响到小姨奶奶的家庭。
七十年代初,小姨奶奶的丈夫十冬腊月喝醉酒掉坑里冻死了。
办了丧事之后,小姨奶奶就有意思说想回来住,爷爷照旧是拒绝了。
为此小姨奶奶还是从家里哭着走的,她对于爷爷的绝情也是无可奈何。
转眼到了七十年代末,小姨奶奶的闺女也长大了,我爹和小姑也长成了人。
每年小姨奶奶都会给我爷爷做衣服做鞋,谁都能看出来小姨奶奶是啥心思。
只有我爷爷从来不搭腔,有时候问急眼就嚷一句要是再娶,我死的老婆子咋办,到时候死了咋埋?小姨奶奶就这么苦苦等了他十多年。
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我都懂事了,我爹每次说起来都叹息不已。
说小姨奶奶也是命苦的,如今一晃也四十多了,爷爷都快六十了。
要是不能走到一起这辈子估计是没啥希望了,总觉得要这样挺可惜的。
当时除了我那有些不讲理的二大娘之外,所有人都希望他们能在一起的。
毕竟谁都不是瞎子聋子,小姨奶对爷爷的念想都能看在眼里。
小姨奶奶的唯一的闺女,我那表姑也经常来提起就摇头叹息。
后来我爹他们就想了个办法,让表姑来说姨奶奶找了个对象打算结婚。
爷爷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手里的烟都掉了,好久才挤出一丝假笑说挺好的。
然后我爹他们就天天汇报小姨奶的婚事进度,那人咋样咋样,啥时候过得礼,对小姨奶奶多好之类的,我爷爷听到就转身出去,也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生闷气去了。
这天我爹让我去找爷爷,说小姨奶奶今天出嫁,让咱们都过去吃大席。
爷爷不去,我爹就来说咱是实在亲戚,也不能这么大事都不露面吧?爷爷说你们去吧,我去不合适,我爹就笑着带着我娘和妹妹,跟着大爷他们走了,留我在家陪着爷爷。
我就问爷爷你不喜欢小姨奶奶吗?爷爷横我一眼说你小屁孩子知道啥是喜欢?我说喜欢就是喜欢,小姨奶奶都说喜欢你,你连喜欢都不敢说吗?爷爷坐在那低头抽烟不说话了。
我就按我爹说的,你难道眼睁睁看着姨奶奶嫁别人?我要是你就冲过去把她抢回来!
爷爷一声不吭躺在床上睡觉,我就在外面说那老头我见过,一看就不像是啥好东西。
还说贼眉鼠眼、皮笑肉不笑的,都是我爹教的,我爷爷听我叨叨着忽然坐了起来,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中山装就把我抱起来,说走,咱爷俩去看看,不能让你姨奶奶受了委屈。
骑车带着我到姨奶奶家里,已经是一大屋子人了,姨奶奶穿着红褂子坐在床上。
看到爷爷进来姨奶奶还笑着问他你咋来了?爷爷站在门口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我爹立马掏出大红花给他挂上,说就等新郎官了,还不赶紧的,等我姨被别的老头给娶回家啊?
爷爷那一天脸都是红的,看到人头都不敢抬,倒是我姨奶奶却见到人就笑着打招呼,摆了几桌子席面就自家人吃了一顿饭,他俩就算是过了日子了。
我爷爷别看年纪大,那身板真是相当好,那段日子我姨奶奶出门就有同龄的伙伴或者嫂子调侃,说姨奶奶越活越年轻了,还得说个爷爷都不知道的事,有天去他家玩听到动静挺大,没敢进去看了几眼跑出来了,回家跟我爹说还被我爹在脑门拍了一巴掌,说小孩子出去不许胡说八道。
爷爷一几年的时候去世的,走的时候姨奶奶没哭,说这辈子受的罪不小,下去好好享福吧。
这几年姨奶奶年纪大了,有时候会坐下发呆,让孩子们准备了好多她老去的东西。
还早早的就选好了地方,说她没了就放在我爷爷另一边,她得陪着我爷爷才行。
年过不惑想起来他们那代人的纠葛,有时候还真是挺心潮澎湃的。
历经几十年沧桑,可他们都守着自己内心的那点信念。
或许后来人没法理解,但他们却始终坚守着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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