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节专题|寻师记

愚鲁说文化 2024-04-03 12:53:01

小学毕业多少年了,只在刚毕业的时候随同学回去看过一次。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姓郭;教数学的老师姓赵。叽叽喳喳,满院大叫“郭老师”、“赵老师”,仿佛声浪稍歇,他们就不再是我们的老师似的。

之后中学、大学,出国读研、博,工作至今。其间也许真的有一次小学同学聚会,奈何我当时紧张地准备出国,没赶上。前段时间忽然问自己:郭老师、赵老师现在怎么样了,多少年没见了?

在网上颇费一番周折,求得郭老师的QQ号,申请加好友,一直无应答。隔几天再申请,不应;再隔一个月,仍不应。心里安慰自己:也许这个QQ号已被她弃用了吧。赵老师的线索更少。当时看来:只有哪次跑趟母校了。

小学母校近照,大门还能认识。图片来自网络。

读书时回国短停,没丁点时间回母校,很多事又打岔。直到最近的某天,QQ忽然推消息给我:郭老师接受了我的好友申请,又惊喜又无措。

首先,如何介绍自己呢?毕业多少年了,她统共又带过无数学生,我是谁她如何记得。申请好友时,我只说了自己是某届哪个班的学生,着落在她心里的也许就是这点痕迹。第一条消息我编了很久:“您好,我叫XXX,某届您哪个班的学生……”,又觉得重复,改成“您好,我叫XXX,某年至某年您是我的班主任……”

再往下写更麻烦:“我在哪里读过书,学什么什么……上班做什么什么”,又以为不好,改成:“当初您培养了我对写作的兴趣,现在写了什么什么等几本书。”——想让老师欣慰和骄傲,又不断问自己:说这些做什么?说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

自我介绍是个苦事。从头交代,似认罪材料;拣体面的说,似征婚启事;自谦、自我批评,似国旗下念检查。自己谈自己总归是件丢人的事,至少也是件不好意思的事。“无我”不是什么高风亮节,是苟延残喘的必须。真正有圣贤心的人,不怕“有我”。

别别扭扭把第一条消息发出去,很快收到郭老师的语音:啊,XXX,好久不见了。我记得你,和XX、XXX是同一届的……我反复听了很多遍,心里推算她现在的年纪、想象她当前的状态、揣测这一刻她的心情……

一个人,相对自己才最完整。对旁人来说,要么是断代史,要么是老相片。你行过旁人身上的都只能是片段——片段对旁人而言,已是你的完成。我行过郭老师的,是小学那几年;行过张三李四的,是同窗、共事的几学期、几个月。他们仅以那段时间我的情态,为我完成一个永久的身份。于是,我是郭老师的学生,永远都是;是一个和XX、XXX同届的“写作文很好”的学生,永远都是。我若做生意,对她也不能是X老板,因为做生意这一段未尝行过她须臾;我若做官,对她也不是X长X主任,仍在于我的这一段与她无牵无涉。——人总要有几个故旧,意义也在此。就是让你不断地离开当下,不断地变成无关,不断地活过,不断地凝固,所以也不断地有情。

后来和郭老师又聊了几次,想起很多旧友、旧事。我又感到惊喜和无措。惊喜在于:小时候特别痛恨的几个人,特别不堪的几件事,现在轻松就原谅了、过去了。无措在于:另几个特别痛恨的人,几件特别不堪的事,现在想来,更痛恨、更羞赧。不敢说现在就比年幼时明智,现在至少知耻。知耻而不够明智,唯增加待人待己的烈度,才需咬牙拖“痛恨”、“羞赧”这种包袱。

儿童时的痛苦是被低估的,青春期的痛苦是被高估的——我指痛苦与整个人生的调和程度。现在想来,幼时那点小悲小愤,其实与人生高度调和,于性情的养成关系至巨。倒是青春期给自己制造较大烦恼、无聊的东西——那些曾被自己放得很大的东西,被成长自然消解掉了。

我小时候的好友、同桌XXX,其实经常把我俩私下的话报告给老师,我总不时地突然地被老师敲一下。如“学校不退订报的零钱能发财吗,有些同学话怎么说得那么难听!”——当时老师盯着我说的,我又只向他抱怨过这事。又某次,他把我们上课一起画的互相玩笑的漫画捧了一把交给老师,我被叫去骂了好一顿。我没有想到“出卖”这种词,痛苦之处在于:你画画时比我还高兴呢,为什么说我影响你学习?……这个人,我至今不想见,不原谅。

无法释怀的恰不是青春期、成年后所见的那些动机深沉、谋划复杂的“出卖”,是幼时被要好的朋友突然刺一下的失落。对“人”这个群体的失望从此种在我心里。童年无事故,所有偶然都被编写进某种必然性里,如一片香蕉皮是坏蛋放的,不是碰巧就在那里;成年无故事,成年意味着人本之困的解体,烦恼是穿不起来的、迷惑在桩桩件件上。所以童年时受的一点小小的失落会导向日后对所有人的疑虑,长大后受的绝大的痛苦也冤有头、债有主——理智和经验担保,不会连坐太广。然而,青春期、成年后更其严重的多的事故,都是顺着童年的故事写下去,是不断加进去的素材——是对最开始那种失望的印证,是对一颗失落之心的反复擦拭。

古人说“近乡情更怯”,抓到了人最本真的脆弱。越是曾经熟悉、关系重大的东西,越不宜被拿进现实打开——揭示。过去和现在之间存在复杂的联动,你真不知把过去的一条引线拿进现在点燃,会炸出什么声光。

前几年回老家办婚礼,请客名单上本有几个儿时一起翻墙、扎人车胎、砸人玻璃的发小儿,种种原因吧,最后没见着。但端详着几个名字,也觉得见过了。今天他们怎样怎样于我是虚幻的,儿时的他们才是实在的——十几年、二十年持续的风吹,可吹之不散。

结婚那段时间比较激动,在于见了不少故人,在于唤醒了很多我对今人曾经是如何的回忆。家里老人身着华服喜气洋洋坐在那里,在我眼里却年轻了——眼下闪亮、激荡的觥筹被抽走,又回到儿时某个平静的夜晚。那时他们背还不驼,腿脚也还利索,姥爷还记得几个字,搬着语文书为我听写。

也自然想起郭老师、赵老师等很多开蒙恩师。想起看大门的老郭,用后座载过我的小乐,上学上半道儿上少林寺学武的小高。他们都出席我的婚礼了,那天他们都来了——唯我看得见他们。

初稿写于爱丁堡Apex Hotel

改于诺丁汉Beeston新居

定稿于北京家中

2021年9月9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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