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仁指向人的情感世界,义指向人的理智世界,仁与义相互补充共同构成了儒家价值根基。在儒家看来,仁义是至高至上、至尊至贵的,它既是人类的普遍尊严,也是一切政治制度的价值支撑。相对于仁义而言,西方的民主、人权、平等是手段,是工具,而仁义的实现才是人类的真正目的。从“杀身成仁”和“舍生取义”的意义上讲,仁义是比生存权与发展权更本质的人权。以德服人的王道是儒家的政治理想与追求,而仁义构成了儒家王道政治的价值支撑。
[关键词]仁义;王道;霸道;以德服人;以力服人;价值观
“王道”既是儒家政治的制度设计,又是儒家因应战国时代的需要所提出的实现“大一统”的方式,更是儒家治理天下国家的手段和终极政治诉求、政治目标。在儒家学者看来,“王道”的实践与落实对于国君而言,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为不为”的问题。而王道背后的价值支撑和理想根据则是仁义。仁指向道德情感,义指向道德理性,仁与义相互配合,有机统一。作为儒家的核心价值,仁义体现着人的基本尊严(良贵),具有普遍性和绝对性,由是决定了它在人类文化中具有不容置疑的先在性与至上性。因而,在王道政治模式下,仁义是比民主、自由、平等更根本、更普遍的价值存在。
一、仁与义的不同指向与功能互补仁,有的学者认为在甲文中已经出现。据有关专家释读,甲骨文中的仁字与《说文》仁字字形结构基本相同,均为从人从二,《殷墟书契前编》第2卷,第19页第1片卜辞有“方于仁”,其“仁”字与《说文》仁字结构基本相同。但这个字是否为“仁”,在学术界还存有争议,以至于匡亚明作《孔子评传》时认为“仁这个字,在殷代的甲骨文中和西周的金文中都没有发现”。不过,匡先生指出《尚书·金縢》、《诗经》、《左传》、《国语》仁字已出现了。《尚书·金縢》中有“予仁若考”一语。《诗经·郑风·叔于田》有“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联系到后面所说的“洵美且好”、“洵美且武”来看,“仁”与“好”、“武”一样是表现某种美德的褒义词。《诗经·齐风·卢令》有“卢令令,其人美且仁”,与《叔于田》一样,《齐风·卢令》是反映田猎场面的诗,后面同样是“美且鬈”、“美且偲”。如果《叔于田》写于郑庄公时期,叔是指共叔段的话,而《卢令》如朱熹所说写于齐襄公时代,那么这两首存有“仁”字的诗都创作于春秋初期,由此,至少可以说在春秋初期仁字已经出现且流行于中原地区了。《诗经》的仁字如何书写,今已不可详考,但其意义是清楚的,即指向一种与美、武相似的德行。“仁”字在《左传》中已多见,宋国大夫子鱼说:“能以国让,仁孰大焉?”(《左传·僖公八年》)“出门如宾,承事如祭,仁之则也。”(《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这已经与《论语·颜渊》“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的意义相去不远了。
无疑,在孔子之前,“仁”字已经出现。我们之所以说孔学本质是仁学,仁是孔子的创辟,是因为孔子以前任何文献没有将仁升华为一个核心观念予以讨论,没有将仁视为人的本质规定。不过,在孔子那里,仁与义是什么关系呢?我们只能说二者意义相近、相关而各自又有独立性,但二者并没有连用而形成“仁义”这样一个后世极为流行的复合词。
1993年,湖北郭店出土了大量的战国中期文献,其中发现“仁”字的新写法,“仁”字的构成不是左右结构,而是上下结构;不是从人从二,而是从身从心,即上为身,下为心。庞朴先生由此而敏锐地发现:这是仁的古字。他说:“郭店竹简中出现的七十多个仁字都是这样写的。这说明,在古文中,‘仁’不是‘从人从二’,而是‘从身从心’。”问题是这个古字古到什么时候,孔子时代或前孔子时代的“仁”字是否也这样写呢?无从考证。《说文》“仁,亲也。从人从二。忎,古文仁,从千心。古文仁,或从尸。”到东汉许慎时,向我们介绍仁字的三种写法,从人从二,可能是最流行的写法,这个写法庞先生认为“只是汉代的写法,而且是由‘从尸从二’的写法演变来的”。我们认为这个说法值得商讨。第一,庞先生的主要根据,是他认为早期的“仁”是“尸方人特有的美德”,孔子之后,儒家将这一区域性美德提升为普遍性美德。我们认为,这一说法仍有讨论的空间。如上所引,在《诗经·郑风·叔于田》就有“洵美且仁”的仁字,而《左传》中宋国大夫子鱼等也使用仁字,郑、宋等是标准的中原地区,这说明早在孔子之前中原区域就将“仁”视为一种美德,而不是孔子之后才由区域性美德提升到普遍美德。庞先生以《论语》孔子“欲居九夷”为旁证,说明仁为尸方人区域性美德,我们认为这个旁证不能成立。因为孔子不仅“欲居九夷”,而且他还想“乘桴浮于海”,以庞先生的逻辑,是否能说仁是海外人的美德呢?
合理解释是,仁在古代存在不同的书写方式,《说文》所记的三种书写方式也不可能是“仁”字书写方式的全部。“从人从二”很可能在甲骨文中已经存在,可能比“从身从心”还要古老。“从身从心”这个字表现“仁”可能起于孔子后学,有了孔子的“为仁由己”(《论语·颜渊》)、“仁远乎哉?吾欲仁,斯仁至矣”(《论语·泰伯》)和“近能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等等意涵之后,仁由外在的处理人与人之间的美德而内转于主体性德性,由“从人从二”不足以表达这种自觉自愿的德性,而以“从身从心”来表现仁就呼之欲出了。但“从身从心”的仁不直观,抽象而复杂,很可能只流行一时,并没有为儒家人士所普遍授受,致使这个别具匠心的字没有流行起来,“从人从二”从创字意义上说不如“从身从心”,但从其易于书写以及能简明的表达意义的角度讲,其成为仁字的正体书写方式而流传下来还是道理的。
义,繁体的“从我从羊”的义在甲骨文中就已存在。《说文》:“己之威仪也。从我从羊。”徐铉等认为,“此与善同意,故从羊”。大多数学者认为:美、善、义(繁体)都有羊字,意义大致相近。不过,庞朴先生认为义是“杀的理智”。庞先生由义与宜互训出发,由“宜”的原始结构说出去,指出义就是“当杀则杀,不当杀则不杀”。诚然,这是对传统观点的挑战,应当指出庞先生的观点值得回味、思考。
庞先生指出:“仁就是爱,义就是杀,二者的适用范围分别是血缘内部与血缘外部。”“二者是对立的。”庞先生的见解非常可贵,但仅从字形结构进行分析得出结论,给人以简单化之嫌。首先,无论是血缘内部与血缘外部都有仁与义的问题。《礼记·丧服四制》中所说:“门内之治恩掩义;门外之治义断恩。”并不是说门内之治有恩而无义,而是说恩胜于义,即家庭内部情胜于理,仁高于义,大于义;而门外之治,义断恩不是有义而无恩,而是指理胜于情,义高于仁,处理家庭外部问题时要以道义、公正去战胜个人情感。显然,这些证据不能支撑庞先生所说仁适应于血缘内部,而义适应于血缘外部的观点。“由甲骨文中的‘義’字造字结构可以推断:义字出现与部落内部的利益分配密切相关。”说得更周延一些,义是处理血缘内部与血缘外部关系的重要原则。这一原则的提出,不在于杀与不杀,也不等于理智的杀,而是指排除感情、理智地去处理血缘集团内部与外部问题、公平合理地分配血缘集团内部的利益。
从这个意义上说,义最起码在《尚书·洪范》就已经存在。“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以“无偏无陂”、“无有作好”、“无有作恶”、“无党无偏”、“无反无侧”即以公正、客观、大公无私、没有个人主观情感的好恶等心态,去遵王之义、之道、之路,以实现王道之荡荡、平平、正直的政治生态。考者《论语》,在孔子那里,义没有“杀”意。如“君子以义为质”(《论语·卫灵公》)“君子义以为上”(《论语·阳货》),与杀相去甚远,不仅不与仁为对立,而且可以说与仁相近,甚至可以说就是仁。义在儒家主要是有道义、应当、适宜、合理、原则、正义等多种含意。“信近于义”(《论语·学而》),“义之与比”(《论语·里仁》),义即合理、公道;“见义不为,无勇也”(《论语·为政》)。义即宜,就是应该或应做的之事。“君子喻于义”(《论语·里仁》),“质直而好义”(《论语·颜渊》),“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见得思义”(《论语·季氏》),“君子义以为上”(《论语·阳货》)等等,义即指向道义或精神价值、道德价值。
庞先生曾认为在孔孟之间的一百多年里,仁与义的对立逐步得到了廓清与彰显。我们认为,事实恰恰相反,在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仁与义总的趋势是走向谐和统一。二者固然应用的范围不同、指向不同,但功能互补。《五行》篇告诉我们,仁、义、礼、智、圣合称五行,而仁、义、礼、智称为“四行”,四行已与孟子的“四端”几乎相同。“四行”不是反、不是仇、不是对立,而是“和”。“见而知之,智也。知而安之,仁也。安而行之,义也。行而敬之,礼也。仁,礼义所由生也,四行之所和也。”在这里仁义不是对立的,而是和谐统一的。《六位》一篇中,圣、智、仁、义、忠、信总称为“六德”,“六德”是对治于血缘氏族内外乃至整个社会关系系统。该篇虽有“仁,内也。义,外也。礼乐,共也”,仁内义外与其说是仁义对立,不如说适用范围、对象不同而相互补充。“仁与义就矣。”“亲大臣,和父子……非仁义者莫之能也。”“仁与义就矣”《论语》已有,但仁义并用,这在《论语》中不见,这是战国时代的儒家学者给我们提供的新信息。
二、王道政治的本质意涵儒家的政治理想就是王道政治,王道理想大致有如下特点:
其一,大一统。大凡主张王道的儒家学者无论孔子,还是孟子、荀子乃至汉代的思想家,无不追求“大一统”。尽管不同时代的儒家学者对“大一统”内涵有不同的理解,而对“大一统”的追求从未放弃。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心心相传,一道同风者,莫过于“大一统”。尧、舜时代有部落而无邦国,或者说邦国还没有完全成立,为自发的“大一统”而非自觉的“大一统”。夏、商、周三代,邦国林立,以数百千计,殷之晚期,周只是西方一个小邦国,然而“三分天下有其二”,仍然服事殷。服事殷者,维护大一统也。周武王、周公克殷践奄之后,迫切需要弥补由于朝代更迭所造成的社会裂痕,大一统的观念由自发而上升为自觉。所谓“溥天下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大一统观念真正走向自觉。孔子时代,王室虽衰,但周王犹存,故而孔子主张“从周”,高度评价使华夏文明免于“被发左衽”的管仲,称“如其仁”。管仲之所以“仁”,一是他以“霸道”捍卫“王道”,即以“尊王攘夷”号令天下;其二,他捍卫了华夏文明。
“大一统”以什么来统?怎样统?这是儒家最为关心的问题。历代先贤所谓的“统”于礼乐文明,中国之大一统是统于华夏文明即礼乐文明。华夏与其说是一个民族概念,不如说是一种文化概念。正如杨向奎先生所言:华夏文明“不是狭隘的民族意识,也不是并吞一切的大民族意识,它是民族意识的升华,它是一种标准,一种水平,这标准水平用以衡量一统中国的各族,达此标者为中国为华夏,落伍者为夷狄,为野蛮;中国可以退而夷狄,夷狄可以进为华夏”!总之,“大一统”是统于文明,统一于礼乐文化。
其二,以德服人。王道治理天下国家方法就是德治主义,然而尧、舜时代的王道所呈现的德治主义是未经反省的、原始的、混沌的、不自觉的德治主义,在尧、舜、禹等圣王看来,居于王之位而具有圣之德是理所当然的,或者说是理应如此的。然而由“公天下”转为“家天下”之后,“德”不再与“王”存有天然的关系,或者说“位”之高低不再与“德”之大小存有匹配的关系,有位者未必有德,而有德者常常无位。到周公时代,经历夏、殷二代失去天下的惨痛教训,周公开始对“王位”与“德性”之关系进行反省,力图在王位与德性之间建立起自觉的、清晰的联系。西周统治者意识到“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是怀”(《尚书·蔡仲之命》)。只有敬德,才能保民;只有保民,才能王天下。德治主义与王道政治是孪生兄弟,一开始就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孔子继承了西周以来的政治遗产,明确主张“为政以德”,力图通过“道之以政,齐之以礼”去实现王道政治理想。他反对战争,不言兵阵,明确主张“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论语·季氏》),而不是出兵以讨之。出兵讨之,是霸道,“文德以来之”则是王道。降至孟子、荀子等先秦儒学大师,明确喊出“以德服人者王,以力服人者霸”的口号。以德服人,以德服天下是王道政治的命脉所系。
其三,设王者之制。在儒家学者看来,王道必须经过制度化设立才能得以落实。孔子时代,由于周王名义还存在,这一问题也许不突出,然而到孟子、荀子所处战国时代,名义上周王先是无人理会,继之消亡了。列国兴起,争王争霸,如何才能称得上王?什么样的人才配为王者?就成为孟子与荀子关注的问题。孟子提出了“以制民之产”为先决条件的“仁政”说,主张“惟仁者宜在高位”,真正的王者应“忧民之忧,乐民之乐”,“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荀子专篇讨论王制问题,就“王者之人”、“王者之制”、“王者之论”、“王者之法”等问题逐一进行研讨。荀子的讨论除了政治、法律、税收等项制度值得我们重视之外,还有两点尤其值得引起我们的关注:
第一,在荀子的王制设计里,有了自然生态的观念。他说:“圣王之制也: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鼋鼍鱼鳖鳅鳣孕别之时,罔罟毒药不入泽,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污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斩伐养长不失其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荀子·王制》)人的生存与自然界息息相关,只有掌握了自然生长繁息规律,大自然才能赐给人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活资料,将“圣王制度”建立在良性生态的基础上,这是荀子王制理论的新贡献。
第二,在荀子王制的设计里,将社会弱势群体的关怀即社会福利保障放到突出位置。他说:“五疾,上收而养之,材而事之,官施而衣食之,兼覆无遗。才行反时者,死无赦。夫是之谓天德,是王者之政也。”(《荀子·王制》)五疾,杨倞注瘖、聋、跛、断者、侏儒等五种残疾患者。对这些弱势群体,荀子主张政府应当承担起抚养的责任,根据他们的能力给他们安排适当的工作,政府应提供他们的住所与衣食,无一遗漏,这是对孔子大同社会设想的具体化。荀子在设计王制时,已经考虑到了社会福利制度建设,这是相当超前的。
荀子设计的王制不仅仅指向人间社会,它是“上察于天,下错于地”,也就是说它是将整个世界考虑在内的。他的理想是建立一个“万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故养长时,则六畜育;杀生时,则草木殖;政令时,则百姓一,贤良服”(《荀子·王制》)的社会。王制是王道的制度化。这个制度告诉我们,王道政治不仅仅是一个政治设计,更是一个人与自然环境关系的设计;王道不仅仅要建立一个完善的政治秩序,更要建立一个合理的宇宙秩序。
当然,如关注民生、忧乐与民同之、天下为公等等都可以作为王道政治特点,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在一一详述了。
三、仁义是王道政治的价值支撑五帝三王的王道政治从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无待的、超政治的理论设计,也可以说是一个没有任何设计的设计。王道在这时没有经过自我破裂、自我奋斗,因而它仍然是不自觉的、非反省的王道。降至战国,中国情势为之一变。春秋五霸只是“霸”而已,战国时代,各方诸侯如楚、魏、齐、秦、赵、燕、韩等国君已经不将形同虚设的周王室放在眼,纷纷称“王”,目标所指已不是“霸”诸侯,而是“王”天下了。客观历史的演进与现实政治需要,逼迫儒家学者思考与回答:什么是王?如何才能王?王与霸的区别在那里?王霸之辨由是而兴。
最早对这一问题进行系统阐述者是孟子。他说: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孟子·公孙丑上》)
王,在孟子看来已经不是位的问题,而是德的问题,也就是说不是自己宣称自己是“王”就是王了,王有王之标准,王道自然也有王道所以为王道的标准。无论武力如何强大,如何以力服人,只是霸而已矣。王道真正的意义就是以德服人。王道与霸道的区别在于:霸道是假借仁义之名,以武力征服天下;王道是从自己的德性出发,真诚地去践履仁义,让天下人中心悦而诚服。诚如嵇文甫先生所说:“孔子对霸者并没有菲薄的意思,他也并没有标榜出与霸道对立的王道。到了孟子就不然了。他一方面为当时大一统的趋势所刺激,而主张定于‘一’;故只讲王天下,不讲霸诸侯;只教人帝制自为,不教人当什么诸侯之长,这和孔子的思想已显有差异。另一方面他把王霸二字赋予一种新意义,不从地位上区别,而从性质上区别,王道霸道,判然两途,于是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上占中心地位的王霸论遂出现了。”可以说,王霸之辨始于孟子,是孟子对中国政治的新贡献。到孟子,王、霸不再是社会政治位阶,而是价值标准,而是一种在战乱不已的年代实现统一天下的方式,也是和平时期治理天下的重要方式。
仁义,是王道的本质,也是一切政治的合法性、合理性基础,是任何人都不能否定、颠覆的价值标准。王霸之辨不在于口头上承认还是否认仁义,而在于实践上是真仁真义,还是假仁假义。孟子说:
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不归,恶知其非有也。(《孟子·尽心上》)
“性之”、“身之”、“假之”是治者对仁义呈现出的三种境界。尧舜,实行仁义完全出于自己的本性,亲其亲,以至于亲天下之亲;贤其贤,至于禅让天下,完全是处于自己的本性,是第一等的圣王;商汤和周武王作为诸侯国君,顺天应人,起而革夏桀、商纣之命,虽然有违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原则,但他们以天下为己任,打破腐烂之政府,开出政治之新局,身体力行,践履仁义,是次一等的圣王。像齐桓、晋文等五霸假借仁义之名,号令天下,以诸侯而行征伐之权,在孟子看来这些人是三王之罪人。“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孟子·告子下》)五霸之所以是三王即夏禹、商汤、周武王之罪人在于他们“搂诸侯以伐诸侯”即挟持一部分诸侯国去攻打另一个诸侯国,是对三王革命的玷污!
王道是以仁义目的,霸道是以仁义为手段;由仁义行,还是行仁义;是以善服人,还是以善养人?是王道与霸道的重要区别点。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又说:“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孟子·离娄下》)仁义是人与禽兽区别的根本点,“由仁义行”,就是不计利害,一切行为以仁义为出发点,“行仁义”就是仁义作为工具、为手段,这样当仁义有利自己时就使用,不利于自己时就放弃。“以善服人”是说以标榜自己的善行、善举让天下心服,天下人是不会心服,因为以善服人者将善视为己能,以显自己与众不同,这与行仁义一样,是以善为手段,而不是目的;“以善养人”的前提是善与人同,人人可善,以善行、善举教养、陶冶人,这样天下人才会心悦诚服。天下人心悦诚服,才能一统天下。
仁义不仅是王道的最高价值,也是人类的尊严,是王道存在的根基,残贼仁义不仅是对王道政治根基的拔除,更是对人类尊严的践踏。在孟子眼里,“良贵”是人的尊严,只有过仁义生活,才活得像个人,才是有尊严的人的生活。“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孟子·告子上》)人人都想活得有尊严,但尊严并不取决于外在的公卿大夫等社会位阶,因为公卿大夫等“人爵”是或然的,并不具有必然性,而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仁义即“天爵”则是必然的、是人生而具有的。侵犯天爵,残害仁义,就是对人类尊严的最大挑战,是对人类的公然侮辱,这种人就是人类的公敌,就是独夫民贼。孟子说: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
“一夫”就是独夫,独夫就是与天下人为敌的人。与天下人为敌就是借助于公权力公然侵犯天下人类之尊严、褒渎天下人之良知良能的人。桀、纣虽然有君之位,然而他们公然残贼仁义,侵犯人类的尊严,何止于“君不君”,甚至就是“人不人”。因而汤武革命,正是顺天应人,而不是以下犯上、违背礼义的“弑君”。
理想的王道,仁者在高位,圣者为王,是为圣王,非圣不王;贤而为臣,非贤不臣,是为贤臣;天下为公,权力转移,传贤不传子,尧舜揖让而治天下。然而,三王以下,天下为家,传子不传贤,子或贤或不贤,但不必然贤,臣不必不贤。子而不贤,君不像君,不合君之标准,甚至残贼仁义,“革命”的观念由此而被逼出。革命的实质在于捍卫仁义,打破“仁义充塞,率兽食人”之困局,布仁恩于四海,申张大义于天下,救民众倒悬之苦。一句话,革命是为了仁义,而仁义不是为了革命。
荀子继孟子而起,进而为汤、武革命的合理性辩护。他说:“汤、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归之也。桀、纣非去天下也,反禹、汤之德,乱礼义之分,禽兽之行,积其凶,全其恶,而天下去之也。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荀子·正论》)荀子认为,桀、纣之去天下在于残贼仁义,禽兽行,失去了人民的支持,汤、武之取天下在于修道行义,合乎了人民的利益,顺应人心人情。荀子明确喊出:“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荀子·子道》)由是,他极力称颂汤、武革命:“夺然后义,杀然后仁,上下易位然后贞,功参天地,泽被生民,夫是之谓权险之平,汤、武是也。”(《荀子·臣道》)对于汤武革命的鼓吹与颂扬,荀子与孟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儒家有文化系统中,王道并不是与霸道相对的存在物,王道是普遍的、绝对的或者说永恒的,而在价值意义上的霸道则是假借仁义之名,以行称霸之实,因而它是暂时。五帝三王时代没有霸道,而到仁义流行的时代,霸道也将无所遁形。王霸之别不取决于“力”,汤、武革命当然诉诸武力,仍然是王道,而是取决于如何对待仁义。在儒家,理想的王道就是仁至义尽之道。《郭店楚简》有篇《唐虞之道》的文章,明确指出仁义之道就是王道,王道的实践者尧舜都是仁之至,义之尽既仁且义的典范。对王道政治而言,仁与义是两种不可或缺要件,否则王道就无法成立。“唐虞之道,禅而不传。尧舜之王,利天下而弗利也。禅而不传,圣之盛也。利天下而弗利也,仁之至也。”尧舜之道是儒家理想的王道政治,寄托着儒家的向往与追求。尧舜之所以是圣人,王天下,在于他们“利天下而弗利也”。这就是说尧、舜等圣王除了天下人的利益之外,没有任何个人的私利。由于只有天下人之利而没有个人之利,他们的一切行为出于利天下而不利自身考量,于是“禅而不传”即传贤不传子。尧舜等圣王是天下道德的楷模,“必正其身,然后正世”。尧舜之所以为圣王,在于他们是践行仁义的典范,即“爱亲尊贤”。爱亲以至爱天下之民,这就是仁之至,尊贤以至禅让天下,这就是义之至。“爱亲忘贤,仁而未义也。尊贤忘亲,义而未仁也。”总之,王道政治理想就是仁之至,义之尽。
仁义是既是人类的普遍尊严,也是一切政治制度根基。在儒家学者看来,仁义是比西方的民主、自由、人权更根本的原则,更富有普遍性的价值。自由、民主、人权如果说是普遍的政治价值的话,而仁义则是这种价值乃至人类一切价值的根据。显然,民主是为了仁义,而仁义不是为了民主;平等是为了仁义,而仁义不是为了平等;人权是为了仁义,而仁义不是为了人权,总之,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仁义是人类一切政治设计、制度设计、经济设计的目的,而不是手段。如果说人权,仁义就是人类至高至上、至尊至贵的天赋人权,人人有贵于己者,己之贵就是仁义,捍卫此“贵”就是捍卫仁义,就是捍卫人权。天理不见了,良心丧失了,或者说仁义不彰了,何人权之有?何平等之可言?正义又在哪里?在儒家学者看来,仁义,是比生存权与发展权更根本的人权。在孔子,可以“杀身成仁”,而不是杀仁存身;在孟子,是“舍生取义”,而不是舍义取生。因为有比身与生更尊贵、更崇高、更根本的东西,这就是“仁义”,就是人类普遍的尊严,活着固然重要,而尊严地活着更根本,更重要。
来源:《管子学刊 》 2012年第1期。本转载仅供学术交流之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若有侵权,敬请联系,万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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