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7月，在一艘渡往日本的船上，秦德君好笑地看着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锃亮的沈雁冰。
沈雁冰个子不高，表现得很淘气任性，围着她一个劲地叫“阿姐”。
秦德君也没有客气，指使这个便宜得来的弟弟去帮自己买船票。
沈雁冰却在接过钱的那一刻，凑上前故意用鼻子嗅了嗅，调皮地说：“好香。”
上了船以后，他更是像一个孩子那样，把秦德君的名片一张一张抛进大海里，兴奋地冲着人群喊道：“秦德君跳海了，秦德君跳海了。”
突然，他又回头，目光里闪着些许光芒，对容貌姣好的秦德君说：“告别旧生活，迎接新生活。”
她只能笑骂他一句：“小淘气”。
天蓝海阔，轮船驶行在海面上，他英俊活力的就像是一个少年。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份触动她内心的那份少年感，其实是别有用心的伪装。而立在他面前的男子，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当然，沈雁冰并不打算瞒着她，而是“开诚布公”地向她诉苦，抱怨着自己的婚姻和家庭有多么的不幸。
“在去日本的船上，他（沈雁冰）常约我到舱外，凭栏遥望大海，不管谈些什么，最后都免不了说到他个人生活上的不幸。”
很多年后，秦德君在回忆的文章里这样写道。
很明显，那时的沈雁冰对那旧式家庭长大的妻子充满了不喜和厌恶，不然又怎么会在别的女人面前不停地吐槽和埋怨。
文人总是对婚姻抱着爱情的浪漫和期许，但是作为不敢忤逆母亲的沈雁冰，婚后所背负的一直都是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而这样的沈雁冰，在猛然离开家中，远渡重洋，当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海面上，一阵清风吹过来的时候，沈雁冰浑身的细胞都感受到了一种叫自由和解放的舒服感。
他看着眼前温柔知性，性格坚韧强势的秦德君，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依赖和好感。
而秦德君对他，却只有身在异国，身边有一位心系革命的同志之人陪伴的宽慰。
但心动，只需要一瞬间，便猝不及防地钻进了严实封闭的心里，悄无声息的便是两坨红霞布满了双颊。
轮船到达日本神户的时候，日本的宪兵例行检查，见两人形影不离，便指着秦德君问沈雁冰：“这位是你的爱人吗？”
还等不及秦德君做出回应，沈雁冰便脱口而出，响亮地用英语回答：“是的，她是我亲爱的妻子。”
秦德君作为知识女性，又怎么听不懂这样简单的英语，刹那间，她看着一脸沉静自持的沈雁冰，忍不住心神驰荡了起来。
文人撩情起来都是高段位，往往都是一瞬间的细节，便足以让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沦陷进去。
而这还只是开始，猛烈的爱情攻势还在后面，那时的秦德君自以为也算是有历经风霜的心智，却还是落入到了一张“自由恋情”的陷阱中。
到了东京以后，本以为会分道扬镳的秦德君，总是会在校门口偶遇到“用心”打扮的沈雁冰。
两人隔三岔五的见面和约会，就连秦德君身边的好友，看着两人都忍不住揶揄和偷笑。
那些精心巧妙的偶遇，和疲惫难过之时的嘘寒问暖，总是能够一瞬间给予温暖和依靠。
甚至一次两人在外出的电车里，遭遇到意外时，沈雁冰小心试探地握住身边女孩子的手，深情款款地说：“阿姐，就算这样掉下深谷，多么幸福啊！”
那时的沈雁冰，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只当自己是一个陷入爱情中的毛头小子，他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总是会忍不住关注着他的“北欧女神”。
甚至为了能够方便见到秦德君，更是搬到了女生寝室的附近，不吝啬地为秦德君送上各种小礼物，每到饭点和秦德君下课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跑去见她。
如果秦德君课业繁忙，他就会呆在家里，潜心搞创作，等到小说写出来的时候，总是第一时间分享给秦德君。
文人浪漫起来，总是温柔细腻到面面俱到，丝丝柔情浸透包裹着所爱之人，即便是自小立志成为女战士的秦德君，都忍不住的将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但秦德君还是犹豫了，她一边贪婪地依赖沈雁冰的温暖和关怀，一边患得患失的害怕和顾虑，而这样没有安全感的状态，也和她年少的家庭有着很大的关系。
她害怕，沈雁冰在得知她那些灰暗的过往后，是否还会这般深情款款称呼她为“北欧女神”，毕竟又有几个男子能够接受曾经那般不堪的她。
她虽23岁，却已经是有过身孕和两段混乱情史的女子。
年少的秦德君，十分崇拜家族里曾经赫赫有名的女英雄秦良玉，所以自小她不像别的闺阁女子那般温顺贤良，反而是像一个“刺头”难以管教。
年少有梦，秦德君也幻想着自己能成为一名女中豪杰。
她曾是四川学校里，第一个站出来把头发剪掉，并在校园里，大肆宣扬女性解放，给当时保守顽固腐朽的校方“一记惊雷”。
而最后的结果就是，秦德君被惨遭开除，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需要为这一年少轻狂，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
回到家中的秦德君被兄嫂鄙夷和厌恶，执掌府中经济的嫂子，对这个叛逆到“惊世骇俗”的妹妹看不顺眼。
而傲气的秦德君也干脆离家出走，和自己结交的那些“江湖兄弟”打算一起到北京闯荡一番。
临行前，有好友给他们设宴饯别，第一次出门闯荡的小姑娘，对着几个男子称兄道弟终究是少了一些防备心。
她豪气冲天爽快地干了几杯烈酒，很快不省人事，昏睡过去。
而席间同行的《新蜀报》编辑穆济波却两眼勾勾地盯上了年轻娇媚的秦德君。
那一晚，也给了这个男子对她行有不轨之事的机会。
后来清醒过来的秦德君到底有多么崩溃这无人得知，但是遇人不淑后，她却没有愤怒地一走了之，反而是跟随这个男子开启了一段不幸的婚姻。
而背后的无奈，便是她怀有了穆济波的骨肉。
年少的志向还没有得以施展，便猝不及防，被命运当头一棒，秦德君咬牙扛过那段煎熬的岁月，最终还是离开了穆济波。
后来，她和另一名男子刘伯坚也有过一段时间的同居，那是她情感经历里相对美好的一段，她对他也是有着深厚的爱情，不然也不会为他生下一个女儿。
但是造化弄人，她的前半生似乎并没有在历经波折后得到岁月静好的安稳。而这些也恰恰磨砺出她过于凡人的坚韧心性。
但是，在樱花盛开的东京，她还是忍不住再次沦陷在爱情的漩涡里。
沈雁冰说：“阿姐是我沉沦在大风大浪里，好不容易抓到的救生藤。”
一句一句的撩人的情话总是那般温柔地从他轻薄的唇里讲出来，似乎每一个字都像是滚烫的珠子，落在她尘封的心上。
她忍不住地眩晕，想要落泪，于她而言，他又何尝不是一棵救生藤，拯救悬溺在海里的秦德君。
在异国他乡，昏暗的小屋里，沈雁冰紧紧搂住秦德君的腰肢，他忍不住心疼这个女孩的遭遇和过往，他用温暖的语言驱散秦德君的无助与害怕。
那一刻的沈雁冰，是用尽真心地想要守护她，甚至会想早一点结识她，免去她受过的那些伤害。
“阿姐，你就是我的北欧幸运女神……”
秦德君终究是忍不住，留下了滴滴滚烫的热泪，她也不再管束自己的一颗心，而是尽情宣泄出那一份爱意。
自那以后，两人开启了正式的同居生活。
两人爱意浓时，在灯下相拥，沈雁冰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自己一定会和原配妻子离婚，并风光地迎娶她。
而立志要做女中豪杰的秦德君，也挽起了长发，温柔备好一日三餐，并为生活邋遢的沈雁冰收拾好家务，和提供干净整洁的衣物。
甚至于沈雁冰一不小心手上划下一个口子，冒出了一些小血珠，他都要大声惊呼：“不得了，不得了，我头昏啦！”
而秦德君总会及时送上温柔安慰，并倍加呵护为他包扎伤口，沈雁冰总会情意绵绵地望着秦德君：“阿姐，你真好……”
秦德君无疑是深爱沈雁冰的，甚至在意外怀孕之后，因为沈雁冰的一句“不希望孩子是婚外生下的”，便一个人偷偷跑回上海去落胎。
她爱到，终究是忘记了曾经的“秦德君”，而变成了一个居家温顺的好妻子。
在东京的那两年里，对于双方的人生都是一段甜蜜又美好的回忆，但是往往那个时候的幻梦有多美好，被迫清醒过来的时候就会有多么的痛苦和折磨。
可这段感情里最受伤的还是属于秦德君。
1930年4月，沈雁冰携秦德君登上了回国的轮船，借住在上海杨贤江的家中。
那时，两人毫不避讳，和在日本一样如胶似漆的举止恩爱，秦德君俨然以“沈雁冰妻子”的身份自持。
甚至在他们去拜访鲁迅先生的时候，鲁迅都误以为秦德君才是沈雁冰的正牌夫人，还在当天的日记里写下“沈余及其夫人来。”
终于，两人恩爱同居的消息还是传到了沈雁冰的家中，母亲勃然大怒，发妻潸然泪下。
秦德君以为自己占据了沈雁冰，便是占据了优势，再说在当时的民国，知识分子抛弃旧式妻子娶知识女性的行为，常有发生。
因此，秦德君以为，只要手持“爱情自由”的正义之剑，便足以遮掩自己与沈雁冰这场婚外情的本质。
更何况，秦德君不信，自己作为留过学的高知识女性，又怎么会输给一个旧式女子。
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场本该由原配和外室拉锯的战争里，沈雁冰的母亲，那位厉害的婆婆，竟也插手小辈的恩怨，亲自下场替委屈的儿媳“开撕”秦德君。”
姜果然是还是老的辣，一出手就先一通电话断掉儿子的经济财路，让两人本坚固情深的爱情先产生内在纠纷。
毕竟爱情这种风花雪月，如果失去了经济的支撑，很快就会暴露出婚姻丑陋的一面。
随后，婆婆又言辞严厉给儿子寄去一封信，逼迫他在母亲妻子和秦德君里做出一个选择，否则就当自己没有生过这个儿子。
除了从孝道上给沈雁冰施压，婆婆还从舆论上下手，支持儿媳隔三岔五到沈雁冰秦德君居住地大哭大闹，随后报纸上便是满城风雨的指责秦德君。
就这样三下五除二，秦德君就被一个“小三”的屎盆子严实地扣在头上。
而婆婆更是深谙自己儿子的秉性，他最是注重名声和孝道的，纵然两人的深情可以撑过一时，但是也会让他们在逐渐的疲惫里，开始内部瓦解。
果然不错的是，沈雁冰在这连番的攻击下，被折腾得够呛，回到家中还要细哄满腹委屈的秦德君，没过多久，两人就开始了各种的争吵。
然而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
秦德君再次怀上了身孕，正当她满怀期待的时候，沈雁冰的一番话冷冷地浇灭了心头的希望。
“打掉。”甚至理由还是和第一次一样，“不能让孩子没有名分的出生。”
名分，名分，又是名分，难道她秦德君没有名分的事情不是他沈雁冰首鼠两端的犹豫造成的吗？
她终于是忍不住要爆发的时候，却又被沈雁冰一番诚恳的言辞打动了：“我不能做一个无情无义之徒，我深思过了，要和她离婚，我需要支付给她2000元的离婚费，保证她的生活。”
茅盾向她保证，只需要四年，他们只需要短暂的分离四年，自己会努力的写稿，一旦离婚费攒够，就会立刻带着行李箱投奔她。
这也算是一个承诺了，那时走投无路的秦德君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
沈雁冰为了让秦德君相信自己的一片真心，带着她去照相馆留下一张合影，并将它撕成两半，诚恳地说：“四年之后，我会带着它来找你，这是我们两人的信物。”
那时秦德君的好友丁玲，在旁规劝她，这不过都是一个托词，你不要相信他的承诺。
但是秦德君却坚信沈雁冰是不会欺骗自己的，毕竟在第二次堕胎的时候，手术台上，他颤抖地搂着秦德君的双肩，嘴里直喊：“妹妹，妹妹。”
他心疼她，心疼到痛哭流涕，一连三天，都守在虚弱的她身边寸步不离。
但是这份坚信，直到一周之后的出院，才开始瓦解崩塌。
“北欧命运女神中计啦！”
她听着好友在身边的感叹，看着两人同居的小屋里一干二净，她突然有些虚脱和眩晕。
屋子里他的东西全部不翼而飞，唯一留下的就只有安眠药。
那一刻，秦德君是决绝的，她直接一口气生吞了大量的安眠药，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无比的愤恨。
或许是命不该绝，她被好友及时送到了医院，这才捡回了一条小命。
但这一番折腾下来，她始终没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而接下来四年里，她无数次寄过去的信封，深情的，哀求的，质问的，怨恨的，她都写过。
可是每一封信都石沉大海般杳无音信。
到那一刻，她终于相信，沈雁冰是在故意躲着她。
愤恨，不甘，怨怼，像是藤曼一样占据了整个心房，她那不幸的遭遇里，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一个男人。
因为不一样，沈雁冰和那些只会伤害她的男人不一样，在樱花盛开的东京，他那炽热的爱情，曾像是一束暖阳，滋润了她荒芜干涸的内心。
可就是那样一束光辉，却在给了她希望之后，迅速将她重新打回地狱，这滋味要比之前的那两段伤害，更残酷，更痛苦。
从那以后，她开始变得歇斯底里，开始像一个泼妇一样指责辱骂沈雁冰，可是对方却似乎充耳不闻，不曾给予一点回应。
而实际上的沈雁冰在回到家中以后，很快在母亲的“教导”和原配妻子的“温柔小意”里逐渐忘记那个四年之约的承诺。
而他躲避相见的愧疚，也并不是没有过，只是在秦德君歇斯底里的泼妇相中，在“她怎么会是这番样子的”疑问和厌恶里逐渐消散。
这一场闹剧，在民国亦是闹得满城风雨。
就在友人们以为，秦德君就此颓靡不振，变成一个怨妇之时，四年之后的秦德君，却以“另一种身份”重新回归到众人的是视线里。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以后，成都的《华西日报》上发表了一则报道，报纸上面赫然写着：秦德君请缨杀敌。
是的，那个曾一度为情所伤，自暴自弃的秦德君已经死去，现在重新活过来的，是心系家国的英雄儿女。
在那段沉痛的日子里，她不断温习曾经的美好，缅怀逝去的爱情，可是这些儿女情长，终究还是在敌军枪炮的轰炸中，惊醒过来。
她想起自己曾经的梦想，想起了曾经年少热血的那个“刺头”少女，她这些年受过的伤害，那些儿女情长束缚了她，让她变得狭隘，甚至一度忘记自己最想成为的那类女性。
所以她擦干了眼泪，重新拾起年少的梦想，开始变得坚强。
没有了柔情，便变得坚韧，既然没有爱情遮风挡雨，那边让自己强大起来，给自己穿上一身盔甲，她秦德君将变得无坚不摧！
后来，再听到关于秦德君的传闻，便是她曾在四川王刘湘麾下供职。
再后来，秦德君在寻求抗击敌人的路上，结识了郭春涛，并在党组织的安排下让她协助郭春涛在上海开展工作。
1949年5月，当时蒋介石的人盯上了郭春涛，秦德君为了营救他选择暴露自己。
而被抓走的秦德君，在特务的殴打之下始终没有暴露任何信息。
她当时被折磨的很严重，命悬一线，好在后来上海解放，她在医院的救治下再次捡回一条小命。
几次历经生死，秦德君对人生有了一番参透，她的后半生，一直沿袭着年少的梦想，想要成为一个女中豪杰。
即便没有成为什么大英雄，但也在用自己的生命，为新中国的建设付出自己的努力。
只是，让好友可惜的是，秦德君婚姻上却始终是一个遗憾，自茅盾之后，秦德君的婚姻之路，依然充满了坎坷和不幸。
而她和沈雁冰的感情早已结束，但是他们的故事似乎还没有落下尾声。
晚年，茅盾（沈雁冰）在口述自己的回忆录《我走过的道路》这本书时，他的儿子曾亲口问他，是否要写秦德君。
茅盾沉思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写了，就当这个人从来没有来过。”
或许茅盾想要放过曾经的自己，放过曾经在东京的沈雁冰和秦德君。
可奈何，他有心放过，有些人还是心有不甘想要留下自己的痕迹，那些时光和感情是双方的，凭什么他沈雁冰想抹去就抹去。
晚年秦德君，虽然已经放下了对沈雁冰的执念和怨恨，但是仍不能接受他将自己当作没来过那样的对待。
他不想让世人知道他们的故事，那么她就偏偏要告诉世人，他沈雁冰曾经在秦德君有过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我虽微不足道，可有可无，而茅盾作为举世闻名的文学巨匠，我反复思索，若是把这一段情感湮没，虽保全他欺世盗名英名的流传，那就是对不起后来人，对不起研究者。”
对不起后人，对不起研究者……
可是即便秦德君没有说，世人也知道，一段深情，两次堕胎，一张相片，四年之约。
他最对不起的，其实是被他深深辜负的秦德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