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农村人世世代代住在一个村子,古来形成谁家有事都要互相帮忙。特别是娶媳妇、送别老人这些大事情,要提前筹划准备安排,请执客就成为一件必不可少的程序。请执客就是部分乡党来,帮助料理事情招呼客人。根据各人的身体、能力、特长,安排具体工作岗位。谁去村中借桌凳,谁去左邻右舍借锅碗瓢盆,谁和谁搭棚盘锅累灶,谁去割肉买菜,烧水倒酒接待客人,几个人端盘,哪几个人招待迎送客人,都一一安排停当。
请执客的这天晚上,主人先上晚饭,一般都是热馒头或花卷、一碗稀饭、两个凉菜。其中必不可少的一个凉菜为醋调红辣椒(可以是鲜辣椒切碎,也可以是碎辣椒面),叫做红太阳。众人用刚出锅的热馍蘸着辣椒,越吃越得劲。大家承认这种像牲畜一样的胃口大开,就是古人说的“吃抢槽子”,自然比平时可以多吃两三个馍。这叫做喝汤。
喝汤之后,主家再上备好酒菜,给每个请到的执事人一人一包过事抽的香烟。酒过数巡,开始说事。主家提前指定的那名德高望重、有组织能力、办事精干公道的执客头(大总管),先说明请大家来的意图,再给每个执客安排第二天要执行的事情。还要张榜公布,贴在墙上,以免误事。第二天大家就开始各执其事,长期以来就形成了一定的程序。
尽管这些年大量农村青壮年进城务工,老家农村兴起了专门为红白事服务的“服务队”班子,执客的事务几乎都由服务队承包,主家只负责出钱待客。请到的执客算是主家看得起的重要人物,其实不再干任何事情,只是按点吃饭,但请执客的习俗依旧没有取缔。有的人家家底厚实,就请的执客多一些;有的人家为了显得气派,将全村不漏一户都请到,大家在背后也没有什么是非话要说。
村民跃进给儿子结婚,前三天就开始搭帐篷、请职客。我与跃进是同学,也在请的执客之中,而且给了我一个重要的任务:与跃进的外甥一起收礼。为了这份信任,也为了助兴,我与妻子就从城里提前回到老家。
正如村民所说,现在不给执客分事务,大家反倒感觉不自在,每天就是赶点吃三顿饭,有时候觉得脸上无光。以前大家热热闹闹地抬桌子、找凳子,西家进东家出,为了谁家不愿意出借东西骂骂咧咧。归还别人家锅时,里面一定要放上一个馒头。损坏了借来的东西,又要费些口舌来商议处理办法。真是过事就是过是非。但女人们不一样,因为跃进不想在镇上买馍,家里一直在蒸馒头、花卷,所以一直忙个不停。
收礼真是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不能出一点差错,所以我不收钱,只负责写人名。我半开玩笑地对跃进的外甥说:我写钱数时你一定盯着,写错了,收多收少的钱我不管。其实,收礼只有少的,哪里会有多出来的?人人都在盯着你看,有的给别人捎礼还要用手机拍照。大数目还好,就是我们村子的官礼为30元,这小数目很容易出差错,计算不方便,找钱也不方便。
一直到跃进儿子婚事结束,我一直没有看到同为初中同学的“老万”。我负责在礼谱上写来客姓名,自然心里明白老万的确没有出现。这个老万小名叫大虎,因最早栽植果树成为村子第一个万元户,大家从此都叫他老万。我也不能问跃进,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过节。也许老万去城里大儿子那里了,也许他生病了?作为老同学,我打算去老万家看看。
天色刚黑,我给妻子说要去野外转转,信步走向老万的住地。老万的房子还在老村子那里,九十年代的房子,放在现在已经落伍了。老村目前只剩下不到十户人家,他们都是最早发家致富的人家。花了大笔钱建下砖瓦房,自然不愿意拆掉重新再新村子建造。远远望去,老万家的一间屋子亮着灯光,我知道老万的确在家。
来到大门前,不等敲门,院子里面就响起了狗的叫声。我就在外大声叫着“老万”,不敢上前去。里面传来老万呵斥狗的声音,随即手中提着毛巾的老万就打开门走了出来。那只可爱的小狗,很知趣地不再吠叫,向我摇着尾巴。老万说自己才从地里回来,正在家里洗脸。他给我递过一根香烟,是12元的磨砂猴。要给我倒水,我制止了。
“你是为跃进儿子结婚回来的?”老万直截了当地问道。原来他知道这回事呀!“我们是同村,又是同学,怎么没有见你来跟事?你们两个有过节吗?”我也开门见山地说道。我知道老万这些年走了下坡路,他的果园早就因苹果卖不上价毁了,老婆也在六年前生病去世了,一个儿子还没有成家,在大城市飘着……现在再称呼他老万,似乎成为讽刺。但,30元的官礼,对于没有女人的老万,应该是好的选择。然而,老万下面的叙说,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要说,30元的官礼,在咱们这里算是最低的了,但说实话,我不是心疼钱,农民似乎有钱了,现在的宴席越来越多,我真的很无语,不知道怎么应付?孩子满月、搬新家、买新车、生日、结婚、老人过世……真是名目繁多。有人为了收回彩礼金,居然采取先假离婚,再来一场复婚礼,好让自己的资金再回笼。养猪户母猪下崽也请客,这些都是真事情。各种酒席让人吃不过来,而且随的礼金也越来越多。
“就说咱们村,大多数青壮年都进城了,但孩子满月、结婚、买车、搬家都在村子举行,因为城里花费更大。不到六百户人家,一年算下来,各种宴席不下五十次。就算是官礼30元,五十次就1500元。这1500元,可是我一年田地的收入呀!如果被请执客,30元就拿不出手,最少50元。跃进是我们的同学,他孩子结婚我上50元礼行吗?你估计最少100元,我怎么办?村子的这些老弱病残,谁家受得了!我还真是心疼钱呀!
“咱们村像我一样的光棍汉,自己的生活都成了问题,真的怕这种宴席了。富贵你见到了吗?他为了一次宴席,前一天就不吃饭,到了事上就一顿饭楞吃,大家都在背后骂他(我真的听到村民指点富贵,说他跟着几跑人吃饸饹;时常偷偷将主家放在碟子里的香烟给自己兜里装几根。)。富贵家里有什么?他与我一样靠两亩地生活,哪里撑得住这样折腾!
“为了多赚一些钱,我还要进山去挖药材卖,我不能能成为儿子的负担。农民就是这样,闲的的时候闲不住,忙的时候又要忙死。虽然现在当执客不用干什么事,但你总该要去主人家凑人气吧,你不可能只是到了饭点就去吃饭!参加宴席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负担,一次宴席就是三四天,耽误了我干自己的事情。我也要活呀!在自己家里,随便吃点地里的蔬菜粮食就可以了,不需要出钱的。
“现在人都为省时省事,服务队的菜大多数都是提前加工好的半成品,到了开席之前再回锅加热,这样的菜肯定不好吃,就像宴席上必不可少的三样菜:鸡鱼虾,都不是以前的味了,有时候大家尝一口就不愿意动筷了,真不如在自己家里吃点家常小炒来得实在。参加一次宴席,肚子吃得很撑,但似乎没有吃饱,回到家自己再做一点面条来吃,这样才似乎滋润了。
“我现在还有一个老大难事情没有解决:我二儿子的婚事。儿子今年都32岁了,在城里打工下苦,没有谈到女朋友。作为父亲我真的感觉无脸见人呀!参加宴席,大家经常会很“关心”儿子的年龄、工资、婚姻状况。各种七大姑八大姨你一嘴我一句,想想就让人很是头疼。每参加一次宴会,就好像给你召开一次批判会一样,让你心情难受好多天。只怪自己无能,没有给儿子创造好的条件。
“我辛辛苦苦打零工、挖药材、采酸枣,这些年攒了八万元,但娶一个媳妇,城里要一套房都100多万!我什么时候能给儿子攒下一套房子呢?儿子一个月也落不下几个钱!我想这辈子恐怕给儿子娶不了媳妇了,花出去的礼钱永远也收不回来了!除了老人去世,我从去年就开始不随礼跟村子的宴席了,就让大家说我老万是一个不懂礼节的人!……”
说道这里,老万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夜色已经遮盖了村庄,似乎这里与世隔绝了一般。当年轻人在午宴之后纷纷开车离开了村子之后,老家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