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论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的现代性

文以传道人 2024-09-24 14:28:43

李平教授

摘 要: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被视为现代“龙学”的奠基作,而其之所以能成为现代“龙学”诞生的标志,原因就在于具有深刻的现代性。该书的现代性内涵和精神主要从三个方面呈现出来:一是书中针对当时执掌北大教坛的桐城派文论思想给予尖锐的批评,体现了时代环境赋予其书的现代性批判精神;二是书中洋溢的自然思想、美文观念和创造内容深契现代学术理念,彰显了其书思想内容方面所具有的现代性学术价值;三是书中采用的文字校注、资料笺证和理论诠释三结合的研究方法,尽显现代学术重视理论分析、强调科学论证的思维品格。

黄侃1914年把《文心雕龙》作为一门学科教学内容搬上北大课堂,标志着现代意义“龙学”的诞生;而他为授课撰写的讲义《文心雕龙札记》(以下简称《札记》),则成为现代“龙学”的奠基作。然而,作为授课讲义的《札记》之所以能成为现代“龙学”诞生的标识,就是因为其具有鲜明的现代性,而这又并非一个不证自明的问题;学界长期忽视对《札记》现代性的论证,导致其现代“龙学”奠基作的结论,更多的是缘于北大地位的象征性和黄侃学术的权威性,实际则缺乏坚实的学理论证,犹如“海气之楼台”“病眼之空花”,令人难以把捉。尽管五四运动开始后,黄侃自感与新潮不合而离开北大;尽管其书以“札记”命名,仍属于传统学术笔记一类的体裁,但这些都无法遮蔽其中所蕴含的现代性光辉。现代性最重要的品质,就是摆脱愚昧的束缚,冲破神圣的威权,崇尚理性、客观的科学精神。《札记》的现代性,既与作者所处的时代环境有关,又植根于书中的思想内容与研究方法。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

一、时代环境赋予《札记》现代性批判精神

  废除科举制度,进而开办现代大学,是传统学术现代转化的关键一步;《札记》基于现代大学的课堂讲授而成形,其鲜明的现代性亦得益于大学讲坛,并主要从对当时执掌北大教坛的桐城派的尖锐批判中表现出来。

  桐城派为清代文坛最大的散文流派,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桐城人方苞、刘大櫆、姚鼐以古文享誉天下,称雄百年,被尊为桐城派三祖。其后,追随者络绎不绝,旗下汇聚作家逾千人,至民国初年始衰,主盟文坛长达二百余年。桐城派宗奉儒家道统,秉承程朱理学,以唐宋八大家古文为楷式,标榜“桐城义法”,强调“神气、音节、字句”和“义理、考据、文章”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桐城派不仅是清代文坛的盟主,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清末民初的文化教育,从1898年京师大学堂创办,中经1912年更名为北京大学,直至1916年底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桐城派晚期代表人物及其盟友亲戚,先后执教其中并占据要职,享有绝对的主导地位。可以说,从清末的京师大学堂到民初的北京大学,都是桐城派传授其家法和“义法”的理想讲坛。

  黄侃进入北大前,学校处于桐城派一统天下的状况。不过,这种状况随着1913年太炎门生纷纷北上,而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民国后,一场新旧之争在北大校园尤其是文科中已然开始。1912年10月,严复因反对停办北大而得罪了北洋政府教育部,被迫辞去校长职务。亲桐城派的校长离职后,浙江籍的何燏时、胡仁源先后继任校长,正式揭开新旧之争的帷幕。1914年6月,夏锡祺取代姚永概的教务长之职,被任命为文科学长,陆续引进章门弟子黄侃、马裕藻、沈兼士、朱希祖、钱玄同、沈尹默(系弄假成真)等执教北大。稍后,与章太炎共同撰办《国粹学报》的同仁马叙伦、黄节,与桐城派相对立的文选派代表人物刘师培等,也都进入北大文科执教。于是,学校里的新旧之争日益明朗化。较早进入北大的沈尹默回忆道,章门弟子中也有守旧、开新与中间派之分,“虽然如此,但太炎先生门下大批涌进北大以后,对严复手下的旧人则采取一致立场,认为那些老朽应当让位,大学堂的阵地应当由我们来占领。我当时也是如此想的”。章门弟子秉承乃师汉学家治学严谨的实证学风,注重考据训诂,平视九流之学,一扫桐城派“阐道翼教”的腐儒之见和空疏学风,使北大文科教学与科研面貌为之一新。

  在章门弟子的大举进攻下,北大文科的重心遂由桐城古文转向章门学术,刘师培、黄侃等年轻教员占据上风,曾经占有绝对优势的桐城派迅速失势去职。正如钱基博所说:“在前清光、宣之际,北京大学之文科,以桐城家马其昶、姚永概诸人为重镇。民国新造,浙江派代之而兴,章炳麟之徒乃有多人登文科讲席;至是桐城派乃有式微之叹。”清末民初,北大校园流行着推崇魏晋文风与取法唐宋古文两股势力,前者尊太炎为师,后者绍桐城余脉,两股势力明争暗斗,角力争雄,以至互不相让,必欲置对方于死地。开始,林纾论文虽宗唐宋,却未尝薄魏晋。及其以高名入北大、主文科,继之而来的桐城后贤马其昶、姚永概,“咸与纾欢好,而纾亦以得桐城学者之盼睐为幸,遂为桐城张目,而持韩、柳、欧、苏之说益力。既而民国兴,章炳麟实为革命先觉,又能识别古书真伪,不如桐城派学者之以空文号天下。于是章氏之学兴,而林纾之说熸。纾、其昶、永概咸去大学,而章氏之徒代之”。

  1913年,林纾、马其昶、姚永概三人去职离开北大。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桐城派并未随三人的离去而偃旗息鼓。相反,姚永概之兄姚永朴次年仍被聘进入北大当教授。尤其是林纾,虽然被迫离开北大,但对章门的愤怒与仇恨之火,则由郁积而喷发,所谓:“非斤斤与此辈争短长,正以骨鲠在喉,不探取而出之,坐卧皆弗爽也。”他将矛头直指章太炎及其弟子,不仅诋毁章太炎为“庸妄钜子”,视其学术为“剽袭”“挦扯”“饤饾”,就连章氏所尊奉的庄、列之子,魏、晋之文也一概否定。而他据以攻击章氏的武器,仍然是桐城派所力主的孔、孟之道统,唐、宋之古文(韩、柳、欧、曾),以及由此寻索而来的“意境义法”。除了攻击章太炎,他还将矛头对准其弟子:“近者其徒某某,腾噪于京师,极力排娼姚氏,昌其师说,意可以口舌之力,挠蔑正宗,且党附于目录之家,矜其淹博,谓古文之根柢在是也。”甚至在钱玄同痛骂“桐城谬种,玄学妖孽”之前,林纾就径呼章氏及其弟子为“庸妄之谬种”“无识之谬种”,可见两派积怨之深、斗争之烈!

  林纾斥章氏为“庸妄钜子”,即使太炎师并不介怀,弟子也不会善罢甘休。在与桐城派的斗争中,黄侃虽然作为章门中的守旧派,但仍然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太炎师对此印象颇深,并甚为弟子的鲁莽担心,他说:“颇闻宛平大学又有新文学、旧文学之争。往者季刚辈与桐城诸子争辩骈散,仆甚谓不宜。老成攘臂未终,而浮薄子又从旁出,无异元祐党人之召章、蔡也。佛法义解非难,要有亲证。如足下则近之,季刚恐如谢康乐耳。”《公言报》当时曾发表长篇记事《请看北京大学思潮变迁之近状》,谓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沈尹默等为新派,刘师培、黄侃、马叙伦及国史馆之屠敬山、张相文等为旧派,朱希祖等为介于两派之间调停派。在谈到以刘、黄为代表的旧派时说:“刘、黄之学以研究音韵、《说文》、训诂为一切学问之根,以综博考据讲究古代制度,接迹汉代经史之轨,文章则重视八代而轻唐宋,目介甫、子瞻为浅陋寡学,其于清代所谓桐城派之古文则深致不满,谓彼辈学无所根,而徒斤斤于声调,更藉文以载道之说,假义理为文章之面具,殊不值通人一笑。”其实,相对于共同的对手桐城派来说,北大内部的新旧分歧并不重要,且构成新文学主要阵容的钱玄同或周氏兄弟,与恪守家法志在选学的刘、黄一系,关系非同寻常,至少并无恶感。“这就使得新文化人之批桐城是实,攻选学则虚。”同样,性情激烈、脾气暴躁,为人常常意气用事、行动每每有暌常理的黄侃,虽放言攻讦桐城,却对新派同门手下留情。对此,太炎师心知肚明:“得书为之喷饭。季刚四语,正可入新《世说》,于实事无与也。然揣季刚生平,敢于侮同类,而不敢排异己。昔年与桐城派人争论骈散,然不骂新文化。”“敢于侮同类”,是指针对桐城派,虽同为文人,也毫不留情地予以批判;“不敢排异己”,是说对于同门,虽观点不同,亦尽量保持克制,以免反目成仇。

  当然,黄侃对“桐城义法”的有力批判,更多的还是表现在课堂讲义《札记》中。可以说,对以“阐道翼教”为核心的“桐城义法”的批判,是贯穿《札记》始终的一根红线,构成其书冲破传统的文以载道的文论思想,进而洋溢着现代批判精神的一个重要标识。桐城派虽然在清代文坛颇负盛名,但在清代学界,始终未尝占重要位置,章太炎《清儒》斥“桐城诸家,本未得程朱要领,徒援引肤末,大言自壮,故尤被轻蔑”;且“此派者,以文而论,因袭矫揉,无所取材;以学而论,则奖空疏,阏创获,无益于社会”。故黄侃在北大课堂将矛头直指桐城派,并非仅为人事、意气、派别之原因,实有新旧、进退、利害之别择。有意思的是,姚永朴与黄侃同于1914年进入北大,姚氏讲授“文学研究法”,黄氏讲授“词章学”。姚氏门人张玮为其师《文学研究法》制序曰:“今年先生复应文科大学之聘,编订讲义……每成一篇,辄为玮等诵说。危坐移时,神采奕奕,恒至日昃忘餐。仆御皆环听户外,若有会心者。不数月全书成,颜曰《文学研究法》。”更有意思的是,姚氏讲授“文学研究法”,逐篇编写授课讲义,“发凡起例,仿之《文心雕龙》”;黄氏讲授“词章学”,亦选择《文心雕龙》为授课内容,并逐篇编写讲义分发学生。黄侃此举显然有与姚氏唱对台戏的意味,以至其师晚年在苏州“国学讲习会”讲演时,对此还记忆犹新:“余弟子黄季刚初亦以阮说为是,在北京时,与桐城姚仲实争,姚自倚老耄,不肯置辩。或语季刚,呵斥桐城,非姚所惧,诋以末流,自然心服。”

  因此,黄侃在《札记》中遂对桐城派“诋以末流”。首先,《题辞及略例》直揭桐城派所遵奉的“文气、文格、文德诸端,盖皆老生之常谈,而非一家之眇论”,从源头上将其置于毫无创意、枯燥乏味的“末流”;进而抨击形式僵化、内容空疏的桐城义法:“世人忽远而崇近,遗实而取名,则夫阳刚阴柔之说,起承转合之谈,吾侪所以为难循,而或者方矜为胜义。夫饮食之道,求其可口,是故咸酸大苦,味异而皆容于舌肣;文章之嗜好,亦类是矣,何必尽同?”“阳刚阴柔”为桐城要论,自始祖姚鼐首倡,经曾国藩推衍,流传甚广,姚永概书中亦设《刚柔》专篇加以申论。而黄侃则在《定势》札记中,对其所论加以批驳:“其次以为势有纡急,有刚柔,有阴阳向背,此与徒崇忼慨者异撰矣。然执一而不通,则谓既受成形,不可变革;为春温者,必不能为秋肃,近彊阳者,必不能为惨阴。为是取往世之文,分其条品,曰:此阳也,彼阴也,此纯刚而彼略柔也。一夫倡之,众人和之。”

  其次,擒贼先擒王,黄侃借钱大昕《与友人书》,揭桐城派鼻祖方苞不学无术的老底。《札记》在解释《通变》“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时,借古喻今,直指桐城:“彦和此言,为时人而发,后世有人高谈宗派,垄断文林,据其私心以为文章之要止此,合之则是,不合则非,虽士衡、蔚宗,不免攻击,此亦彦和所讥也。嘉定钱君有与人书一首,足以解拘挛,攻顽顿,录之如左。”钱氏《与友人书》可谓讨伐方苞之檄文,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节引之,说明桐城派与汉学家交恶之由来。《札记》则全录之,藉以攻讦桐城派鼻祖方苞。钱大昕说:“盖方所谓古文义法者,特世俗选本之古文,未尝博观而求其法也。法且不知,而义于何有!昔刘原父讥欧阳公不读书,原父博闻,诚胜于欧阳,然其言未免太过。若方氏乃真不读书之甚者。吾兄特以其文之波澜意度近于古而喜之,予以为方所得者,古文之糟粕,非古文之神理也。王若霖言:‘灵皋以古文为时文,却以时文为古文。’方终身病之,若霖可谓洞中垣一方症结者矣。”后来,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认为,桐城派“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的志愿,以及“文即是道”的主张,与八股文很接近,他们的文章统系也和八股文最相近,而且方苞就是一位很好的八股文作家。其观点即来源于此。

  再次,曾国藩被胡适称为“桐城古文的中兴第一大将”。梁启超亦谓:“咸同间,曾国藩善为文而极尊‘桐城’,尝为《圣哲画像赞》,至跻姚鼐与周公、孔子并列。国藩功业既焜耀一世,‘桐城’亦缘以增重,至今犹有挟之以媚权贵欺流俗者。”黄侃在《札记》中,不仅揭桐城派鼻祖方苞之不学,而且斥桐城派中兴大将曾国藩之虚伪。《札记》释《镕裁》“三准说”曰:“‘草创鸿笔’已下八语,亦设言命意谋篇之事,有此经营。总之意定而后敷辞,体具而后取势,则其文自有条理。舍人本意,非立一术以为定程,谓凡文必须循此所谓始中终之步骤也,不可执词以害意。舍人妙达文理,岂有自制一法,使古今之文必出于其道者哉?近世有人论文章命意谋篇之法,大旨谓‘一篇之内,端绪不宜繁多,譬如万山旁薄,必有主峰,龙衮九章,但挈一领,否则首尾衡决,陈义芜杂’。其言本于舍人而私据以为戒律,蔽者不察,则谓文章格局皆宜有定,譬如案谱着棋,依物写貌,戕贼自然以为美,而举世莫敢非之,斯未可假借舍人以自壮也。”所谓“近世有人”,就是指曾国藩;“大旨谓”一段引文,则是曾氏同治八年(1869)五月二十七日《复陈右铭太守书》中所言。黄侃直斥曾氏将彦和之说“私据以为戒律”“戕贼自然以为美”,完全违背了《镕裁》之本意,是“假借舍人以自壮”的欺骗行为。

  此外,所谓“桐城义法”,“义”者,要求关乎圣道,“非阐道翼教,有关人伦风化不苟作”“不能发明经义不可轻述”;“法”者,提倡文必雅洁,“古文中不可录: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佻巧语”。黄侃对桐城古文雅洁无文的弊端,同样给予严厉批评。《札记》谓《情采》篇旨,“即在挽尔日之颓风,令循其本,故所讥独在采溢于情,而于浅露朴陋之文未遑多责”。尽管如此,“彦和之言文质之宜,亦甚明了矣。首推文章之称,缘于采绘;次论文质相待,本于神理;上举经子以证文之未尝质,文之不弃美;其重视文采如此,曷尝有偏畸之论乎?”而桐城之流则罔顾实际,“或者因彦和之言,遂谓南国之文,大抵侈艳居多,宜从屏弃,而别求所谓古者,此亦失当之论。盖侈艳诚不可宗,而文采则不宜去;清真固可为范,而朴陋则不足多。若引前修以自张,背文质之定律,目质野为淳古,以独造为高奇,则又堕入边见,未为合中。”

  黄侃在《札记》中不遗余力地揭批桐城派,或以汉学家身份斥其不学,或藉骈文家名义责其无文,或从研究者视角揭其虚伪,对“阳刚阴柔”“起承转合”之类的“桐城义法”,进行了无情的驳斥,从而赋予其书强烈的现代性批判精神。“就像我们在一般意义上总也是把批评‘桐城谬种’看作是新文学初生时的标志性现象一样,20世纪的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研究,居然也是从批判‘桐城谬种’开始的。”

李平《文心雕龙综论》

二、思想内容彰显《札记》现代性学术价值

  《札记》由黄侃在北大讲授《文心雕龙》所撰授课讲义组合而成,即总论五篇,文体论六篇,创作论十九篇,《序志》一篇,合计三十一篇。其中洋溢的自然思想、美文观念和创造内容,彰显出其书鲜明的现代性学术价值。黄侃性少绳检,崇尚自然,乐道庄周,是个天生的道家种子。于是,道家自然之道遂成为其撰写《札记》的指导思想,并用以统领全书,一贯到底。《札记》开篇曰:“《序志》篇云:‘《文心》之作也,本乎道。’案彦和之意,以为文章本由自然生,故篇中数言自然,一则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再则曰:‘夫岂外饰,盖自然耳。’三则曰:‘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寻绎其旨,甚为平易。盖人有思心,即有言语,既有言语,即有文章,言语以表思心,文章以代言语,惟圣人为能尽文之妙,所谓道者,如此而已。”

  从文章起源来看,黄侃受经由郭象阐释的庄子自然思想的影响,主张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认为从大千万有到思心文章,一切皆自然而然,故曰“文章之成,亦由自然”。以文章体势来说,黄侃从自然之道出发,揭示舍人“标其篇曰《定势》,而篇中所言,则皆言势之无定也”。所谓“因情立体,即体成势。明势不自成,随体而成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就创作心态来谈,黄侃秉持自然创作论的思想,认为彦和云“意得则舒怀命笔,理伏则投笔卷怀;亦惟听其自然,不复强思以自困,若云心虚静者,即能无滞于为文,则亦不定之说也”。对为文之术而言,“挈其纲维,不外命意修词二者”,“然命意修词,皆本自然以为质,必知骈拇悬疣,诚为形累,凫胫鹤膝,亦由性生。意多者未必尽可訾謷,辞众者未必尽堪删剟;惟意多而杂,词众而芜,庶将施以炉锤,加之剪截耳”。至于声律、丽辞、事类、练字之类,也都因于自然。《札记·声律》曰:“详文章原于言语,疾徐高下,本自天倪,宣之于口而顺,听之于耳而调,斯已矣。”《札记·丽辞》曰:“文之有骈丽,因于自然,不以一时一人之言而遂废。”《札记·事类》曰:“是以后世之文,转视古人,增其繁缛,非必文士之失,实乃本于自然。”《札记·练字》曰:“文饰之言,非效古固不能工妙,而人之好尚,不能尽同,此当听其自为,不必齐以一是。”

  要之,黄侃不遗余力地推崇自然之道,正是为了不失时机地痛击桐城派循礼卫道、矫揉造作的所谓“义法”,藉以突破一直居于正统地位的儒家思想的束缚,遂使其崇尚自然的思想闪烁着现代性学术价值。他特别强调刘勰在《原道》篇所原之道乃自然之道,“此与后世言文以载道者截然不同”,从而与桐城派所宗奉的理学家的“文以载道”思想划清了界限。

  受西方学者区分纯杂文学思潮的影响,文学的边界、范围也成了黄侃在《札记》中讨论的核心问题,他在综合古今、调和纯杂、兼顾骈散、融合文笔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文辞封略”观。阮元在《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中强调:“必沈思翰藻,始名之为文。”章太炎《国故论衡·文学总略》则谓:“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黄侃认为阮元之说过于狭窄,“不足以尽文辞之封域”;炎师之论又失之宽泛,故“阮氏之言,良有不可废者”。他在调和两者观点的基础上,提出一个张弛有度的三层次“文辞封略”说:一是推而广之的范围至大、无所不包的文,即“凡书以文字,著之竹帛者,皆谓之文”,此即太炎师的文学观;二是缩小范围,“凡有句读者皆为文”,“不论其文饰与否”,故经传诸子皆在其中;三是“专有所属”的“专美”之文,即“《神思》篇已下之文”,近似萧统、阮元的文学观。在综合纯杂两种文学观的同时,黄侃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在他看来,韵语偶词、修饰润色、敷文摛采,皆文之必备,彦和虽“泛论文章”,但重点乃是《神思》以下的“专美”之文,故其“手自编校”的《札记》即专论“专美”之文。不过,他又强调此“专美”之文,美就美在华实相配、骈散相宜,所谓“酌文质之宜而不偏,尽奇偶之变而不滞”。

《札记·丽辞》在综述历代骈散交融兴替之后指出:“自尔以后,骈散竟判若胡秦,为散文者力避对偶,为骈文者又自安于声韵对仗,而无复迭用奇偶之能。”在他看来,一味尊崇骈文偶对,只认沈思翰藻为文,则不能迭用奇偶,“反尊散文为经史子”;“以隋以前文为骈文,而唐以后反得为古文”。这与刘勰的丽辞说扞格不入。黄侃本于自然之道,立足奇偶迭用,对《丽辞》之精义作了概括:“一曰高下相须,自然成对。明对偶之文依于天理,非由人力矫揉而成也。次曰岂营丽辞,率然对尔。明上古简质,文不饰雕,而出语必双,非由刻意也。三曰句字或殊,偶意一也。明对偶之文,但取配俪,不必比其句度,使语律齐同也。四曰奇偶适变,不劳经营。明用奇用偶,初无成律,应偶者不得不偶,犹应奇者不得不奇也。终曰迭用奇偶,节以杂佩。明缀文之士,于用奇用偶,勿师成心,或舍偶用奇,或专崇俪对,皆非为文之正轨也。舍人之言,明白如此,真可以息两家之纷难,总殊轨而齐归者矣。”这就在迭用奇偶、兼顾骈散的基础上,为其倾向丽辞偶对找到了自然之道的依据。

《文心雕龙·总术》曰:“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目两名,自近代耳。”文笔说虽是晋宋时期才出现的文体分类观点,但刘勰以“论文叙笔”分述众体,自《明诗》至《谐隐》皆文之属,自《史传》至《书记》皆笔之属,则亦从俗而论。然“《文心》之书,兼赅众制,明其体裁,上下洽通,古今兼照,既不从范晔之说,以有韵无韵分难易,亦不如梁元帝之说,以有情采声律与否分工拙,斯所以为笼圈条贯之书”。黄侃非常赞同刘勰的观点,也主张文笔并重,反对像阮元那样以有韵之文排斥无韵之笔,结果不仅使文苑狭隘,亦不合于文学发展史。他说:“近世仪征阮君《文笔对》,综合蔚宗、二萧(昭明、元帝)之论,以立文笔之分,因谓无情辞藻韵者不得称文,此其说实有救弊之功,亦私心夙所喜好,但求之文体之真谛,与舍人之微旨,实不得如阮君所言;且彦和既目为今之常言,而《金楼子》亦云今人之学,则其判析,不自古初明矣。与其屏笔于文外,而文域狭隘,曷若合笔于文中,而文囿恢弘?屏笔于文外,则与之对垒而徒启斗争,合笔于文中,则驱于一途而可施鞭策;阮君之意诚善,而未为至懿也,救弊诚有心,而于古未尽合也。学者诚服习舍人之说,则宜兼习文笔之体,洞谙文笔之术,古今虽异,可以一理推,流派虽多,可以一术订,不亦足以张皇阮君之志事哉?”黄侃虽主文笔并重,然亦透露其个人志趣喜好在于情辞藻韵之文。验之于《札记》内容,则其志趣喜好亦在在可见。“文之枢纽”部分论文辞封略,谓“拓其疆宇,则文无所不包,揆其本原,则文实有专美”,而其“手自编校”的《札记》即专论“专美”之文;“论文叙笔”部分虽然只有六篇札记,但有韵之文占了四篇,无韵之笔只有两篇;“剖情析采”部分则只选“析论为文之术”的十九篇,至于“综论循省前文之方”的《时序》及《才略》以下三篇,因多为文学外部因素,故弃之不论。

李平《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研究》

  自古以来在文学问题上的文笔、骈散、纯杂之争,发展到20世纪初中国文坛,最终衍变为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学革命”运动。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文学革命”前夜,黄侃于相关的争辩和斗争中,虽然秉持综合、调和、兼顾与融合的立场,但是仍然表现出强烈的倾向性,即在融合文笔的基础上倾向于文,在兼顾骈散的基础上钟情于骈,在调和纯杂的基础上又侧重于纯。这种倾向性再次彰显出《札记》的现代性学术价值。

  《札记》的现代性学术价值还有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其书性质虽然是诠释性的,但是其中却不乏创造性内容,尤其是《章句》《隐秀》两篇,几乎完全属于黄侃自己的论述和创作。刘永济曾对黄侃弟子程千帆说:“季刚的《札记》,《章句篇》写得最详;我的《校释》,《论说篇》写得最详。”《札记·章句》两万六千多字,篇幅远超其他各篇札记。周发高说:“在二十世纪的前夕,发生了几件学术界的大事,那便是:一八九八年(光绪二十四年戊戌),马建忠完成了《马氏文通》,是中国人写的第一部语法书;一八九九年河南安阳发现了殷代的甲骨文;一九〇〇年(光绪二十七年庚子)甘肃敦煌发现了大量的六朝唐人写本。这三件学术界的大事和当时动荡不安的政治局面(戊戌政变和庚子拳乱)相呼应,象征着一切都在变,来迎接二十世纪的新时代。”黄侃充分认识到《马氏文通》在中国学术现代转型中的重大意义,谓“及至丹徒马氏学于西土,取彼成法,析论此方之文,张设科条,标举品性,考验经传,而驾驭众制,信前世所未有也。《文通》之书具在,凡致思于章句者所宜览省,小有罅隙,亦未足为疵,盖创始之难也”。他欲与马氏配合,借阐释《文心雕龙·章句》之机,沟通古今,创建文言语法学。诚如张之强所说:“自《马氏文通》1898年印行之后,《文心雕龙札记·章句篇》实际上是我国语法学史上发表较早的一篇重要论文。尤其重要的是,它并不是沿着《马氏文通》研究语法的道路而前进的续作,而是对文言语法研究提出了许多宝贵的、带有指导方向性的意见。”在黄侃看来,“一切文辞学术,皆以章句为始基”。“章句”者,句读之学、造句之术,即今所谓语法也。不过,汉语主要靠词序和虚词来造句,语法相对简单,而字义训诂则特别重要,故音韵(声)、文字(形)、训诂(义)之学发达,语法学则不易产生,“是以中土但有训诂之书,初无文法之作”。然而,黄侃通过剔抉爬梳,发现本土文献中也有不少涉及文法的名辞辨说内容,特别是《荀子·正名》,“其解析文理有伦有脊若此,孰谓文法之书,惟西土擅长乎”?于是,他释舍人之文,加以己意,分“释章句之名”“辨汉师章句之体”“论句读有系于音节与系于文义之异”“陈辨句简捷之术”“约论古书文句异例”“论安章之总术”“论句中字数”“论句末用韵”“词言通释”九章详说之,对《马氏文通》既补之又正之,已由诠释《章句》而进于著述立论。正所谓:“黄侃先生有关语法学方面的意见集中地反映在他所著的《文心雕龙札记·章句篇》的札记里。依黄先生自订的《文心雕龙札记》一书的略例,各篇札记的写法大都是:‘自宜依用刘氏成书,加之诠释。’但《章句篇》札记的写法却与众不同,完全不依傍刘勰本文,而是按照黄先生所分的九个题目,自成体系,成为一篇完整的有关语法学的论文。这一特点充分说明了《章句篇》札记在黄先生的全部著作中是很重要的。”

《文心雕龙·隐秀》最迟在元代已成残篇,自“始正而末奇”至“朔风动秋草”之“朔”四百余字,为明人伪撰。黄侃先证明人补文之伪:“详此补亡之文,出辞肤浅,无所甄明,且原文明云:思合自逢,非由研虑。即补亡者,亦知不劳妆点,无待裁镕,乃中篇忽羼入驰心、溺思、呕心、煅岁诸语,此之矛盾,令人笑诧,岂以彦和而至于斯?至如用字之庸杂,举证之阔疏,又不足诮也。案此纸亡于元时,则宋时尚得见之,惜少征引者,惟张戒《岁寒堂诗话》引刘勰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此真《隐秀》篇之文。今本既云出于宋椠,何以遗此二言?然则赝迹至斯愈显,不待考索文理而亦知之矣。”再述自己补作之由:“夫隐秀之义,诠明极艰,彦和既立专篇,可知于文苑为最要,但篇简俄空,微言遂閟,是用仰窥刘旨,旁缉旧闻,作此一篇,以备搴采。”黄侃文辞渊懿,自成家数,骈散兼擅,言意俱佳,所作《补文心雕龙隐秀》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准,堪与彦和原作相媲美。况且,“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值得关注的,它所体现出来的学术精神,实质上是述而有作,分明区别于传统的‘述而不作’。正是在此‘有作’的过程中,会产生一些对原著的创造性的阐释”。文成之后,先载于《国故》,继又刊于《华国》,后又在发行量和影响更大的《晨报》艺林社副刊发表,可见作者本人对这篇补作甚为满意。补作一经发表,学界震动,海内争诵,不仅收入当时流行的《文学论集》一书,而且徐复、赵西陆等学者纷纷为之笺注,摭拾典记,傅以诂训,俾便称说,用启来学,恰如黄侃为舍人之书做札记一样。这种由诠释而进入创造的境地,充分体现了《札记》一书的现代性学术价值。

三、研究方法折射《札记》现代性思维品格

  传统“龙学”不外校注、评点二途,黄侃撰写《札记》则在研究方法上有了重大突破,他在太炎师讲解《文心雕龙》时采用的总评、解句加简单校注的基础上,形成了文字校注、资料笺证和理论诠释三结合的研究方法,且特别注重篇旨意蕴的阐释和术语命题的辨析,表现出强烈的理论性和严密的逻辑性,明显超越了传统“龙学”的校勘训诂范式,不仅给人以全新的视野,而且尽显现代学术重视理论分析,强调科学论证的思维品格。

三结合的研究方法使《札记》内容表现为总评、解句和附录三大类,其中总评以推考源流、解释题号为主,间以撮述内容要点;解句大致包含校勘、出典和释义三项,少数篇目的解题寓于解句之中;附录主要包括作品和文献两类材料,或在篇末,或在解句条目之中。对于这些内容的研究方法,《札记·题辞及略例》首先作了说明:“今为讲说计,自宜依用刘氏成书,加以诠释。”这就揭示了对《文心雕龙》的诠释是《札记》主要的研究方法,而且在具体篇目中,黄侃又不断地强调这一研究方法。《札记·乐府》谓“今先顺释舍人之文,次录《乐府诗集》每类序说于后”;《札记·声律》又谓“今仍顺释舍人之文,附沈、陆、钟三君之说于后”。就是说总评之后,先诠释正文,再附录材料。有时,黄侃还特别强调诠释的目的、过程和重点。《札记·章句》曰:“今释舍人之文,加以己意,期于夷易易遵,分为九章说之。”此乃说明诠释目的。《札记·夸饰》曰:“今且求之经传,以征夸饰之不能悉祛,更为析言夸饰所由成之理,而终之以去夸不去饰之说。”此乃说明论证过程。《札记·总术》曰:“自篇首至‘知言之选’句,乃言文体众多。自此以下,则明文体虽多,皆宜研术,即以证圆鉴区域大判条例之不可轻。纪氏于前段则云汗漫,于次节则云与前后二段不相属,愚诚未喻纪氏之意也。今当取全文而为之销解,庶览者毋惑焉。”此乃说明销解重点在理清原文的逻辑脉络。

  黄侃以诠释为主要研究方法,故总评、解句和附录三类中,总评乃重中之重,是《札记》的灵魂和核心,全书三十一篇札记,除《序志》作为全书序言无需解题外,只有《议对》一篇无总评,《颂赞》《书记》两篇于解句中解题,而《情采》《镕裁》《事类》《附会》四篇则只有解题,没有校注。这既体现了黄侃对总评题解的高度重视,又反映出《札记》侧重理论分析的现代性特色。凭借对《文心雕龙》相关篇目的总评,黄侃不仅阐释了刘勰许多重要的文学思想,而且也提出了不少自己独到的理论见解。如《原道》解题,一方面分析彦和所原之道为自然之道,另一方面又指出自然之道源自“庄韩之言道”,与后人所言“文以载道”截然不同。又如《明诗》解题,在肯定“彦和析论文体,首以《明诗》,可谓得其统绪”的同时,也指出其不足:“然篇中所论,亦但局于雅俗所称为诗者,则时序所拘,虽欲复古而不可得也。”

  黄侃学殖深厚,又擅长文辞,故能妙解文心,深得文理。在《札记》的题解总评中,不乏极富创意的理解和精妙绝伦的阐释,折射出鲜明的现代性思维品格。《文心雕龙·风骨》历来争议最大,因为“风骨”二者皆为喻象,若胶柱于字词表面,则难免凿空之论。黄侃深谙个中三昧,因此采取了独特的解题方法:“《风骨》篇之说易于凌虚,故首则诠释其实质,继则指明其途径,仍令学者不致迷罔,其斯以为文术之圭臬者乎。”在他看来,“风骨”的实质在于命意与修辞,故其首先指出刘勰以“风骨之名”为比,以“意辞之实”为所比,揭示“风骨”与“意辞”之间的名实关系,即能指与所指关系;接着用八个“其曰”,结合文本所述,阐释“刘氏之论,风骨与意辞,初非有二”。为文者欲健其风骨、美其风骨,则必致力于命意修辞,以此为途径,文章方能有风骨。因此,黄侃在诠其实质之后,继以指明途径:“彦和既明言风骨即辞意,复恐学者失命意修辞之本而以奇巧为务也,故更揭示其术曰:……推此言之,风藉意显,骨缘辞章,意显辞章,皆遵轨辙,非夫弄虚响以为风,结奇辞以为骨者矣。”黄侃认为“作文之术,诚非一二言能尽,然挈其纲维,不外命意修词二者而已”。“风骨”乃中国文人孜孜以求的理想风格境界,而命意修辞又是为文之术的核心要义所在,黄侃将两者合为一体,强调在命意修辞中熔铸风清骨峻、遍体光华的文章风格。此乃创造性诠释,不仅道出了原典实际上说了什么(实谓),想要表达什么(意谓),而且阐释了原典可能蕴含哪些意义(蕴谓),应该指谓什么(当谓),甚至还包含阐释者必须践行什么、创造性地表达什么(创谓)。

如此创造性诠释,《札记》中还有很多。《通变》题解论“通变”即为复古、师古,见似不得要领,实则深契彦和之意,将《文心》蕴含的意旨和盘托出。所谓:“此篇大指,示人勿为循俗之文,宜反之于古。其要语曰:‘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檃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此则彦和之言通变,犹补偏救弊云尔。文有可变革者,有不可变革者。可变革者,遣辞捶字,宅句安章,随手之变,人各不同。不可变革者,规矩法律是也,虽历千载,而粲然如新,由之则成文,不由之而师心自用,苟作聪明,虽或要誉一时,徒党猥盛,曾不转瞬而为人唾弃矣。”然而,黄侃认为通变“宜反之于古”的观点,是建立在“根柢无易其固”的基础上,即立足于《通变》原文的论述,同时又力求“裁断必出于己”,即通过文本诠释得出独创的结论。“彦和此篇,既以通变为旨,而章内乃历举古人转相因袭之文,可知通变之道,惟在师古,所谓变者,变世俗之文,非变古昔之法也。自世人误会昌黎韩氏之言,以为文必己出;不悟文固贵出于己,然亦必求合于古人之法,博览往载,熟精文律,则虽自有造作,不害于义,用古人之法,是亦古人也。若夫小智自私,訏言欺世,既违故训,复背文条,于此而欲以善变成名,适为识者所嗤笑耳。彦和云:‘夸张声貌,汉初已极,自兹厥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明古有善作,虽工变者不能越其范围,知此,则通变之为复古,更无疑义矣。”

《札记》的解句内容有校字、出典、释义三项,而校字仅有三十四条,其中还包括引孙诒让和李详的校字各占五条,可见黄侃本意并不在校勘方面。出典一百三十三条,释义一百四十条,相较于范注和杨注侧重于出典,黄札显然以诠释为主。要之,黄侃在总评解题和解句释义中,特别重视各篇主旨和文本要义的揭示,非常关注整体结构和内在联系的指点,凭借其深厚的学养、敏锐的感悟和独到的眼光,钩玄剔抉,探骊得珠,张皇幽眇,指示关节,致力于对《文心雕龙》全书主旨要义的探讨和逻辑结构的把握,表现出现代学术强烈的理论思辨意识。

  先看揭示篇目主旨和文本要义方面的内容。《征圣》解题曰:“此篇所谓宗师仲尼以重其言。纪氏谓为装点门面,不悟宣尼赞《易》、序《诗》、制作《春秋》,所以继往开来,唯文是赖。后之人将欲隆文术于既颓,简群言而取正,微孔子复安归乎?”解“或简言以达旨”四句曰:“文术虽多,要不过繁简隐显而已,故彦和征举圣文,立四者以示例。”释“衔华佩实”曰:“此彦和《征圣》篇之本意。”又,解《宗经》“禀经以制式”二句曰:“此二句为《宗经》篇正意。”评《正纬》“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曰:“此言甚谛。”评《辨骚》“虽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词”曰:“二语最谛。”解《明诗》“诗有恒裁”八句曰:“此数语见似肤廓,实则为诗之道已具于此,‘随性适分’四字,已将古今家数派别不同之故包举无遗矣。”又,《乐府》解题曰:“彦和此篇大恉,在于止节淫滥。”《诠赋》解题曰:“观彦和此篇,亦以丽辞雅义,符采相胜,风归丽则,辞翦美稗为要,盖与仲治同其意恉。”评《议对》“郊祀必洞于礼”四句曰:“彦和此四语,真扼要之言。”

  下篇创作论部分,黄侃的评解之言更是胜义纷披。释《神思》“陶钧文思,贵在虚静”曰:“文章之事,形态蕃变,条理纷纭,如令心无天游,适令万状相攘。故为文之术,首在治心,迟速纵殊,而心未尝不静,大小或异,而气未尝不虚。执璇机以运大象,处户牖而得天倪,惟虚与静之故也。”释“博而能一”曰:“四字最要。不博,则苦其空疏;不一,则忧其凌杂。于此致意,庶思学不致偏废,而罔殆之患可以免。”释“杼轴献功”曰:“此言文贵修饰润色。拙辞孕巧义,修饰则巧义显;庸事萌新意,润色则新意出。凡言文不加点,文如宿构者,其刊改之功,已用之平日,练术既熟,斯疵累渐除,非生而能然者也。”《体性》解题曰:“体斥文章形状,性谓人性气有殊,缘性气之殊而所为之文异状。然性由天定,亦可以人力辅助之,是故慎于所习。此篇大恉在斯。”释《通变》“先博览以精阅”曰:“博精二字最要,不博则师资不广,不精则去取不明,不博不精而好变古,必有陷泞之忧矣。”此外,《情采》《比兴》《指瑕》等篇解题及释义亦甚精彩,不再赘述。

  再看指点结构体系和篇目关系方面的内容。对于舍人之书严密的结构体系,前人若有所悟,提出过一些零星的赞语,其中论述稍详的要算曹学佺。他在《文心雕龙·序》中说:“雕龙上廿五篇,铨次文体;下廿五篇,驱引笔术。而古今短长,时错综焉。其原道以心,即运思于神也;其征圣以情,即体性于习也。宗经诎纬,存乎风雅;诠赋及余,穷乎变通。良工心苦,可得而言。”曹氏试图从《文心雕龙》上下篇目之间的对应关系来探讨全书的结构体系,“可是稍一思量,便知他在玩弄语词,乱加联系,并没有道出刘氏的‘苦心’”。首次道出彦和的“良工心苦”,揭示《文心雕龙》结构体系的人是黄侃。他在《神思》篇解题说:“自此至《总术》及《物色》篇,析论为文之术,《时序》及《才略》已下三篇,综论循省前文之方。比于上篇,一则为提挈纲维之言,一则为辨章众体之论。诠解上篇,惟在探明征证,确举规绳而已,至于下篇以下,选辞简练而含理闳深,若非反复疏通,广为引喻,诚恐精义等于常理,长义屈于短词;故不避骈枝,为之销解。”这段论述表明《札记》对《文心雕龙》上下篇之间的整体关系及各自特点,尤其是下篇的内在结构及重要意义有明确的认识。

黄侃“手自编校”的《札记》集中论述“析论为文之术”部分的内容,故对其中篇目之间的内在联系多有揭示,如对《神思》篇的“陶钧文思,贵在虚静”问题,谓“此与《养气》篇参看”;就《养气》篇而言,“此篇之作,所以补《神思》篇之未备,而求文思常利之术也”。此外,认为《章句》之作,“当与《镕裁》《附会》二篇合观,又证以《文赋》所言,则于安章之术灼然无疑矣”。而《附会》篇“亦有附辞会义之言……与《镕裁》《章句》二篇所说相备,然《镕裁》篇但言定术,至于术定以后,用何道以联属众辞,则未暇晰言也。《章句》篇致意安章,至于章安以还,用何理以斠量乖顺,亦未申说也。二篇各有首尾圆合、首尾一体之言,又有纲领昭畅、内义脉注之论,而总文理定首尾之术,必宜更有专篇以备言之,此《附会》篇所以作也”。《总术》篇解题又强调:“此篇乃总会《神思》以至《附会》之旨,而丁宁郑重以言之,非别有所谓总术也。篇末曰:‘文体多术,共相弥纶,一物携贰,莫不解体,所以列在一篇,备总情变。’然则彦和之撰斯文,意在提挈纲维,指陈枢要明矣。”

《札记》以诠释为主,即使附录材料亦不离诠解辨析,更有甚者,黄侃一些重要的文论思想和学术观点,就是在附录材料时提出的。《原道》“乾坤两位,独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解句谓:“仪征阮君因以推衍为《文言说》,而本师章氏非之。今并陈二说于后,决之以己意。”黄侃在附录阮元《文言说》《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与友人论古文书》后,再陈述太炎师的观点,最后提出自己的文辞封略观。《通变》附录钱大昕《与友人书》,以示对桐城义法的强烈不满!《声律》附录沈约、陆厥、钟嵘三家之说,并于解题中明确表示赞同钟嵘的观点:“善乎钟记室之言曰:‘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斯可谓晓音节之理,药声律之拘。”《丽辞》附录阮元、李兆洛四文,并于解题中对骈散各执一端的偏颇给予批评,主张骈散兼顾的中道观。《夸饰》附录太炎师《征信论》并评曰:“本师所著《征信论》二篇,其于考案前文,求其谛实,言甚卓绝,远过王仲任《艺增》诸篇,兹录于左,以供参镜。”《总术》节录范晔《在狱与甥姪书》、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昭明太子《文选序》、梁元帝《金楼子·立言》诸篇,并对阮元《文笔对》的观点进行评述,进而提出“合笔于文中,而文囿恢弘”的文学观。

四、结 语

  李曰刚曾对《札记》的历史背景和现代价值作过精彩的评价,这一评价经常为学界所引用。笔者开始读到这一评价时也认为其精彩绝伦,同时又有陈义过高的感觉,因为缺乏理解的阶梯。现在经过上述三个方面的论述,则发现李氏之评不仅精彩绝伦,而且恰如其分。因此,引用李评来结束此文,当是最好的结语——“民国鼎革以前,清代学士大夫多以读经之法读《文心》,大别不外校勘、评解二途,于彦和之文论思想甚少阐发。黄氏《札记》适完稿于人文荟萃之北大,复于中西文化剧烈交绥之时,因此《札记》初出,即震惊文坛,从而令学术思想界对《文心雕龙》之实用价值,研究角度,均作革命性之调整,故季刚不仅是彦和之功臣,尤为我国近代文学批评之前驱。”

来源:《学术界》2024年第8期。本转载仅供学术交流之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若有侵权,敬请联系,万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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