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宋】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十年之久的幽明相隔，思念也惘然，忘却也惘然。人间别久不成悲，对她已不会思之太切，不会刻意回忆、刻意想念。曾相濡以沫，到底难忘。她的坟茔远在千里之外，我心中的凄苦已无处诉说。可即便我能与她再相逢，恐怕她也认不出我来了。这些年四处奔波，早是满面尘土、发鬓如霜了。

一夜梦回故乡，只见她独坐在小轩窗前，默默对镜梳妆。我隔着窗柩与她相望，千言万语竟一时无言，双泪涟涟，模糊了视线。醒来后，想起她那座在明月之下的孤坟，矮松株株，正是年复一年的断肠所在。

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宋】苏轼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残月无声无息地悬挂在梧桐树稀疏的枝头之上，更漏已尽，夜是如此的深沉、黑暗，白日里的人声鼎沸恍若虚幻。谁曾见到那幽居之人深夜独来独往的背影，恐怕也只有天上的孤鸿了，而他的身影竟也缥缈如孤鸿一般。

深林中的鸿雁突然受惊腾飞，却又回头一望，心有怨恨却无人知晓。飞，继续飞，飞遍黑黝黝的丛林，飞尽广袤的银地，挑遍了每一株清寒的枝丫，却无一肯将就。既然如此，不栖息也罢，它心甘情愿地在沙洲忍受寂寞清冷。

浣溪沙

【宋】苏轼

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细雨斜风的早晨仍是有一丝丝清冷，山间的空气更显稀薄清新。远望山下河滩，淡烟疏柳在天空放晴后，自有一番妩媚。清澈的洛水缓缓北去，汇入水势浩大的淮河，仿佛尚能听见江水滔滔的声响。

午间，与友人一道品茗，茶色乳白，泛着浮泡些许，最为上乘。新嫩的蓼菜与蒿笋，盛放于应景应时的春盘之内。繁华世间，尝遍山珍海味，历经风雨飘摇，最有味的还属今日这样清淡的欢愉。

蝶恋花·春景

【宋】苏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花期将尽，姹紫嫣红渐褪，杏树上结出了青涩的豆大果实。燕子双双飞过天空，一闪而过的身影倒映在碧绿的河流中，绕着村落的人家缓缓流动。东风一来，柳絮也纷纷辞了旧枝，散落天涯，但不要忧愁不要伤怀，天涯之大，哪里又没有芳草漫山呢？

墙里秋千摇荡，墙外行人偶然路过，墙里佳人裙摆飘荡，欢声笑语传入行人耳中。这多情人竟放缓了脚步，嘴角也不自觉上扬。然而很快，笑声便渐渐悄然，行人若有所失，更加挪不动步了，仿佛自己因墙里人的无情而受到了伤害。

永遇乐·明月如霜

【宋】苏轼

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錚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月光皎洁，如霜似雪，夜风像水一般清泠，良辰美景，莫过于此。弯弯曲曲的溪流中，白鱼出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圆润的荷叶上，盈满露珠，随风摇曳下落，只可惜夜深人静，这样的美景只能孤芳自赏。三更的鼓声远远传来，鼓尽叶坠，掷地有声，竟能惊断美梦。醒来后，唯有夜色苍茫，行遍小园也美景难寻，一切都消逝了，除了无措的心绪。

终年在外的游子早已倦怠，望着山中的归路，身不由己，思乡断肠。燕子楼已空空荡荡，盼盼何在？空有双燕仍留恋画堂罢了。古今无别，春秋从来一场大梦。但真能从梦中醒来者，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只有难以释怀的恩恩怨怨，永远缠身。想必后世也会有人，面对着这黄楼夜景，为我长叹吧。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宋】苏轼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这似花非花的杨花，也总给人飘渺之感，兀自坠落，却素来无人怜悯。抛却旧枝，就这样零落路旁，看似无情，细想却又觉情思悠悠。细长的柳丝如被愁思折磨得消损了柔肠一般，新出的嫩叶又如困倦娇憨的柳眼一般，想睁开又不自觉地闭拢来。东风一来，杨花便和思妇的美梦一样，随风万里欲寻郎，末了又被黄莺的啼啭惊醒。

不怨杨花无情散尽，只怪西园中，百花凋落再难重缀。清晨的一场春雨过后，哪里还能见得杨花点点遗踪？唯有那些落入池中者，化作了零星浮萍。此时的杨花已作了三分，两分化作春泥，一分随了流水。细细看来，竟又不是杨花，而是离人泪。

念奴娇·赤壁怀古

【宋】苏轼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滚滚长江水，永远不停息地向东奔流。千百年以来，不知有多少杰出的人物消逝在时间的大浪之中。我听说旧营垒的西面就是三国时周瑜大破曹军的赤壁战场，那里乱石陡峭好似要刺破天空，水流湍急恰如巨浪重重拍打在岸上，汹涌四溅的浪花堆积得像雪一样。这大好河山，曾经孕育过多少的英雄豪杰啊！

遥想当年的周瑜是多么英姿勃发，娶了倾国倾城的小乔为妻，又在赤壁之战中大败曹军，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周瑜年纪轻轻就大有作为，而我这样的年纪却无处施展抱负，想到这里不免有些伤感。人们若是见我如此，只怕要笑我多情，连头发都愁得白了。算了，人生仿如一场梦，我不如以酒酬月，好好过完这平淡的一生吧。

水调歌头

【宋】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月光如水的夜里，我自斟自饮，早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端着酒杯问一声青天，月亮是何时挂到天穹之上的？也不知道天宫今晚是哪一年。我想要乘着清风回到天宫，又害怕受不住那高处玉砌的楼宇所散发的冷寒之意，哪里比得上我如今在人间月下起舞，又与影子嬉戏的自在！

转过朱红色的楼阁，低低挂在雕花的窗户上，月光清冷地照在我这个丝毫没有睡意的人身上。说起来，月亮对人间应是没有什么恨意的吧，为什么却总在人们离别的时候才圆满呢？思来想去，人间有悲欢离合，月亮有阴晴圆缺，怕是自古以来就难以周全的。只希望天下人皆平安健康，即使相隔千里万里，也能共享这美好的月光。

临江仙·夜归临皋

【宋】苏轼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今夜在东坡饮酒，大醉，倒头就睡。酒醒后，又继续畅饮，醉而复睡。如此几番之下，回到家中时好像已是三更时分了。家中的看门小童早就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任我如何敲门也没有丝毫反应。无奈之中，我只好拄杖立在门边，万籁俱寂，只听见江水滚滚奔涌的声音，令我思绪翻腾。

想来我半生都在宦海中沉浮，早就是身不由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功名利禄抛之脑后，逍遥自在地生活？夜深风静，奔流的江水似乎也已渐渐平息，我真想就此乘上小船，从这浊世间消逝，驶向无边无际的江海之间，自由地过我余下的人生。

定风波

【宋】苏轼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忽然就下雨了，豆大的雨点打在林中的树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同行的人都忙着躲雨，我却在雨中自得其乐，一边吟咏啸唱一边悠悠然走我的路。手里一根竹杖，脚上一双草鞋，心里泰然得感觉走起来比马车还要轻快，还怕什么风雨？我还有这一身蓑衣，就算是风吹雨打，也照样能安然过完我这一生。

一路行来，迎面而来的春风带着微微的寒意，将我那点儿微醺的醉意吹得一点不剩。正感觉有点冷的时候，倏忽间雨却停住了，山头挂着的斜阳送来暖意。我不禁回头看一眼方才遇到风雨的林子，笑一笑重新踏上回程，管他是风雨还是晴天，我心安处就是我的归途。

水调歌头·快哉亭作

【宋】苏轼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取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夕阳西下，卷起绣帘，快哉亭外风景正好，恰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窗棂上青色与红色的油漆鲜润犹新，啊哈，我猜这亭子是为我新建的吧。从这里远眺出去，群山邈邈，我不禁想起以前在平山堂的时候，半倚着靠枕欣赏江南烟雨，有孤雁在空中遥遥飞过。而此刻，我才更加明了欧阳先生“山色有无中”的韵味。

一望无际的江水好像明镜一般，倒映着两岸翠绿的群山。谁料忽然间狂风大作，水面猛地掀起了滔天巨浪，一名老渔夫却驾着小舟随波逐浪，在风浪中起舞。想来作《风赋》的宋玉，是不曾理解庄子“风乃自然之声”的想法的，否则也不会硬要区分什么雌风、雄风了。其实，一个人只要胸襟广阔，淡定从容，就能尽情体会到大风袭卷千里的快意！

江城子·密州出猎

【宋】苏轼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左手牵着黄狗，右臂擒着苍鹰，老夫我姑且一展少年时狩猎的豪情，打起马鞭追赶四散奔逃的猎物。侍从们骑马狂奔，头戴锦帽身穿貂裘，马蹄踏过尘土飞扬，风一般卷过山岗，好一派意气风发的模样！满城的人都愿随我出城狩猎，深情厚谊令我这个太守无以为报，只好亲自射杀猛虎一只，比一比那当年时常乘马射虎的孙权！

猎后畅饮，酒酣沉醉之际，胸怀之间依旧开阔无比，报国之情滔滔万丈，即便鬓发已隐隐泛白，又有什么关系呢？虽然我这个太守当得逍遥自在，但心里仍然苦苦等待有一天朝廷会派来使者，像汉文帝派遣冯唐到云中赦免魏尚的罪一样，给我新的机会。到那一天，我一定要拉紧弓弦，奋勇杀敌，将西北边境上的西夏敌军一扫而光！

八声甘州·寄参寥子，时在巽亭

【宋】苏轼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风有情的时候，将潮水从万里之外卷来；一旦情意消失，就无情地将潮水送了回去。阳光有情的时候，普照着钱塘江与西兴渡口；一旦情意消失，就无情地落下天际让黑暗降临。不必去想什么过去现在，一俯一仰之间这世界早就物是人非了。你看我如今也白发苍苍了，早就忘记了年轻时的豪情壮志，只想与世无争地过一生。

记得我们同游西湖的时候，正是春日里山色最美的时候，青翠的山峰云遮雾绕。算起来诗人当中还属你我之间“君子相交淡如水”，这样的友情实在是稀少而珍贵。所以，我在这里和你约定，一定不会像东晋时的谢安那样，违背自己退隐的愿望，最后病死在西州，让关心他的人回忆往事时泪湿衣袖。

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

【宋】苏轼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和友人同去蕲水清泉寺游览，寺旁有一条潺潺西流的兰溪。山下的溪水旁生着一片绿意茸茸的兰草，短小的幼芽浸在溪水中轻轻摇摆，甚是可爱。我和友人在松林间干净的沙路上漫步，不知不觉天色就晚了，还下起了绵绵细雨，布谷鸟“咕咕咕”叫个不停。

有些人老了总喜欢哀叹：“再回不到少年时代了！”我的心里却从没有这样的想法。面对这山间的好景致，我深呼吸一口气，顿觉心旷神怡！谁说韶光逝去不复返？你看这寺门前的流水，不论日日夜夜只知向西流淌，即使年纪大了，只要不白白浪费时间，何必总去哀叹年华老去呢！

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

【宋】苏轼

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长江和汉水从西面奔腾而来，于此处交汇。从高高矗立的黄鹤楼远望，到处是一片碧色水光。波光闪动间，仿佛还能看见高山上积雪化成的清澈涓流，将春天的气息注入水中。看吧，锦江之上处处草长莺飞，春意融融。你在终南山为官时曾经收获到百姓的赞扬，而我却只能在这里期待何时能东山再起。面对这风光景物，思来想去，我有一肚子话想要和你说。

不要去读什么《江表传》，你看有“狂处士”之名的祢衡，死于非命的遭遇多么让人可惜，现在只剩下几株萧索的苇花在鹦鹉洲上与他的坟茔相对。哎，一介书生何苦纠缠于那些官场之事，如今连害了他的曹操和黄祖也早就化为尘埃了。我亲爱的朋友，希望你不要去理睬那些功名利禄，在文学造诣上取得更高的成就，就像诗仙李白当年一样，写下流传千古的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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