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时打过交道的教授不少,见过得更多,Cees教授是其中最老派的一个。
我曾在诺丁汉大学政治学学院追随Cees教授学几门博士课程。他现在仍供职于该校该学院。图片来自学校官网。
一
每次递给Cees教授什么纸片,他会从怀里摸出装眼镜的布套,又不知从哪里掂出一个小皮套——里面端端插着两杆钢笔一杆自来水笔。接着,他把眼镜松欠欠搁在鼻梁上,压低眼皮认认真真读我递过去的东西。钢笔的纯蓝墨迹和水笔的炭黑线条交织显现在纸页空白处,但丝毫捕不到他老人家换笔的动作。
学院的一些青年才俊,凡在自己办公桌前,个个如飞舞红布的斗牛士或后蹄抢地的斗牛,巍巍学界已为之瑟瑟发抖。但Cees教授始终是一座钟、一尊佛。精密的时间运用它无双的工艺,把Cees教授所有多余的声音、动作剔除。所谓老派,岁数是个硬条件,非得时间顺着人的自然纹路亲自动许多刀。年轻人追远、思古,一不小心就成了自己做旧自己;中年人扳住小辈的头历数他走过的桥、吃过的盐,老气、衰气十足,可厌可恶。
刚读博时的宿舍。屋子比脸都干净。书借多了甚至放不下。但还是很享受做学问的,更不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
二
每次同Cees教授讨论完,当晚即会收到他一封长长的邮件,详细总结我们达成的共识、存在的分歧、下次会面的纲要。这本不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的解释是:习惯。我说:“老师,我做备忘录就好了。”答曰,顺手的事。——把里面的含蓄拉直,就是:你还做不好。某次问起Cees教授最喜欢的研究领域,他转到办公桌前收拾了三本书,边走向我边把三本书按某种次序叠好。三本俱是他哲学方法论方面的专著。我抽出最下面的那本:“这本图书馆能借到吗?”“哦,这本比较适合你。你可以考虑”,他把叠在最上面的一本交给我,“你想读了来我这里拿。”——登时为我露出好高骛远叫悔不迭。
所谓老派,有能耐是另一要素,而且你只觉得他们的能耐在战略层次:三言两语抵得上大开武器库为你办展。如此,倒不必担心被飞扬的个性、爆炸的天才面对面掀翻,换言之:不会当场尴尬;但与他们的巨大差距——不论专业上还是修养上——都含在心里,服服帖帖。与老派学者间的距离具象、现实,与天纵英才间的距离模糊、浪漫。后者无非告诉我:我们用的不是一个时代的交通工具,他用飞的,我用腿的;前者指给我看:你现在还不行,我在10000级台阶上看得很清楚,“你可以考虑”。
Cees教授主要教我研究方法,尤其一些统计方法。这是当时他推荐给我的一部分统计方面的书。
三
每次见面,都会同Cees教授聊我最近读的各种专业书、闲书。之所以充满这方面的谈兴,是他办公室:三分之二的面积被书柜占据,会客桌的半边覆着图书馆的书,办公桌一侧摊开几部他正在着力研究的书。想起刚到诺丁汉的时候,打报告给学院:可否在我办公室放一只书架。等领到那还不足普通鞋架大的书架,提溜着敲办公室的门,开门撞到一副似笑非笑以及他后面同样两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鞋架?”“不,书架啊。”——环视整间屋子,感受不到这是社科博士生的办公室,想象中:我们四人得是书窟里的爬虫,阳光投进房间遂被书籍砌成的迷宫折成好几段;事实上,房间非常整齐,天下知识被完全纳入电脑里;桌子上方倒有一条可以存几本书的搁板,存各种充电器也许更便宜。我把这段见闻讲给Cees教授,他微笑着:“电脑and书籍,不是你认为的电脑or书籍。我理解,你要的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重要吗?”“看起来,对你很重要。”
我们另聊到写信的问题。他说他和两个女儿联系以通信为主,我说我和我家人之间也经常书信往来。再比如有的朋友天天手机上见,中间回国见他们倒觉得:手机上聊得更精彩更投机;有的朋友笔墨里见,至多邮件里见,待真的见到:我们隔着一层舒适的陌生感,攀谈如画屏两侧各扶一盏茶听彼此抚琴。Cees教授补充:“虽然也用电子设备,也要研究一些电脑软件,尤其统计学方面的,但我毕竟站在大地上,总得问自己‘如何不辜负大地,不浪费大地’。”
读博时和室友研发的疙瘩汤:我俩论锅喝。真香。
四
歌德在《搜藏家和他的伙伴们》的第五封信中说:“人是一个整体,一个多方面的内在联系着的各种能力的统一体。艺术作品必须向人这个整体说话,必须适应人的这种丰富的统一体,这种单一的杂多。”
面对老派的人,难道不似审视一件宏博又精密的艺术作品?老派是上天对人站在大地上的重要回报——回报给老派的人,也回报给观赏老派的人。它发生于人的整体,提挈着人作为“丰富的统一体”,把丰富注入所有单一的细节,譬如把优雅卷进一个扶眼镜的动作。也提醒着人作为“单一的杂多”,把单纯的气质铺在一切丰富的表情和言行之下,譬如当面再怎么言论上剑拔背后不会真得付诸弩张。
有感于:Cees教授这样真正老派的人,是更完善的人,生活和事业的各种矛盾在他身上妥洽共存。看着舒服,想想佩服,去模仿:非得到那个年龄,有那个修为。老派本质上是一种人的完成。人有很多完成的方式,它也并非最高。只是较比其它完成方式:唯以老派之养成并匀速调和进接下来的人生,则人的宏博与精密相处正好,整体与细节融会贯通。
五
同Cees教授见了几面后,我固定地早到三分钟,在离约定时间还有半分钟的时候敲门。他答一声“请进”,我推门,他总端坐在会客桌那一头,银发下点两盏明亮的眼。我注意到:他早归置好其他工作,专等我上门,两手摆在桌上,一个微微的“请坐”的示意;我归置外套、从书包掏文具盒之类,他微一欠身,看着能帮我递点什么。某次他到我身后找东西,我让出来,他把我的椅子推进桌子以让出空间;结束后把我的椅子带回原来的位置,又迅速在我对面坐定。——不论迎我上门还是他找东西的那套动作,没有给我空出一点“谢谢”的时间,我若注意得到:动作稍带点紧张已足够回应,无需置言。这是我同老派的人相处的一点确切的心得。
当然,能觉察出这一层彼此会更舒服一些,觉察不出以致某些细节上怠慢了——甚至冲撞了他,他也不会有任何暗示。我像一幅街头艺人画坏了的素描,面对面是他这幅工笔巨匠的大画。我们有我们可沟通的地方,有逾越不了的界线,且绝不会令彼此——尤其我的自尊在滞涩的行笔背后持续堆下去。他帮我这里搬一搬,那里挪一挪,纵使必须并排挂在墙上,也包涵我基本和他是同道中人。或许,老派的人自来不会不重视谁,像真正的画家不会抱怨石膏像怎么不好看。一旦他必须面对,会把你带到合适的灯光下:达成你被描绘的天性,完成他按自己的想法描绘你的心思。他不会轻易把你当朋友,纳入自己生命的羽翼下袒护起来;也不会把你当可有可无的灰尘,打发掉继续擦拭自己的羽毛。
每天差不多黄昏下班。学校挺美的,经常绕路回住处。
六
老派之“老”容易教人曲解整个词意蕴之所指,仿佛必须有一个浮夸无聊的新派之“新”相对。老派的反面并不是什么贬义词,只是未完善的人。所谓完善,在于他们身上的整体和细节水乳交融,你不会被某一突兀的单点刺激;在于他们不论置自己于天地哪个角落都不沾不染、不群不党,不要指望他们成群结队,更不要指望和你能成群结队;在于他们不论朝哪个白墙下一站,那里就变成卢浮宫的走廊,而不会是海盗藏匿黄金的洞穴——他们站在那里就是故事,却是诗体、散文体,不是畅销小说。
人生可以理解为一大堆情感的折中、矛盾的抵消。老愤青者,善于折断不善折中,善于抵制不善抵消;而和事老,其一生所经历之情感大致不跌宕,矛盾大致不尖锐,小打小闹一辈子,说他不作为也冤枉;另有一路老顽固,情感、矛盾板结在一起,压碎了泡茶企图为众生消火——岂知那茶比石油还浓,撒去原本干涸见底的胸襟这下连石头都要点着;唯老派的人——我不愿简单叫他绅士——取老愤青的一点态度,和事老的几分容忍,老顽固对人对事的一丝不苟,自己另挖通人生的其他出口——情感也好、矛盾也罢,留在心里化合自由、置换自由、循环自由;倒出去:已经充分反应,不会污染环境。
妻子在图书馆外翻我刚借的书。大老远看我一趟,忙得每天也没多少时间陪她。
初稿写于诺丁汉Raleigh Park
改定于北京家中
2021年10月18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