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既在一茶一饭的琐细处，同时又是一块天大的路标——标识在人类文明之旅可能唯一正确、唯一坚实可靠的方向上。当然，这一方向上远不止这一块路标，但一定有它这么一块——再行两千年，依然看得见的一块。

前些年流行这么一种论调，要言之，“历史人物的去神圣化”——尤其是孔子这种史上伟大人物的去神圣化、平凡化，乃至于庸常化。是以有“道貌岸然，荼毒无穷”、“那不只是一条丧家狗吗”云云。问题何在？其中之一，普通读者原不必需要什么去神圣化啊！艰难重拾文化自信之际，倒是亟需了解一番为何古人那么推崇这个人。加之古来对于孔子抱以“神人圣人”观的从来主要是君君臣臣，反而对应着今天这些大叫去神圣化的专家教授——普通老百姓但知尊敬即可，哪里来的过剩的崇拜？他们的问题，似乎在于弄错了问题，亦或者提出了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

——更要命的是，如此谈问题，实则推开了本还有点兴趣读读《论语》等书的人。

什么？去神圣？那也就是《论语》那些书其实都是在吹捧神圣的喽？果然，闭眼批评孔老二就对了！我才不要看劳什子的过时的神圣！……非常非常可惜，岂不知：《论语》本身就是最去神圣化的一部书，那里面的孔子也太真实、太立体、太亲切——太不神圣了。换言之，倘彼一群专家教授们用功推荐《论语》，则他们去神圣化的神圣事业，亦就随之搞成了。至于吗？真至于。此如《论语》完全不惮于记载孔子的一系列窘迫——乃至是“脚抠三室一厅”的尴尬。其《阳货第十七》的开篇就是。那里面的孔子真尬到了极点——隔着两千多年，仍深深地替他不好意思。

——时之鲁国，国君早已靠边站，礼崩乐坏嘛；而权臣季氏又受控于更大的权臣。

这个人就是阳货（阳虎），亦即是他带来了这份巨大的尴尬。怎么个事儿呢？阳货这个货拉拢孔子，“礼崩乐坏啊，同去同去”；自然，孔子不搭理他。但他竟然硬给孔子家送去了一只小猪——碍于当时的礼俗，孔子便不得不搭理他了，不得不亲自上门拜会。《孟子•滕文公下》为此专有解释曰：“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总之是孔子怎么也躲不了了。然而，夫子他老人家绝非一般印象里的死脑筋，打听好了，专挑了一个阳货那货不在家的日子上门拜会——尴尬亦就发生于此。此因：夫子回去的路上，正碰上这货。不难想象，当时他老人家是如何硬咽下去正哼着的小曲。

——一个亲眼见证了看不起我而躲着我，一个就这么被亲眼当面撞破，尴尬啊！

再如孔子也有说错话而不得不用尽全力打哈哈的时候。还是《阳货》一篇，说错话的对象，那个孔门学生里颇有名声的子游。又怎么个事儿呢？子游在“武城”这个地方当官，孔子去看他，忽闻“弦歌之声”。彼时子游的心曲当是，“老师您快夸我啊”，“老师老师，我已在这个小小的地方实现礼乐教化了啊……礼乐啊！您的蓝图啊”。怎知他孔老师莞尔而笑，脱口而出：“割鸡焉用牛刀？”——那意思，你这小地方还折腾什么呐？这是什么礼乐的真精神吗？虽说孔子的这句吐槽后来家喻户晓，随口一说竟成经典，但子游可没这个考究文学的心情，不干呐……

——“我这……我……您过去绝不是这么教的！”孔子的反应亦非常的不圣人。

“二三子！偃（子游名言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是的，就是平常人一样的打哈哈，非常非常的不圣人——完全就是一副慌忙去哄快哭出来的孩子的老父亲模样。好吧，可以吧，《论语》里再没有这样的例子了吧？太多太多了，孔门另一位著名的学生——子路，竟还逼着他的老师如此赌咒发誓：“那个名声不好的南子，我见她绝没有别的意思。真有的话，天厌之！天厌之！”（《雍也第六》）这样的例子说不完。所以，还是那话，有必要大搞什么去伪存真吗？视之于《论语》，真的孔子不就一直安居在那里吗？可曾须臾给自己裹上层层神圣的妆造？

——但，这样的孔子又有何不凡呢？一茶一饭之间的家常话，就给我们看这个吗？

1、那个尴尬、打哈哈、被迫赌咒发誓的平常人固然是他，但那个肩住“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的古今第一教育家也是他；那个给人带来“朝闻道，夕死可矣”等震撼的慷慨英雄也是他；那个把治国理政大道精确凝炼为“庶之，富之，教之”的也是他……《论语》既在一茶一饭的琐细处，同时又是一块天大的路标——标识在人类文明之旅可能唯一正确、唯一坚实可靠的方向上。当然，这一方向上远不止这一块路标，但一定有它这么一块——再行两千年，依然看得见的一块。2、一茶一饭之间悟道，导深邃的智慧入实用的日常，怎就必须低于关起门来搞纯粹思辨？多少所谓的顶级学术会议，“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本段引文皆孔子的话，出自《论语》各篇）。

——此亦我国文化发生发展的主要机制，亦：“问题在于改造世界”等现代精神。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7月30日星期二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孟子》，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王阳明等《传习录》，康有为《论语注》，程树德《论语集释》，李泽厚《论语今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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