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洛·卡尔维诺,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意大利小说家之一,著有《看不见的城市》《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我们的祖先》《宇宙奇趣全集》《为什么读经典》等许多作品。
1923年10月15日,卡尔维诺出生于古巴的首都,哈瓦那附近圣地亚哥,一个名为拉斯维加斯的小镇。
当时他们属于移民,母亲就为这个孩子取名伊塔洛(意思是“意大利”),用以寄托他们对故土的怀念。
伊塔洛·卡尔维诺两岁时,他们举家迁回到了他父亲的故乡圣莱莫。
父亲是园艺师,母亲是植物学家。因此,一家人居住的地方,也充满植物气息,既是栽培花卉的试验地,也是植物研究中心。
卡尔维诺从小耳濡目染,从父母那里学到很多自然科学知识,在大自然里自在生长,童年生活无忧无虑。
童年时期独特的生活体验,也为他后来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他的作品,带着寓言式童话般的浪漫色彩。
卡尔维诺的母亲既严苛,又固执,父亲同样很严格,脾气粗暴。
这样个性十分强硬且鲜明的两个人组合在一起,免不了会有冲突,他们的教育也不可避免地带着压制性。
卡尔维诺未能幸免遭受强势个性的碾压,他一边防御性地抵抗,一边尝试为自己营造起另外一个世界。
受父母影响,卡尔维诺自小就习得一种能力——拥有不同于别人的想法,能够特立独行做自己。
读书期间,他成绩平平,但他兴趣广泛,尤其钟爱电影。1936年至二战期间的几年里,卡尔维诺几乎天天去看电影。
电影于他而言,是一个与周围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
生活中的物质堆积如山,但卡尔维诺觉得,它们不具有任何形状。而银幕上的那个世界,饱满,必要且连贯。
他说:
“电影满足了我的诸多需求,对距离的需求,对拓展现实边界的需求,对开拓无尽抽象空间的需求。”
那时候,父母给他的自由时间极少,他通常在下午偷偷溜出家门,或借口去同学家学习。
看完电影,下午余下的时光,还可以稍微发个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不利于学习,但有利于遐想。”
电影从某种意义上,为卡尔维诺探索内心的喜好,打开了一扇窗。
他初次体会到阅读的乐趣,是在十二三岁,一本鲁德亚德·吉卜林的《丛林故事》,唤起了他极大的阅读兴趣,此后,阅读习惯长期伴随着他。
他最初的志向,是做一名幽默画家,也曾梦想成为一名戏剧作家。
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意识到现实主义对自己的束缚,因此,还梦想有一种表达语言,偏向寓言故事方向,能够帮助他摆脱那种束缚。
少年卡尔维诺,很喜欢躲在森林里大树的树根之间,给自己讲故事。
1940年夏天,战争打破了以往的平静生活,与此同时,也激起了卡尔维诺更为强烈的情感和幻想。
即将满17岁的他相信,17岁的自己,就是正当最好年龄的自己,他将拥有获得每一样新事物的年龄。
尽管战争令社会动荡不安,经济萧条,卡尔维诺内心也充满困惑,但风华正茂的他,还是天天出去散步,也说不上为什么,他就是感到幸福自由且与众不同。
卡尔维诺的父母将一生都投入到科学研究中,展现植物界的神奇现象与演化规律。
卡尔维诺则被“文字丛林”所吸引,拒绝了父母本来要教给他的那些知识。
1944年秋天,卡尔维诺和他的弟弟弗洛里亚诺加入了突击部队。他因阴谋活动的罪名被捕,被关押在圣雷莫监狱。第二天将被枪杀。
为了克服心中的痛苦,他整夜都在默念蒙塔莱的诗句。
次日黎明,伊塔洛被带上卡车,送往一个征兵中心,途中停车时,他设法逃脱了,躲在一个隧道中,从那儿翻山越岭,找到了游击队。
在1945年6月6日写给斯卡尔法里的一封信中,他这样写道:
“我经历了一系列难以言喻的危险与艰辛;我体验了牢狱与逃脱,我数次濒临死亡。但是我对我所做的一切感到满意,我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不过,我希望我做得更多。”
游击战争成为卡尔维诺人生中一段重要的经历。卡尔维诺的游击队员朋友,也为他早期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中的人物提供了灵感。
1985年夏天,伊塔洛·卡尔维诺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星期,他在一份讲稿中说:“写作意味着尽可能准确地解释事物的感性方面”。
他拒绝不准确、含糊不清的内容。
卡尔维诺一生从事文学创作40年,一直尝试着用各种手法表现人们的生活和内心,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没有停止求索。
其作品融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于一体,想象力丰富、故事充满童话意味。
有时候会感觉,读卡尔维诺的作品,像是在密林中探险,你永远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就是充满好奇,想走到前面去,哪怕脚下荆棘丛生。
02 特立独行的人,自己就是一支队伍1998年9月1日,《树上的男爵》出版,这部小说也是卡尔维诺 “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之一。
“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包括:《不存在的骑士》《分成两半的子爵》以及《树上的男爵》。
三个故事分别代表自我实现、通向自由的三个阶段:
《不存在的骑士》为努力谋生阶段;
《分成两半的子爵》意在追求不受社会摧残的完整人生;
《树上的男爵》则是通过对个人抉择矢志不渝的努力,争取到了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
在《树上的男爵》一书中,主人公柯西莫成长于一个传统家庭中,父亲是伯爵,母亲是将军。父母对子女严加管教,但缺少温情和关爱。
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三个孩子,性格迥异,都在内心暗自抗拒。
姐姐表露出愤怒,但还是屈从了现实。
弟弟内心也想反抗,但终究被怯懦打败。
只有柯西莫,活成了特立独行的自己。
12岁,对柯西莫而言,是一道分水岭。
12岁之前,柯西莫和弟弟还不被允许同父母一起就餐,而是和神父一起。
他们通常要在结束长时间的祷告以后才可进餐。吃饭要合乎礼仪,一勺一勺规规矩矩,一声不响地进行。
神父为人严谨,对己对人都比较苛刻,天性冷漠,与世无争。他将一切困难,哪怕是很微小的,都看成是他不想反抗的恶运的征兆。
那段看似枯燥乏味的时光,之后则成为孩子们一段快乐的回忆。
柯西莫即将满12岁时,可以和父母一起就餐了。8岁的弟弟也跟着哥哥提前得到了这份殊荣。
餐桌上,父母会不停地唠叨,要用刀叉啦,身体要坐直啦,胳膊肘不能靠在桌子上啦,没完没了。
姐姐巴蒂斯塔受不了这些,会叫嚷、气恼、踢腿等。
弟弟只觉得大家都是在做一场游戏,顶撞大人是所有孩子的脾性。
他当时还不明白,哥哥柯西莫所表现出的执拗劲头中,其实蕴藏着更深厚的东西。
总之,家人之间的积怨不断积累起来。
他们的父亲,男爵为人并不坏,但他的生活由不合时宜的思想所主宰。
时局动荡不安,男爵却妄想获得翁布罗萨公爵的爵位,一心惦记着家谱、继承权以及同权贵之间的争斗与联合,近乎走火入魔。
他自己有所追求,这本无可厚非。但男爵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家庭生活之上,将家里当成一个应邀上访朝廷的演习之所,就有点荒诞不经了。
比如,吃一只火鸡,也需要按照宫廷的规矩去切割、剔骨,连神父也谨小慎微,担心自己出丑,还要在男爵训斥孩子时帮腔。
孩子们和大人每日相处的时间本来就不多,饭桌上本是增进情感交流的时候,却被虚掩于形式之下。
长此以往,饭桌成了暴露家人之间一切矛盾冲突的场所,一切愚蠢和虚伪欲盖弥彰。
母亲康拉丁娜,原本是位女将军,婚后被囿于家庭中。除了在饭桌上露脸,一天余下的时间,她都是撤退到自己的房间里,做一些传统的女工。
她身上遗传了他父亲对于军事的爱好,体现在女工的图案方面。
比如,她会绣一些大头针、小旗帜、大炮等,在这些活计上,倾注自己尚武的热情,当然,这也是一种对于丈夫的抗议方式。
她自小在军营长大,一心梦想折戟沙场。
而他的丈夫,则念念不忘家谱、世系。
母亲希望,儿子当中将来能在不论什么军队里得到头衔,父亲则希望,他们能娶到某位有选帝资格的公爵家的小姐。
两人都潜意识将各自的抱负,寄托在孩子身上。
但他们的期望通通落空了,因为孩子们都不愿意走大人所设计好的道路。
柯西莫胆大,活得超凡脱俗。
弟弟胆小且谨慎,选择了一种循规蹈矩、平庸无奇的生活,但也不是父母所期望的那种。
姐姐也是一个孤独的造反者,她通过在烹饪时做一些奇奇怪怪的食物,以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
对于姐姐以蜗牛为食材所做的膳食,柯西莫拒绝进食,而弟弟选择了屈从。
柯西莫因此被父亲赶了出去,“从饭桌上滚开!”
柯西莫说滚就滚,他拿了他的佩剑和帽子,穿戴整齐,头也不回地走了。
12岁的他,爬上了那棵圣栎树。
从前,他就喜欢爬树的乐趣,越过树干上险恶的蜂巢和树叉,爬到可以上得去的最高处,找个舒适的地方坐下来,观看下面的世界。
母亲和天下所有心系孩子安全的母亲一样,担忧地说道:“小心!小心!会摔下来呀,可怜的孩子!”
父亲则冲柯西莫喊道:“你在那里待腻了就会改主意的!”
柯西莫坐在树冠上,斩钉截铁地说:“我决不会改变主意。”
“只要你下来,我就叫你好看!”父亲以自己的权威震慑道。
“我决不下树!”
柯西莫说到做到。
从那一刻起,直到65岁的柯西莫去世,他的双脚,再没有接触过地面哪怕一步。
一次倔强的反抗,让科希莫从12岁起就决定永不下树。让人不禁要为他担忧,在树上如何度日呢!
但看到后面,就会发现,所有的担忧都是多余的,柯西莫在树上乐得自在。
书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很美,分别是从站在树下的人的视角,以及从柯西莫在树上的视角,描述所看到的场景:
“树枝向外伸展,凌空架起一道道高高的桥梁。微风轻拂,艳阳高照。太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射下,我们为了看清柯希莫不得不举手挡光。”
柯希莫从树上观望这个世界:
“每一件东西,从那上面看来,都变了样,这是一件十足的赏心乐事。
小路有着另一番景观,花坛、绣球花、山茶花、花园里喝咖啡用的小铁桌,历历在目;
在远处,树木变得稀疏一些,一小块一小块用石头垒成梯田形的菜园子;深色的高地上是橄榄树林;
再往前,是翁布罗萨住宅区的陈旧的砖屋顶和石板瓦;在低处的港湾那边挺立着一些船只的桅杆。
远处的地平线之上是一片海水,一只帆船在海上缓缓移动。”
03 在世俗的束缚面前,他选择了孤独而诗意的栖居且说柯西莫上树之后,他就彻底出离了自己的家庭,逐渐适应了树上的生活。
他为自己构筑了一个与地面平行但对立的世界,在那里诗意的栖居。
栎树旁边是一棵榆树,柯西莫可以轻易地,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宛如在花园之上悬空行走。
柯西莫涉足的树,除了栎树、榆树,还有桑树、玉兰树等。
树木如此繁茂,柯西莫真的可以不用任何一只脚触到地面,也可以走很远的路。
他的世界和眼界,因不停止探索而不断向外延展。
在树上,他将人世间的生活俯瞰尽收眼底,他看到现实当中,每个人都是短暂地存在于时间的维度里,日复一日,重复和模仿着不同的人的身份,沿袭着相似的人生轨迹。
迎面而来的人们擦肩而过,但他们互相看不见,走远了才煞有介事地回头,然而时间总有那么一点来不及。
柯西莫站在高处,将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漠然视之。
柯西莫将狩猎得来的动物皮毛做成衣服,在树上搭建舒适的房屋、引流泉水来解决自己的饮用水问题,与动物们协商获取食物……
对于如何生存,他有自己的一套智慧。
在一次次历险之中,他锻炼了强健的体魄,生存能力也与日俱增。
生活在树上,和世俗生活隔着距离,柯希莫也追求到了自己的恋人,一个叫薇莪拉的女孩。
同样出生于贵族家庭,家庭当中的繁文缛节,使薇莪拉备感束缚,于是,她摒弃道德的枷锁,抛开家庭的制约,大胆追寻自己想要的。
两人惺惺相惜,心照不宣,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但最终,现实还是将他们远远地阻隔开。薇莪拉远嫁印度,柯希莫彻底回归了孤独。
他长久而孤独地生活在树上,自从以树作为栖息之所,他的生命因此更紧密地与大地相连。
树,将它的根系稳稳地扎进土壤里,树,坚实地生长在大地上,树不断地开枝散叶,四季更替,循环往复了一年又一年,总有旧的叶子脱落,新的叶子继续生长出来。
自从彻底回归孤独之后,柯西莫就迅速地衰老。
一棵高大苍劲的树木,可以活到几十年,甚至数百年。
树的年轮里,是否也有柯西莫生命的一部分呢?
有时候,人们好奇地发问:
“他是人还是野兽?或者是魔鬼变的人?”
话说,自从柯西莫沿着树木在整个翁布罗萨的上空上跳来跳去之后,他的父亲男爵都不敢四处走动,以免被人看见。
他担心公爵的尊严受到损害。
他变得日益憔悴,面颊干瘪。
这其中说不清有多少是作为父亲的焦虑,有多少是为王朝的延续的担忧,或是两者都有。
曾幻想加官进爵的男爵,逐渐活成了一个笑话,有一些贵族绅士甚至认为他精神失常。
到最后,男爵竟然在长子柯西莫面前,主动放下自己的身段,谦逊有礼地说:
“我邀请您到地面上来,来重新履行符合您的身份的义务。”
柯西莫自然不从:“我不想服从您,父亲大人。”
“柯希莫可能是疯子。”
自从他12岁上树不肯再下地之后,在翁布罗萨人们一直是这么说他的。
后来,他的这种疯狂索性被大家接受了。没有人不认为他是一个特殊的人物。
人们对于他的嘲笑当中,也带着某种敬畏。
时间不会停止,青春在大地上匆匆而过,树上的一些东西,叶子,果实,注定要脱落,柯希莫也垂垂老矣。
65岁的柯西莫,变得更加沉默。
弟弟告诉他,大家已经可以理解他,请他下来,但柯西莫拒绝了。
他的身体日渐衰微,但他拒绝接受家人安排的治疗,在树上待到直到最后一刻,被一个热气球携带着,消失在了海的另一边……
柯西莫拒绝被世俗改造,一个人活成了一支队伍。
12岁到65岁,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实现了自己对世俗发出的挑战,也完成了自己想走的道路。
他的生命如秋叶和果实一般,自然坠落,但直到最后一刻,灵魂也没有选择地面,而是漂向了茫茫大海。
既然生命这场体验,已经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走过,那么也就无所谓漂泊在哪里,身在哪里,都是死得其所吧。
世俗无法改变他,于是反过来接纳了他。
《树上的男爵》抛出一声灵魂的叩问:
是不是真的只有先与人疏离,才能最终与他们在一起?
04 心若无根,到哪里都是漂泊,心有所系,心安处皆是家柯西莫的故事,让我想起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Hello!树先生》。
影片中,村里有一个叫作“树”的单身汉。树从小不爱说话,老实本分,为人憨厚,本性善良。
他常去村口的酒馆和朋友喝酒,在村里闲逛。人们亲切地叫他“树哥”。
影片一开头,树哥坐在一棵枯死的树上,奠定了一种倍感压抑的氛围。
树在一个汽修铺工作,受了工伤后,在医院里被解雇,他内心非常郁闷。
他的哥哥追求自由,但被当作无赖抓起来,最后被他的父亲吊在树上打,失手杀害。
树因此受了刺激,精神失常,而那棵和哥哥命运相连的树,也成为他长期梦魇和精神交错的根源。
后来,树与聋哑女孩小梅一见钟情,结为伴侣。
慢慢地,他意识到自己能够通灵,村里发生的很多事情,都验证了他的预言。
树,也因此成了受人尊敬的预言家,被人尊称为“树先生”。
影片所揭露的是21世纪初,我国城市化进程加快,人们像候鸟一样,不断搬迁到交通更加便利的地方,而村庄被遗弃,被遗忘在身后。
在时代的浪潮推动下,人人争先恐后,树,也有自己的人生追求,他也想摆脱自己卑微的身份和地位,但他走不出家庭和现实的困境,最后活成了一个“局外人”。
他独坐在枯树枝上,沉默地望着远处。
他不入流,像一个被抛弃的存在,是否正因为背离了人群,他的眼睛所看见的,因此比其他人看见得更深、更广?
提到树,自然也会想到“根”,树没有土壤,没有根系,就没办法生长。
而我们一生,也是在寻找自己的“根”。
追寻一种稳定,在一个地方可以扎根生长;于此同时,也寻到自己灵魂的根,内心的根,有一份心灵的寄托,在身安的同时,也获得心灵的安宁。
心若无根,到哪里都是漂泊。
心有所系,心安处,皆是吾家。
文/素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