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霞姐。
战场上有一群接触死亡最多,也最容易被人忽视的兵种,他们被称为——担架兵。今天故事就是担架兵罗艾群带来的。
退伍后他总是重复做噩梦,噩梦带给他一项新的任务。
为什么战争还没结束?
我把急救纱布按在战友胸口,血很快浸透,他在我怀里慢慢变冷,我甚至听到了战友最后一声心跳。
在刺鼻的硝烟中,我和搭档抬着担架狂奔,尽管战友已经牺牲,我们仍要豁出生命,不让他们受二次伤害。
我突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没有什么枪弹炮火,耳边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老鼠在活动。
原来又是一场噩梦。
反复出现的噩梦,一遍又一遍提醒我:战争结束了,还有新任务等着我。
退役后的无数个深夜,我噩梦惊醒后,再也无法入睡,有张黑白照片浮现在眼前。
那是谅山之战中,我亲眼看着一位轻机枪射手被子弹射中胸膛,和战友迅速跑过去把他抬到偏僻处,拿出急救包紧急处置。
他的眼睛还没闭上,右手紧紧捂住左胸,汩汩的鲜血沿着指缝渗透出来,我仔细查看,才发现他已经牺牲了。
我用力挪开他的手指,忽然看见一个精致的小荷包。
平时我们不动烈士的遗物。但那一次,我实在想知道,这位烈士最后一刻攥着的小荷包到底是什么。
荷包已经被鲜血浸透,我把它拆开,看见里面有一张黑白照片,微微折角,也染上了鲜血。
照片背景是北方的冬季,地上有积雪,在一棵光秃的大槐树前,两位慈祥的老人坐在凳子上,一个穿着崭新军装的新兵站在他们身后,脸上挂着骄傲的笑容,双臂拥着父母。
我猜他一定是想看父母最后一眼,急忙将照片送到战友眼前。战友的眼睛微微睁着,目光渐渐呆滞,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眷恋,停止了呼吸。
我的泪水一下流了出来,轻轻将战友的眼睛合上。尽管已经没有包扎的必要,我还是仔细为他包扎好伤口。
明知道战友听不见,我还是对着他说:“你安息吧,会有人照顾你的父母,会有人把你的思念带回去……”
我是一名担架兵,是接触死亡最多的兵种。
在战场上救助伤兵
在此之前,部队攻占了一个无名小山头。当天晚上,大家准备好好休整,都没有打扫战场,只安排了一个班的人守山顶,其他人在半山坡休息。
大概一点多钟,山顶突然传来了枪声和爆炸声,我们都惊醒了,只见山顶火光冲天。
步兵率先冲了上去,我们救护班在后面没动,只听山上又是“突突突”的一阵枪声。
原来是五个越南男女特工来搞突袭,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山顶,偷袭大部队。
被站岗的战友发现后,他们就站成一排,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同时向战壕投掷了手榴弹,里面休息的战友全都牺牲了。
大家睡意全无,等到天快亮的时候,首长才命令救护队到山顶去。
只见战场上还冒着硝烟,我们站在一米多深的战壕边,只见守山头的六七个战友倒在里面,遗体被炸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的胳膊和腿四处散落着。
打了几天仗,可这么惨的场景还是第一次看到。担架兵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跳进战壕,我第一个带头跳了下去。
四肢完全被炸断了,也分不清是谁的,只能全部搬运出来,勉强把四肢和躯干拼在一起,尽量成个人形,用担架抬走。
这悲惨的场景,让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那些牺牲的战友,都是为我们而死,如果不是他们吸引了敌人的火力,死在敌人手榴弹下的可能就是我们。
既然我们幸存了,没有理由不替牺牲的战友好好活着。
我退役的那年冬天,湘潭同乡战友第一次聚会,此时战争已过去两年。
有战友提议,去牺牲的唐远方烈士家里看看,大家一致支持,骑上自行车就去了。
唐远方的家在易家湾机瓦厂,离城区有几十里,我们骑了大约一两个小时自行车才到。虽然我们穿着便装,但烈士父母一见到我们,就知道是儿子的战友。
慰问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她就抱住我们痛哭,一边哭一边大喊:“儿子,我的儿啊!你怎么没和你的战友一起回来呢?”
唐远方烈士遗照
我们虽然在路上设想过可能出现的情况,但烈士母亲的激烈反应,还是超出大家的想象,那时我们太年轻,一个个手足无措,也不知如何安慰。
我和唐远方算不上太熟,认识他是在1978年12月,我们这批兵在湘潭饭店集合,登上闷罐火车的时候。
之前说是要去海南岛,没想到火车在中途忽然改道,开向南宁,大家才知道越南侵犯我国边疆,我们要上战场了。
当时没人害怕,大家在闷罐车里闲聊天,提到各自的家庭,唐远方说他的父亲当过兵,转业后在工厂做干部。
他的家庭条件比我们都好,不仅见过世面,而且年纪轻轻就会开摩托车,到部队之后还想学汽车。对那时候的我们而言,摩托车是想都不敢想的。
我虽然也是城市子弟,但父亲做点副食品小生意,家里7兄妹,生活十分困难。
我高中毕业就到马鞍村插队落户,当地农村人非常淳朴,大家待我亲如家人,房东大娘更是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好吃的都留给我。
老乡的勤奋和善良影响了我,别人一年出300个工,我一年可以出400个。
我不但被选为大队团支部委员,还被评上了全市的知识青年积极分子先进代表。因为表现优秀,知青恢复高考后,我虽没考上大学,但顺利参军入伍了。
大队村委会为我摆了送行宴席,还宴请我的父母和兄弟。村领导说:“小罗是好样的,我们舍不得他离开。但为了保卫祖国,我们没有理由留住他。”
我参军后,队上还根据我出工的天数,给我留了500多斤稻谷,折算成300多斤大米,派两位农民兄弟送给我父母。
两位农民兄弟推着独轮车,赶了十几里崎岖不平的山路,才坐上来城里的公交车,每人扛了100多斤米,亲自送到父母手上。
大多新兵和我一样,家里都比较困难,当兵是最好的出路,每个人都珍惜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毫无疑问,大家心里也很羡慕唐远方。像他这样的人才,正常下新兵连训练三个月,以他的技能和见识,肯定不会是个普通兵。
可战争一触即发,我们直接被拉到中越边境下连队,三个月的新兵集训被取消了。
新兵在一个大操场上集合,各个团都来挑新兵。那时分配兵种,都是按身高直接分配,唐远方个子稍微矮了一点,被分到步兵连。
有领导来挑个子大、体力好的新兵,我身高178厘米,在南方人里算是高的,很快被选走了。
我和四五十名大个子新兵列队站好,大家心里激动得很,都在想,这是选特种兵,还是侦察兵?大显身手的时候来了。
没想到,是让我们去做担架兵。
那时候都以冲锋在前为荣,听到担架兵,大家觉得就是跟在后面给人打下手的,心里都失望得很。
卫生队长看出我们情绪不高,告诉大家不要小瞧担架兵。担架兵神圣又伟大,不仅要保护伤员不受第二次伤害,还必须要尽全力保护军医。
军医们是国家多年培养出的技术骨干,对一场战争来说,军医的作用至关重要。军医身上只有手枪,担架兵要用步枪和冲锋枪掩护军医前进。
如果是阻击战,伤员不多的情况下,担架兵也要参与作战,一样有机会立功入党。
听队长讲了话,大家纷纷表示要好好训练,争取在战场上立功。
担架兵除了学习步兵的军事技能,更重要的,是如何抢救伤员。
在把伤员交给军医之前,要简单地处理伤口,进行包扎。最难的还是运送伤员。
有些陡峭的山地没法用担架,担架兵就要背着伤员跑下去。
伤员倒在地上不能动,担架兵要快速侧身躺下,把伤员的手拉到自己肩膀上,上半身相互贴紧,担架兵再两手撑地把伤员背起来。
救护班战前合影
就在紧张的训练中,我迎来入伍第一个春节,部队放一天假,我们几个湘潭城市兵聚在一起,进行了一次简单的野餐。
组织者正是唐远方,邀请我们到他的驻地去聚餐。那时候一个月津贴只有6元,我们舍不得花,都很期待春节改善伙食。
我们席地而坐,在草地上摊开绿色的雨布,撬开战前配备的罐头和饼干筒,就着几盘热菜,再加上祖国慰问团捎来的好烟好酒,就算是庆祝春节了。
大家纷纷举杯,发誓一定要给毛主席的家乡争光,绝对不当孬种。兴奋之余,有人低声说了一句:“我们不怕死,但万一牺牲了,家里的父母怎么办?”
说到父母,大家都沉默了,有的人眼眶红了起来。
我们家虽然兄弟姐妹很多,但对父母来说,无论失去哪个孩子,白发人送黑发人都是一种痛苦。
这时,一个战友“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激动地说道:“就算是牺牲,那也是为国捐躯,父母也会为我们自豪的!”
又有战友说,如果有人牺牲,活着的战友要给他扫墓,回到家乡之后,也要去替牺牲的战友看望父母,好好地关爱、孝敬老人。
战友的约定还历历在目,可此时看着唐远方母亲哭得那么伤心,我心里很矛盾,不知道探望烈士父母的行动到底对不对?
我们好好的回来了,她的儿子却永远留在了祖国的南疆,她看到我们,已经愈合的伤疤又要被撕开一次,实在是太残酷了。
唐远方母亲一直在哭,我们提前准备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帮她擦眼泪。
等烈士母亲稍微平静,我握着她的手,安慰道:“妈妈,您是唐远方战友的母亲,也是我们的母亲,放心吧,我们永远孝敬您!”
我当时还不知道,将用几十年的时间去兑现这个承诺。
那时我刚退役不久,住着厂里分的福利房,总是会梦见战场,被梦中的枪弹和炮火声惊醒。
醒来了才发现,哪有什么枪弹炮火,我躺在故乡的床上,屋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老鼠在活动。
我还会梦见战友牺牲,他们在我怀里慢慢变冷,咽下最后一口气,有的时候,他们眼睛闭上了,心脏还在跳动。
都说战场回来的人,灵魂也是受伤的。
我想起1979年的2月16日深夜,一阵哨音响起,我们从睡眠中惊醒。
那几天我们睡觉都穿着全套衣服,精神极度紧张,平时起床都是吹冲锋号,这个夜晚的哨声,让我们预感战争即将开始。
伴随着紧急的呐喊声,我们全副武装,仅3分钟列队完毕。首长命令:“检查战斗装备!”
我的装备是一支冲锋枪,4个压满子弹的弹夹外加200发子弹、4颗手榴弹、干粮、防毒面具、急救包等。
一声令下,我们头戴自织的柳叶帽,悄悄行进在边境崎岖山路,到最前沿的指定位置。没有时间歇息,拿起工兵铲,就着山坡挖起了猫耳洞。
两个小时后,猫耳洞挖好了,我一身透汗,窝了进去。
我们隐蔽在半山坡,有的战友开始昏昏欲睡,而我分外清醒。
看着天上的星星,我就忍不住在想,这个时候亲人们在做什么?他们是睡着了,还是担心着战场上的我?
清晨6点20分,一串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刹那间,天空一片通红。我方万炮齐发,火箭炮呜呜地从我们头顶飞过去,落在敌人的阵地上。
五分钟后,炮弹轰炸得地动山摇,猫耳洞顶上、壁上纷纷掉下土块和石块,将我的头和身体砸得生痛。
我索性从洞中爬出来,和战友们一道站在空旷的山坡上,看着炮火向敌方阵地飞去。
开战初期十分顺利,部队的大炮把越南人打得丢盔卸甲,但我们经验不足,很快就中了圈套。
我跟着部队攻上山头时,才发现山头有越南人布下的竹签阵,高约一米四、五左右,需要清理干净。
有的人用枪托去砸,有的人用防刺的钢板鞋踢竹签,没想到竹签下面埋着地雷,一动就爆了,周围几个人都会同时受伤。
来不及多想,我们本能地冲到伤员身边,很多伤员都昏迷了,得用最快速度判断他哪里受了伤,按操作规程包扎,抬下火线。
没时间区分轻伤重伤,要做的就是抢救离自己最近的伤员,争分夺秒,不放弃每一个战友。
我背起战友,飞速从前线跑到半山腰,把伤员交给民兵,再由民兵转移到公路上,拉到医院救治。
配合我们转运伤员的民兵
战争的残酷程度,超出了我们的心理准备。
我们上战场前看了不少电影,电影里的正义战争总是非常顺利,解放军能单枪匹马炸敌人一个班、一个排,最初我们也期待着这样做英雄。
但打起仗来才知道,每一步都是靠无数战友的鲜血推进的。
开战没几天,我就听说,唐远方牺牲了。
我们都已经知道死亡随时可能降临,有时在路上遇到熟悉的同乡,互相打招呼,都会惊喜地说“哟,你还活着呀。”
那天我们在路上停了一下,正巧遇到唐远方所在的三连,他们在修筑防御工事,我就和其中一个老乡搭上了话。
我和他打听几个认识的战友,他告诉我,唐远方在两天前牺牲了。
我吃了一惊,唐远方生在军人家庭,又是那么聪明机灵的一个人,怎么会牺牲得这么快呢?
我有些不敢相信,心里还抱着一点点希望,也许是他记错了人名,也许唐远方还活着呢。毕竟,当时在战争中误传死讯也是很频繁的现象。
当时我们团已推进到国境线外十多公里,到一个叫班庄的地方。清晨7点多,云山雾罩,能见度十分差,几米开外看不清人。
一营沿盘山公路小心翼翼向前推进穿插,途经一隧道口时,突然隧道顶上“突、突、突”窜出一道火舌。公路上的战士被撂倒了好几个。
我本能对身边的军医大喊一声:“危险!”一个侧扑,将他推倒在地。并就势抢占有利地形,和战友们迅速操起冲锋枪对准敌人的火光狂扫,把隧道顶上敌方的重机枪手歼灭了。
军医表扬我勇敢,打仗不怕死,还当了我的火线入党介绍人。
后来见到别的老乡战友,我又向他们确认唐远方的情况,他们说唐远方真的牺牲了。
战斗打响的第三天,唐远方的部队发起攻占阵地冲锋,但是道路崎岖,部队行进遇到阻力。
唐远方和几个战友完成任务心切,希望保持体力,率先冲锋,于是坐在坦克上面,用背包带把自己身体固定在凸出的坦克部件上。
那时候没有运送步兵的装甲车,首长也缺乏经验,没有阻止他们搭载坦克。
突然,一颗炮弹袭击坦克,坦克没有被炸坏,但绑着这几个战友的背包带都被炸断了,他们纷纷从坦克上摔下来,死的死伤的伤。
一颗弹片击中了唐远方的胸膛,还没来得及抢救,他就当场牺牲了。
确认唐方远的死讯,我心里除了难过,更多是愤怒,春节还在一起聚餐说笑的战友,十多天之后就牺牲在了战场上。
这种感觉很不好,我拳头握得咔咔响,暗下决心一定多杀几个敌人,替他报仇。
但没过几天,我差点也英勇“牺牲”。
那是2月23日,我们进攻谅山前一个叫伯良的山头。
白天,我方一营反复进攻一个无名高地,敌人火力太猛,未果。天色已晚,我军暂时休整,准备第二天再进攻,。
牺牲和受伤的战友大概有七八个,还留在敌军的阵地上,我们必须把人抢救回来。
我军与敌军之间隔着一个村寨,有敌军在村寨里驻扎。要去抢救伤员,就得穿过这个寨子。
那天晚上两三点钟,没有月亮,敌人的村子里只有微弱的灯光,四处黑漆漆的一片。
敌人在寨子边缘围了竹篱笆,设置了瞭哨。我们要悄悄穿过去,不能惊动敌人,心里感到万分紧张。
突然,瞭哨里有人用越语喊“谁?”
排长看到一个黑影,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哨兵撂倒,我急忙掏出毛巾,捂住哨兵的嘴,缴了对方的枪,用背包带把人绑住。
这时才发现哨兵是个越南女兵。
敌人已经有所察觉,村子里原来的一点点灯光熄灭了,全村漆黑一片。排长命令我盯住这个村口,有敌人冲出来,就打过去。
我一个匍匐爬到村口,道路上没有掩体,只要发现村子里有人影出现,我就一梭子子弹射过去。
黑灯瞎火,敌人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我们害怕,他们也害怕,就一直龟缩在屋里,过了大约七八分钟,我估摸着他们不敢出来了,就提起冲锋枪,跑步去追战友。
这时候排长已经带领我一个班冲了下去,跑到稻田里。漆黑的夜,班长发现后面有人影晃动,不知道这是我,以为是敌人出来,要包我们的饺子,本能地大喊:“谁?”
我往地上一扑,在倒下的同时,三十发一梭子的子弹“嘟、嘟、嘟”像雨点一般射出,从我头顶上飞过来。
看见班长胸前一团火光,我吓了一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班长牺牲了!
我听到排长大喊:“不能开枪!后面是小罗!”又赶紧朝我喊:“快!往回跑!”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班长把我当成了敌人开了枪,他胸前的火光是弹壳退膛时映照的。为这件事,班长还吃了个处分。
喊声和火光让我们完全暴露了,敌人以为我们是晚上突袭进攻,也不敢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在高处扫射,机枪乱发。
我拼命往回跑,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可是行动暴露,已经无法前进,只能撤回去。
第二天,虽然我们把敌人的阵地拔了下来,但之前伤员和牺牲战友的遗体都没了,他们永远留在了异国的土地。
部队不断推进,终于抵达谅山脚下,这里是越南首都河内的咽喉,我们要拿下谅山。
从正面进攻只有一条公路,已经被越军封锁,只能控制外围高地,逐步扫清外围越军,再沿公路发起总攻击。
第二日,部队进攻谅山外围的559高地,我军组织十多次冲锋,都未能攻下高地,双方伤亡都十分惨重。
当时一位指导员头部不幸被敌人的子弹击中,满脸血肉模糊,一身泥土,静静地躺在担架上,惨不忍睹。
我含着眼泪,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包扎,本已寂静的山道,忽然又响起尖锐的呼啸声。我大叫“卧倒”,本能地扑向身旁的担架。
无论战友是生还是死,我们都不能让他们第二次受伤,这是担架兵的责任。
掀起的泥石砸在我和战友身上,幸好我们活着。炮声停息,我赶紧查看担架上的指导员,见他没再次受到伤害,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继续抬起担架迅速奔跑。
遗憾的是指导员抢救无效,不幸牺牲,他后来被中央军委追授一等功和“战斗英雄”称号。
战斗一直持续到下午4点,我军再次发动总攻,终于全歼守敌300多名,完全占领了559高地。
占领高地难,要守住更难,敌军继续反扑想要夺回,阵地早被掀了个底朝天,热浪滚滚,每个人都口干舌燥。
战斗持续了三四天,补给跟不上了,也常常断水。步兵负责下山去打水,寻找水源的过程中,又牺牲了许多士兵。
一次,步兵看到山下有片甘蔗林,他们就想去摘甘蔗,给大家嚼着解渴,没想到刚走进甘蔗林,里面埋的地雷爆炸了。
三个战友,一个死了,一个重伤,只剩一个跑上了山来,说大事不好,让我们赶紧去救人。
我跑到甘蔗林时,只见牺牲的战友手和腿都断了,重伤的战友在痛哭嚎叫。甘蔗也不敢弄了,赶紧把伤员和遗体抬了回去。
没有水,压缩饼干实在难以下咽,到后来干粮也啃完了,有战士饿到虚脱甚至昏厥。
就在这最痛苦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欢乐的喧哗声,原来几个战友抓住了一只肥肥的野山猪,整个阵地为之振奋。
我们赶紧杀猪剥皮,支上锅,倒进浑浊有虫子的水,把白花花的肉扔进去,水很快就开了,肉香四处弥漫。
开战后我们没开过火,都是啃饼干,现在终于有了一顿肉汤,战友纷纷拿着碗上来抢,你一碗我一碗,不一会儿就舀光了。
猪肉吃到嘴里,才发现没太煮熟,还带着血。尽管如此,饿了几天的战友都吃得满嘴流油,直呼痛快。
这顿没熟的野猪肉,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佳肴。然而,吃完了之后,我们一个接着一个捂着肚子喊疼。饿了好几天,忽然吃了顿半生不熟、油腻腻的肉,谁受得了。
但多亏了这顿野猪肉,靠着顽强的意志,我们又坚守了几天,彻底击退了敌人的援军,保障了我军在谅山的最后胜利。
这次激战之后,158人的连队只剩下27人,没有一个人退缩。
部队胜利回国,不再需要担架兵了,我被分配到炮兵连,成了一位侦察兵。
我在战场时,亲人都很担心我们的安危,但是前线作战紧张,开战后我们也不允许写家书,亲人们听见的消息经常有差错。
当时传言说湘潭兵死了很多,还有人说我也死了,亲朋好友纷纷跑到我家打听、慰问。
我父亲一听就急了,又得不到什么确切消息,焦虑得很,大半夜下着大雨,走路去找我哥哥,问有没有收到前线的来信。
这又气又急,大雨一淋,病倒了。等到战争结束,我才能给家里写信,父亲接到我的信,才知道儿子并没有死。
焦虑、悲伤变成大喜,他本来身体就不好,经受不住反复的情绪刺激,几个月后去世了。
我收到电报后请假赶回家,先是坐火车,再转客车,折腾到家花了一天半的时间。由于天气太热,父亲的棺材已经钉上了,我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跪在父亲的棺材前,我心如刀割。自己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活着回来,本想好好孝顺父母,没想到命运和我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处理完父亲后事,回到部队后,我又想起抢救战友时,从他手里发现的那张照片。他的父母应该得知他牺牲的消息了,不知道该是多伤心。
照片背面写着地址,是在河北沧州,我按地址把那张被血浸透的照片寄了回去,还写了信,说了发现照片时的经过,希望能对烈士父母有个慰藉。
当时电话不普及,通信也不便,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烈士父母收到信没有。
作为战斗骨干,我又入了党,原计划到军区去培训重用,但很快部队改制,提干必须有军校文凭,我超出了考军校的年龄,没希望提干。
两年后我复员回家,成了一名工人。没有了紧张的训练和集体生活,反而无法平静下来,脑海中不是战争,就是牺牲战友的遗容。
那些烈士和我是一样的年龄,他们为我们挡子弹牺牲了,我们好好回到故乡,当然应该替他们照顾父母。
坚定了这个想法,我和战友又第二次去探望唐远方的父母。这次和上次一样,两位老人见到我们还是哭。
我们能做的其实很有限,老人哭的时候,我们就在一旁安抚、劝慰。
后来我的母亲意外去世,我又经历下岗。当时社区要给我申请低保,但我觉得自己是老兵,又是党员,不应该依靠别人救济,于是跑到广东去打工。
但每到逢年过节回乡,我也都会和战友一起,去唐远方家看看。直到我返回家乡和老战友一起卖酒,有了稳定收入,才能更频繁去陪伴两位老人。
就这样,唐远方的父母慢慢走出悲伤,也接纳了我们。母亲把他的遗物拿给我看,我对唐远方才有了更多了解。
唐远方的父亲也是一位老兵,参与过中印战争、新疆平叛。唐远方就是父亲在西藏当兵时出生的,所以名字叫“远方”。
由于唐远方身体不好,受不了高原反应,很小父亲就把他送回老家,由奶奶抚养长大。直到唐远方父亲转业回湘潭,全家才团聚。
虽然从小不和父母一起长大,但唐远方十分听话孝顺,在家都是抢着帮父母做家务。在学校里,也十分积极活跃,当时学校组建摩托车队,只选五六个人,他一报名就入选了。
当兵的决定,父亲是支持的,但母亲不太同意,她知道当兵有多苦。过了很多年还和我们说,如果当时拦住儿子,他就不会死在战场上了。
唐远方牺牲的消息传来,整个家感觉都要塌下来了。
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瞒住从小抚养唐远方长大的奶奶。为了避免老人伤心过度,大家一直想方设法瞒着奶奶。
家里甚至都不敢多提到唐远方。如果奶奶问起来,就说孙子在很远的地方当兵,不方便回家。
在对唐远方的逐渐了解中,我和他的父母也建立起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感情,他们亲切地喊我“崽”,我也叫他们“娘老子,老爷子”。
老爷子去世后,娘老子身体不好,每次去医院,我都要去帮忙。最危急的一次,心脏病发作,我接到电话,赶紧开车过去接老人去医院。
到医院门前路比较窄,车辆堵了起来,再拖下去,老母亲恐怕有生命危险,烈士的弟弟急坏了,我下车找到保安说明情况,让对方立刻指挥车辆让出救援通道。
此后老母亲更加觉得,我就像她的大儿子唐远方一样,在关键时刻聪明、有主意,是她可以依靠的人。
我和老母亲(中)在湘潭九华湖游玩
她也像关心自己儿子一样关心我,老人睡不着,有时早晨六七点钟就打来电话,问我起床、吃饭没有。我明明还在床上,总是撒谎说已经吃过了。
2019年,老母亲过八十大寿,希望请街坊四邻吃个饭,我得知后马上出钱办了酒席,把熟悉的邻居都请来。
那天,她拉着我的手,对众人说,那场战争带走了自己的大儿子,却又送给她送来一个好儿子。
“他就是我大崽,这是我大崽和战友们热热闹闹地给我过生日!”老母亲高兴说。
陪伴烈士父母这么多年,唯一让我遗憾的,就是没能带他们去唐远方的墓地。
当年牺牲的战士,就地埋葬在边境的一处山坡,烈士遗体清洗过之后,装在袋子里,墓前插的是老乡为我们准备的松木牌。
这个松木牌是我们看着老乡做的。
上战场前,我们临时住在边境的老百姓家里,有一天训练回来,看到房东在削松木。
他把松木劈成两米长的木牌,这个长度和宽度不像做柴火,我们感到好奇,就过去询问。
房东支支吾吾地说,这东西是上面指示,给你们准备的。
我们感到更奇怪了,说我们上战场打仗,用不着木头,这东西你们留着自己用吧。
这个时候房东才说,首长让他削这些木头,是准备给牺牲官兵做墓牌用的。
屋子的角落里堆满了这种松树做成的墓牌,大家相互对视,谁都不说话,不知道几天之后这些战友、同乡谁会牺牲,谁又能活着回来。
一时间气氛十分沉重,有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但是我们毕竟没经历过真的战争,没目睹过战友的死亡,想到马革裹尸也是一种光荣,谈不上多害怕。
从离开部队我就一直想去祭拜战友,但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到广西。后来生活稳定,总想带老人去看看,可惜老人身体不好,无法出远门。
直到2015年7月31日,在我57岁生日那天,我终于到了烈士陵园。老母亲特意交待我带一些梨,她说唐远方生前喜欢吃水果,尤其是梨子。
水泥墓碑早已取代了木牌墓碑,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战友,如今都化作忠魂,守卫这这片土地。
我和战友祭拜唐远方的墓地
我找到唐远方的墓碑,把买来的水果摆在墓前,告诉战友这是老母亲让我带来的,也告诉他,这些年父母一直牵挂着他,这次就是替他们来祭拜。
回家之后,我把照片洗出来,送给娘老子和老爷子。以后,家里只要有外人来,二老都会拿出照片,说我们又有了一个儿子,替我们去了大崽的墓地,给大崽烧纸、送水果。
这些年,有人说我照顾烈士父母是想出名,也有记者要来报道我的事迹。但无论别人怎么讲,我都觉得,这些是我应该做的。
唐远方战友没能回到故乡,给他的父母带来无尽的悲痛;我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可我的父亲却为我早早去世,让我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我不求名不求利,如果问我求什么,那就是烈士父母也把我当成亲儿子,我又有了父母,有了互相挂念、关怀的亲人。
我们都是被战争伤害的人,能够互相搀扶走出战争的阴影,是一种缘分。
罗艾群一再强调,他谈不上照顾烈士父母,对方有儿女,也有退休金,衣食无忧。
他和烈士父母的关系,是相互陪伴。
都说战场回来的人,灵魂也是受伤的。长期陷入噩梦的老兵,如果没有外界积极干预,很可能患上抑郁,甚至自杀。
罗艾群在陪伴烈士父母中,不仅弥补了他对父母未能尽孝的遗憾,也治愈了战后心理创伤综合症。他不再做噩梦,还成了处处乐于助人的热心肠。
老兵的经历就是整个社会的经历,也是国家的经历。
不遗忘烈士父母,也请给替烈士活下来的老兵们,足够的尊重。
编辑:魏丹木 霞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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