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望海潮》词调创自柳永,据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载,这是柳永献给杭州地方官孙何(一说孙沔)的干谒之作,描写杭州的富庶壮丽,“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称赞它“承平气象,形容曲尽”。据说金主完颜亮也被“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句所倾倒,兴兵南下。自柳词之后,此调多用来描写都市风光,抒发豪情。秦观的这几首词就是如此,有明显的模仿柳词的特征。
《望海潮》星分牛斗,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
追思故国繁雄。有迷楼挂斗,月观横空。纹锦制帆,明珠溅雨,宁论爵马鱼龙。往事逐孤鸿。但乱云流水,萦带离宫。最好挥毫万字,一饮拚千钟。
【赏析】秦观年轻的时候多次游览扬州,叶梦得称他的词“盛行于淮楚”。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他在《与李乐天简》中谈及扬州之游:“时复扁舟,循邗沟而南,以适广陵,泛九曲池,访隋氏陈迹。入大明寺,饮蜀井,上平山堂,折欧阳文忠所种柳,而诵其所赋诗,为之喟然以叹。遂登摘星寺。寺,迷楼故址也,其地最高,金陵、海门诸山,历历皆在履下。其览眺所得,佳处不减会稽望海亭,但制度差小耳。仆每登此,窃心悲而乐之。人生岂有常?所遇而自适,乃长得志也。”此词可能作于此次游览之后,不仅迷楼、欧阳公平山堂等景物与游览相合,且词中情绪与“人生岂有常?所遇而自适,乃长得志也”也如出一辙,乃抚今吊古、豪旷自放之作。
上阕摹写扬州之繁华壮丽,仿佛一篇层次分明的游记。起首两句提纲挈领,从天文地理落笔,总写州郡之雄阔。“星分牛斗”,指扬州是牛、斗二星的分野;“疆连淮海”,意思是扬州北据淮河,南连大海,疆域广大。这两句模仿王勃《滕王阁序》“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句子。第三句“扬州万井提封”,说扬州有八万多户人家,极写扬州人口之多、规模之巨。这三句像是电影里的航拍镜头,给读者一个鲜明的宏观印象。宋代扬州是个繁华的商业城市,比秦观稍早的司马光在《送杨秘丞秉通判扬州》诗中盛赞扬州人烟阜盛,市面繁荣,“万商落日船交尾,一市春风酒并垆”。
《望海潮·洛阳怀古》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赏析】《望海潮·洛阳怀古》是一首伤春怀旧词,词人先是追怀往昔在西京洛阳时结伴游览名园胜迹的乐趣,继写此次重来旧地时的颓丧情绪,虽然风景不殊,却丧失了当年那种勃勃兴致。全词运用对比的手法,景起情结,今昔交错,虚实交融。其风格含蓄委婉,语言华美精致。
秦观曾于元丰五年(1082)及八年(1085)两度入京应试,但只是在元祐五年(1090)制举及第之后,才留京供职达五年之久,得以参与当时名公的文酒之会,而元祐七年(1092)的赐宴,则是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淮海集》载《西城宴集》诗序云:“元祐七年三月上巳,诏赐馆阁官花酒,以中浣日游金明池、琼林苑,又会于国夫人园。会者三十有六人。”这是当时罕有的盛举,所以作者后来贬谪处州(州治在今浙江丽水),作《千秋岁》词,还提及“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而致慨于“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此刻更是记忆犹新,怎生舍得不在贬官去国之时,重游其地,让两年前的这件事再现心头,形诸笔墨呢?
这首词的结构有些特别。一般的词,都从换头处改变作意,如上片写景、下片写情,或上片写今、下片写昔等。此词也是以今昔对比,但它是先写今,再写昔,然后又归到今。忆昔是全篇的重点,这一部分通贯上下两片,而不从换头处换意。
这首词的主旨是感旧,感时之意即寓其中;由感旧而思归,则盛衰之意自见,故以今昔对照为其基本表现手段。它用大量的篇幅写旧游之乐以反衬今日之牢落衰老,所以感染力特强。这也就是周济《宋四家词选》所说的“两两相形”。如酒楼和金谷、铜驼、西园、兰苑,“烟暝旗斜”和“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倚楼”和“随车”,“栖鸦”和“蝶舞”,“归心”和“芳思”,“暗随”与“乱分”,“天涯”和“人家”,无往而非两两相形,以见今昔之殊,而抒盛衰之感。
《望海潮·秦峰苍翠》秦峰苍翠,耶溪潇洒,千岩万壑争流。鸳瓦雉城,谯门画戟,蓬莱燕阁三休。天际识归舟,泛五湖烟月,西子同游。茂草台荒,苎萝村冷起闲愁。
何人览古凝眸。怅朱颜易失,翠被难留。梅市旧书,兰亭古墨,依稀风韵生秋。狂客鉴湖头,有百年台沼,终日夷犹。最好金龟换酒,相与醉沧州。
【赏析】此词作于神宗元丰二年(1079)夏秋之间。是年秦观往越州探视祖父承议公和叔父秦定,这首词即是受到自称“蓬莱东道主”的会稽(古县名,治所在今浙江绍兴)守程公辟的殷勤招待时所作。 该词上片描写春秋时吴越历史遗迹,下片脱离了眼前实景的捕写,进入对与越州有关众多先贤的回忆,写汉唐时期文人风韵,赞美了越州的人杰地灵,表达出词人对人世沧桑的伤感。整首词语言精练,风格苍凉,用典较多,描绘并赞美了越州山川人文之美,同时也表达词人对古圣先贤的敬仰之情和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在淮海词中为别调。
全诗通过排比大量的景物与典故,描绘并赞美了了越州山川人文之美,同时也表达自己对古圣先贤的敬仰之情和对自由生活的向往。
该词的开篇就从越州的山水落笔,先选取最典型的”秦峰”“耶溪”两个意象,以”苍翠”写其色泽之浓重,以“潇洒”写其种韵之飞动,两相对比,灵气十足。接下来”千辅万壑争流”''句则把视角推向更高远处,描绘了气魄极大的山水图景。“鸳瓦”二句依然是写宏大的远景,不过对象从自然景色转到了人文建筑。这两句选取的景物很有历史的沧桑感,为下文的怀古做好准备。“蓬莱燕阁”一句点明了作者所在的地点,也是刚才诸多景物的观察点。“三休”用了楚王待客章华台的典故,不仅写出蓬莱阁之高峻,而且衬托出它所具有的深远历史积淀。蓬莱阁同时也是越州历史的见证。因此“天际”以下虽仍写蓬莱阁上所见景色,然重心则转入怀古。”泛五湖烟月”以下四句都是融化西施的典故,抒发作者对苍茫历史的感慨。西施本为越州浣纱女,被越王发现送入吴宫,成为吴越斗争的棋子,最终导致吴国被越国所灭。西施作为政治的牺牲品,只有在传说中才与范蠡一起归隐,得到平静的幸福。当年吴越的龙争虎斗,到秦观之时都已如梦般遥远,只有那长满荒草的姑苏台,幽冷的苎萝山,依然让人记起这段历史,令人感怀、伤情。
下片脱离了眼前实景的捕写,进入对与越州有关的众多先贤的回忆。其重心则是抒发作者对岁月流逝的惋惜和对隐居生活的向往。首句”何人览古凝眸”凭空发问,是下片全部感情的起点。作者站在蓬莱阁上“览古凝眸”,用一个”怅”字引出下面感慨的内容:“朱颜易失,翠被难留”是叹息年华老去、容颜衰败,一切所谓的富贵荣华,都像烟云一样在历史的洪流中消散;唯有“梅市旧书,兰亭古墨”这些由品德高尚之士留下的遗迹,还”依稀风韵生秋”,依然被人们所记忆,所怀念。这两个对比虽然只是铺排典故,但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的感慨与内心取舍。词人站在蓬莱阁上极目远眺,怀古思今,明白了一切功名富贵、形体容貌都是外在的虚无,唯有高尚的品德、杰出的著作,才能被后人怀念。“狂客鉴湖头”一句又借用贺知章的典故表明了作者的心迹,既不羡慕当时的荣华富贵,也不羡慕“梅市”“兰亭”的身后虚名,而是希望能够像四明狂客贺知章那样,隐居在“百年台沼”中“终日夷犹”,“金龟换酒”与一知己“相与醉沧州”。
这虽是秦观临宴佐欢的作品,但却写得非常深沉。词中描绘了大量的自然景物与人文景观,使用了大量的越州典故,初看之下让人眼花缭乱,但细细品来却贴切工整,蕴涵幽深。
《望海潮•奴如飞絮》奴如飞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随。微月户庭,残灯帘幕,匆匆共惜佳期。才话暂分携。早抱人娇咽,双泪红垂。画舸难停,翠帏轻别两依依。
别来怎表相思?有分香帕子,合数松儿。红粉脆痕,青笺嫩约,丁宁莫遣人知。成病也因谁?更自言秋杪,亲去无疑。但恐生时注著,合有分于飞。
【赏析】这是一首赠妓词。上阕头三句便表明了双方的身份。飞絮流水之比,“相沾便肯相随”的“便肯”二字,一方面是形容双方一见倾心,难舍难分;另一方面也暗示了双方关系的轻率和不牢靠。
正如杜甫诗“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常被人用来形容轻佻浮薄的男女关系。古时文人大多过着飘零四方的游宦生活,和青楼女子的感情易于发生而难以维系,纵使怜香惜玉,也无法给对方坚定的承诺。这是时代所限。“微月”三句,写二人相会,深觉相见之难,佳期之短。庭外黎明将至,只留下微淡的月光,帘内灯烛已残,可见两人整整一夜未睡。“共惜佳期”,点明这种感情不是单向,而是双方共有。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即使一夜不眠,对情人来说还是远远不够,奈何时光太匆匆。月光已淡,烛光已残,正是光线最黯淡的时候,也是两人心情最黯淡的时候,因为已经到了分手的时刻。“才话暂分携”,感觉还没说上多少话,还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忽然间就要离别。
秦观与歌妓之流交往颇多,有不少词描绘和歌妓舞女的欢情别绪,“情深语浅,曲曲传出儿女柔情”(龙榆生《苏门四学士》),比如本词“奴如飞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随”。又如《满庭芳》词:“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水龙吟》词:“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苏轼批评他学柳永作词,程颐更讥之为“亵渎上天”,甚至有人将他死于贬所也归罪于“口舌劝淫之过”(宋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卷八),前者尚有可论,后者实属吹毛求疵。元祐七年(1092),贾易和赵君锡弹劾秦观“薄于行”,有“不检之罪”(《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六三),更是以艺文获罪的无妄之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