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详注（第四十一回）

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

潘建华

话说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于是吃过门杯（指酒席上各人面前的一杯酒，区别于行酒令时的罚酒），因又逗趣（打趣，逗乐）笑道：“实告诉说罢，我的手脚子粗笨，又喝了酒，仔细（小心）失手（因手的动作失误而毁物）打了这瓷杯。有木头的杯取个子来，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无碍（无妨，没有关系）。”众人听了，又笑起来。

凤姐儿听如此说，便忙笑道：“果真要木头的，我就取了来。可有一句话先说下：这木头的可比不得瓷的，它都是一套（一组，有若干个组成），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刘姥姥听了心下敁敠（diān duō，思忖，盘算）道：“我方才不过是趣话取笑儿，谁知它果真竟有。我时常在村庄乡绅（乡里的官吏或读书人）大家（大户人家）也赴过席（赴席：参加宴席），金杯银杯倒都也见过，从来没见有木头杯之说。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们使的木碗儿，不过诓（kuāng，骗）我多喝两碗。别管它，横竖（反正。）这酒蜜水儿（比喻极甜的液体）似的，多喝点子也无妨。”想毕，便说：“取来再商量。”凤姐乃命丰儿：“到前面里间屋，书架子上有十个竹根套杯（用竹根雕刻而成的成套饮器。套杯：十只酒杯，一个比一个小些，可以按次套到最大的一个里）取来。”

丰儿听了，答应才然（刚刚）要去，鸳鸯笑道：“我知道你这十个杯还小。况且你才（刚才）说是木头的，这会子又拿了竹根子的来，倒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一种常绿灌木或小乔木。木材淡黄色，木质致密，可以做雕刻的材料）根整抠（把整块的竹、木等挖空做成容器。抠：kōu，挖）的十个大套杯拿来，灌（这里是倒进去的意思）她十下子。”凤姐儿笑道：“更好了。”鸳鸯果命人取来。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挨次（按顺序）大小分下来，那大的足似（很像）个小盆子，第十个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喜的是雕镂（雕刻。镂：lòu）奇绝，一色（全部一样）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草体字，草书）以及图印（图章的印迹）。因忙说道：“拿了那小的来就是了，怎么这样多？”凤姐儿笑道：“这个杯没有喝一个的理。我们家因没有这大量（指酒量大）的，所以没人敢使它。姥姥既要，好容易（很不容易）寻了出来，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刘姥姥唬得忙道：“这个不敢。好姑奶奶（这里是表示求饶的称呼），饶了我罢。”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知道她上了年纪（年龄大，年老）的人，禁不起（承受不住），忙笑道：“说是说，笑是笑（意即随口说的玩笑话，不能当真），不可多吃了，只吃这头一杯罢。”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我还是小杯吃罢。把这大杯收着，我带了家去慢慢地吃罢。”说得众人又笑起来。鸳鸯无法，只得命人满斟了一大杯，刘姥姥两手捧着喝。

贾母薛姨妈都道：“慢些，不要呛（qiāng，食物进入气管而引起咳嗽）了。”薛姨妈又命凤姐儿布了菜（为客人夹菜）。凤姐笑道：“姥姥要吃什么，说出名儿来，我搛（jiān，用筷子夹）了喂你。”刘姥姥道：“我知什么名儿，样样都是好的。”贾母笑道：“你把茄鲞（qié xiǎng，一道用茄子加工而成的冷菜。鲞：本义为剖开晾干的鱼，后泛指成片或成丁的腌腊食品）搛些喂她。”凤姐儿听说，依言搛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得可口不可口（这里是好吃不好吃的意思。可口：指味道很合口味）。”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这里是仔细品味的意思。嚼：jiáo）。”凤姐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内。

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刚采摘的意思）的茄子把皮★（qiān，削）了，只要净肉（这里指削了皮的茄子），切成碎钉子（指细小的方块。），用鸡油炸（将食物放在沸油里加工的一种烹饪方法）了，再用鸡脯子肉（即鸡胸肉。脯子：胸脯）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即五香豆腐干，用大豆、五香粉等材料制成的一种食品）、各色（各种）干果子（晒干的果子），都切成钉子，拿鸡汤煨（用小火慢慢地煮）干，将香油（从芝麻中榨出的油）一收（收尾），外加糟油（用酒糟调制的食用油，多用来浇拌凉菜）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指去皮的鸡腱子肉或胸脯肉）一拌就是。”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晃脑袋伸舌头，表示惊讶）说道：“我的佛祖（佛教之祖。这里表示惊叹语气）！倒得十来只鸡来配它，怪道（难怪）这个味儿！”一面说笑，一面慢慢地吃完了酒，还只管细玩（仔细把玩）那杯。

凤姐笑道：“还是不足兴（尽兴），再吃一杯罢！”刘姥姥忙道：“了不得（不得了，表示事态严重），那就醉死了。我因为爱这样范（模样，式样），亏（难为）他怎么作了。”鸳鸯笑道：“酒吃完了，到底这杯子是什么木的？”刘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在这金门绣户（指富贵人家）的，如何认得木头！我们成日家（整天，一天到晚）和树林子作街坊（邻居），困了枕着它睡，乏了靠着它坐，荒年（因收成不好发生饥荒的年头）间饿了还吃它，眼睛里天天见它，耳朵里天天听它，口儿里天天讲它，所以好歹（表示不管怎样）真假，我是认得的。让我认一认。”一面说，一面细细端详（仔细看）了半日，道：“你们这样人家断没有那贱东西（指不值钱的物品），那容易得的木头，你们也不收着了。我掂着这杯体重（重量），断乎不是杨木（也称“小叶杨”，我国北方常用的木材，其质细软，价廉易得），这一定是黄松（一种松科松属植物。木材纹理直，无孔，质地细腻均匀，适宜作室内装饰材料）做的。”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

只见一个婆子走来请问贾母，说：“姑娘们都到了藕香榭，请示下（指示，吩咐），就演罢还是再等一会子？”贾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她们，就叫她们演罢。”那个婆子答应去了。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排箫和大管。泛指管乐器）悠扬，笙笛（芦笙和竹笛。泛指吹奏乐器）并发（同时发声）。正值风清气爽（形容天气宜人）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心情开朗，精神愉快。怡：愉快。旷：开阔）。

宝玉先禁不住（忍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复又斟上，才要饮，只见王夫人也要饮，命人换暖酒（烫过的酒），宝玉连忙将自己的杯捧了过来，送到王夫人口边，王夫人便就他手内吃了两口。一时（不一会儿）暖酒来了，宝玉仍归旧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王夫人提了暖壶（用棉套等保温的茶壶或酒壶）下席（走下席位）来，众人皆都出了席，薛姨妈也立起来，贾母忙命李、凤二人接过壶来：“让你姨妈坐了，大家才便（这里是方便、安心的意思）。”王夫人见如此说，方将壶递与凤姐，自己归坐。贾母笑道：“大家吃上两杯，今日着实（实在）有趣。”说着擎杯（举杯。擎：qíng）让（请，礼让）薛姨妈，又向湘云、宝钗道：“你姐妹两个也吃一杯。你妹妹虽不大会吃，也别饶（放过）她。”说着自己已干（喝干）了。湘云、宝钗、黛玉也都干了。当下刘姥姥听见这般（这样）音乐，且又有了酒（这里指喝多了酒），越发（更加）喜得手舞足蹈（形容高兴到极点的样子。蹈：跳动）起来。宝玉因下席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刘姥姥的样子。”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语出《尚书》：“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意即舜时乐器一响看，百兽全都随乐声起舞。圣乐：圣人制作的音乐。率：全，都），如今才一牛（“牛”与“刘”谐音，代指刘姥姥）耳。”众姐妹都笑了。

须臾（一会儿）乐止，薛姨妈出席（离开席位。）笑道：“大家的酒想也都有了（意谓都有了酒意），且出去散散（消散一下酒意）再坐罢。”贾母也正要散散，于是大家出席，都随着贾母游玩。贾母因要带着刘姥姥散闷（排遣烦闷），遂携了刘姥姥至山前树下盘桓（逗留。桓：huán）了半晌，又说与她这是什么树，这是什么石，这是什么花。刘姥姥一一地领会（了解），又向贾母道：“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它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众人不解，因问什么雀儿变俊了，会讲话。刘姥姥道：“那廊下金架子上站的绿毛红嘴是鹦哥儿，我是认得的。那笼子里的黑老鸹子（乌鸦的俗称。这里实是八哥。八哥与乌鸦外形相近，头上多生一撮细长而尖的羽毛，俗称“凤头”。鸹：guā）怎么又长出凤头（指鸟类头上的羽冠）来，也会说话呢。”众人听了都笑将（助词，用在动词和“出来”、“起来”等中间）起来。

一时（不一会儿）只见丫鬟们来请用点心。贾母道：“吃了两杯酒，倒也不饿。也罢（也好），就拿了这里来，大家随便吃些罢。”丫鬟便去抬了两张几来，又端了两个小捧盒。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一样是藕粉桂糖糕，一样是松穰（松仁。穰：ráng）鹅油卷；那盒内一样是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儿，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这油腻腻（形容含油过多）的，谁吃这个！”那一样是奶油（从牛奶中提取的半固体食用脂肪）炸的各色小面果（用白面外加鸡蛋等做的食品，擀薄切成小块或做成花样，经油炸而成），也不喜欢。因让薛姨妈吃，薛姨妈只拣了一块糕；贾母拣了一个卷子（一种蒸制的面食，薄层中可夹馅），只尝了一尝，剩的半个递与丫鬟了。

刘姥姥因见那小面果子都玲珑剔透（形容小巧精致），便拣（挑选）了一朵牡丹花样（式样）的笑道：“我们那里最巧（指手艺最好）的姐儿们，也不能铰（剪）出这么个纸的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给她们做花样子（供刺绣、剪纸等用的底样）去倒好。”众人都笑了。贾母道：“家去我送你一坛子。你先趁热吃这个罢。”别人不过拣各人爱吃的一两点就罢了；刘姥姥原不曾吃过这些东西，且都作得小巧，不显盘堆（食物在盘内显得数量多）的，她和板儿每样吃了些，就去了半盘子。剩的，凤姐又命攒（cuán，聚拢）了两盘并一个攒盒（分成若干格，朝中心呈辐辏状，可以分盛多种食品的盒子。攒：cuán），与文官等吃去。

忽见奶子（奶妈。）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她玩了一会。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一种水果，皮粗而厚，色黄，肉白或粉红色，多汁，味酸甜。柚：yòu）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一种常绿小乔木的果实，形状像半握着的手，金黄色，有香味，供摆设），便也要佛手。丫鬟哄她取去，大姐儿等不得（等不及），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她才罢。那板儿因玩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玩，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当下贾母等吃过茶，又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尼姑庵，在大观园内，是妙玉修行的地方）来。妙玉忙接了进去。至院中见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毕竟）是她们修行（学佛或学道并实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修剪），比别处越发（更加）好看。”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佛堂，僧尼静坐参禅的地方）来。妙玉笑往里让（请），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冲撞，冒犯）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来。

宝玉留神看她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指在雕刻的沟槽内填上金色的装饰）云龙献寿（指在云朵间双龙烘托一团寿字的图案）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指明成化年间景德镇官窑所烧制的一种彩瓷）小盖钟（有盖的小杯。种：同“盅”），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产于安徽六安的茶叶，俗名“瓜片”，为贡品名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产于湖南洞庭湖君山的名茶。其味甘醇，形如长眉，故名“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去年）蠲（juān，积存）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指味道不够浓），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全部一样）官窑脱胎填白盖碗（一种精美的青瓷茶具。官窑：宋朝五大名窑之一，窑址在今河南开封。脱胎：一种薄胎细白瓷的制作工艺。填白：以粉料堆填瓷上，再蘸釉汁，以增光泽）。

那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她出去，宝玉悄悄地随后跟了来。只见妙玉让她二人在耳房（正房或厢房两侧连着的小房间）内，宝钗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用蒲草编成的圆形垫子，多为僧人坐禅和跪拜时所用）上。妙玉自（亲自）向风炉上扇（用扇子扇）滚了水（烧开了水），另泡一壶茶。宝玉便走了进来，笑道：“偏（只，单单）你们吃梯己（也作体己，只用于知己的）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飺茶（这里是蹭茶的意思。飺：cí）吃。这里并没你的。”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道婆（尼姑庵中担任仆役的女人）收了上面的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领会意图），知为刘姥姥吃了，她嫌脏不要了。

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瓟斝□（bān páo jiǎ，用□

、瓟制成的斝形酒器。□、瓟：皆葫芦类，可为饮器。斝：古代酒器，似爵而略大，一旁有耳）”三个隶字（汉字的一种书体，由篆书简化演变而成），后有一行小真字（正楷字。真：指真书，楷书的别称）是“晋王恺（晋代富豪，司马昭妻弟，是当时有名的富豪）珍玩（珍藏玩赏）”，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北宋文学家。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人。）见于秘府（又称秘阁，古代宫廷中秘藏图书珍秘珍的地方）”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bō，僧人的食器，形状像盆而较小的一种陶制器具）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一种笔画断续成小点，犹如串串垂珠或点点轻露的篆体字），镌着“杏犀䀉（用犀牛角做成的酒具。杏犀：指色黄透明的犀牛角。䀉：qiáo，碗类器皿）”。妙玉斟了一䀉与黛玉。仍将前番（以前）自己常日（平时）吃茶的那只绿玉斗（一种用碧玉做成的饮器，方形，上大下小，单侧或双侧有把手）来斟与宝玉。

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佛教用语，指平等地对待世间一切事物），她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可供玩赏的古董）奇珍（希有而贵重的东西），我就是个俗器（平常用具）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狂妄的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笑道：“俗说‘随乡入乡’（同“入乡随俗”。指每到一处，就按照此处的风俗习惯生活），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海（指用完整竹根雕刻而成的松节大杯。九曲十环：形容竹根大杯盘曲的外形。一百二十节：形容竹根结节密集。蟠虬：pán qiú，盘龙。大海：指大的容器，如大酒杯、大碗等）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得了这一海？”宝玉喜得忙道：“吃得了。”妙玉笑道：“你虽吃得了，也没这些茶糟蹋。岂不闻‘一杯为品（辨别其好坏、优劣等），二杯即是解渴（消除渴的感觉）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给牛、骡等牲畜水喝）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说得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手拿茶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形容茶味清淡甘美）无比，赏赞不绝。妙玉正色（神色庄重的样子）道：“你这遭（回，次）吃的茶是托她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她二人便是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这里是通达透彻的意思）。”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山名，在今江苏苏州。相传东晋郁泰玄葬此，故名。其山多梅，有“香雪海”之称）蟠香寺（寺庙名，位于玄墓山，为妙玉上京前修行的地方）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一种陶瓷的颜色，暗青色）的花瓮（一种盛水或酒等的陶器，小口大腹，外表装饰着花纹）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相隔一年，第二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黛玉知她天性怪僻（古怪孤僻。僻：pì），不好（不便）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

宝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liào，丢，扔）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贫穷的老妇人，这里指刘姥姥）罢，她卖了也可以度日（这里指在困境中过日子）。你道可使得。”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你要给她，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宝玉道：“自然如此，你哪里和她说话授受（给予和接受。这里指接触）去，越发（更加）连你也脏了。只交与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来递与宝玉。

宝玉接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小厮）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寺院的大门）外头墙根（即墙脚）下，别进门来。”宝玉道：“这是自然的。”说着，便袖（藏在袖子里）着那杯，递与贾母房中小丫头拿着，说：“明日刘姥姥家去，给她带去罢。”交代明白，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不在话下（表示故事告一段落，将转入新的情节时的套话）。

且说贾母因觉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妈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来歇息。凤姐忙命人将小竹椅（指竹椅式敞轿）抬来，贾母坐上，两个婆子抬起，凤姐、李纨和众丫鬟婆子围随（围绕跟随）去了，不在话下（无需多说）。这里薛姨妈也就辞出。王夫人打发文官等出去，将攒盒散与众丫鬟们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着，随便（随意）歪在方才贾母坐的榻上，命一个小丫头放下帘子来，又命她捶着腿，吩咐她：“老太太那里有信（消息。这里是吩咐的意思），你就叫我。”说着也歪着睡着了。

宝玉、湘云等看着丫鬟们将攒盒搁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着树的，也有傍（临近）着水的，倒也十分热闹。一时又见鸳鸯来了，要带着刘姥姥各处去逛，众人也都赶着（追着）取笑。一时（不一会儿）来至“省亲别墅”的牌坊（又名“牌楼”。一种门洞式的纪念性建筑物，上刻题字）底下，刘姥姥道：“嗳呀！这里还有个大庙呢。”说着，便爬下磕头。众人笑弯了腰。刘姥姥道：“笑什么？这牌楼上字我都认得。我们那里这样的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众人笑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庙？”刘姥姥便抬头指那字道：“这不是‘玉皇宝殿’（玉皇大帝的宫殿，玉皇庙的匾额上常写这四个字）四字？”众人笑得拍手打脚（形容手舞足蹈的样子），还要拿她取笑。刘姥姥觉得腹内一阵乱响，忙得拉着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衣。众人又是笑，又忙喝她“这里使不得！”忙命一个婆子带了东北上去了。那婆子指与地方，便乐得走开去歇息。

那刘姥姥因喝了些酒，她脾气（这里指脾胃之气）不与黄酒相宜（适宜，适应），且吃了许多油腻饮食，发渴（感到口干）多喝了几碗茶，不免通泻（拉肚，腹泻）起来，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厕来，酒被风禁（这里形容酒被风压制在体内，散不出来），且年迈（形容年岁很大）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觉得眼花头眩（眼发花，头发晕），辨不出路径。四顾一望，皆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却不知哪一处是往哪里去的了，只得认着一条石子路慢慢地走来。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着门，再找了半日，忽见一带竹篱（用竹编的篱笆），刘姥姥心中自忖道：“这里也有扁豆（一年生草本植物，茎蔓生，花白色或紫色，荚果扁长，可食用）架子（支持藤本或其它植物的棚架）。”

一面想，一面顺着花障（有花草攀附的篱笆）走了来，得了一个月洞门（月圆形的门洞。）进去。只见迎面忽有一带（一条，一道）水池，只有七八尺宽，石头砌岸，里边碧浏（水流清澈的样子。）清水流往那边去了，上面有一块白石横（与地面平行）架（架设，构筑）在上面。刘姥姥便度石（这里是踩着石头。度：过）过去，顺着石子甬路（院落中用砖石砌成的路）走去，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一房门。于是进了房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来了，要我碰头（乱闯）碰到这里来。”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来拉她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分隔房间的木板墙）上，把头碰得生疼（很疼，非常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形容画面逼真，很有立体感）出来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一样）平（平坦，无凹凸）的，点头叹了两声。一转身方得了一个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浅绿而微黄的颜色）撒花（以散碎小花为装饰的图案）软帘（没有夹板的帘子，也指细竹帘和丝绸质料里外两层的帘子）。

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形容器物精巧细致，雕工完美），琴剑瓶炉（一种专作壁上饰物的瓶炉，一面扁平，可以和琴、剑等一起贴墙悬挂）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或指琉璃窑烧制的一种砖。凿花：雕刻成的花形图案），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哪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píng，字画的条幅）。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只见她亲家母（这里指女儿的婆婆）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哪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她亲家只是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好没有见识），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拼命，不管不顾地）戴了一头。”她亲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用来修整衣冠、端正仪表的大镜子），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透雕的工艺，常见于窗棂隔扇等）紫檀（木名，木材红棕色，坚重细致，可制优质家具及乐器等）板壁（这里指镜框）将镜子嵌（镶嵌）在中间。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摸。

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机关，指一触即动的开关装置），可以开合。不意（不料，没想到）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凑巧碰上），便撞开消息（机关上的枢纽），掩过（这里是打开的意思）镜子，露出门来。刘姥姥又惊又喜，迈步出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她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没想到）身不由己（身体不由自己作主。由：听从），前仰后合（形容身体前后晃动，不能自持）的，朦胧着两眼，一歪身（刚倒下身子）就睡熟（沉睡，酣睡）在床上。

且说众人等她不见，板儿见没了他姥姥，急得哭了。众人都笑道：“别是掉在茅厕里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两个婆子去找，回来说没有。众人各处搜寻不见。袭人敁敠（diān duō，估计，猜度）其道路：“是她醉了迷了路，顺着这一条路往我们后院子里去了。若进了花障子到后房门进去，虽然碰头（乱闯），还有小丫头们知道；若不进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绕出去还好，若绕不出去，可够她绕回子（这里是一段时间的意思）好的（句末助词，表示肯定语气）。我且瞧瞧去。”一面想，一面回来，进了怡红院便叫人，谁知那几个房子里小丫头已偷空玩去了。

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槅子（也称“十锦槅子”。古代建筑内檐装修隔断的一种形式，多以贵重木料制成，分格有多种形状，用以陈设名贵珍奇之物。），就听得鼾齁（hān hōu，熟睡时打呼噜的声音）如雷。忙进来，只闻见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四肢摊开的样子。）地仰卧在床上。袭人这一惊不小，慌忙赶上来将她没死活（拼命，不顾一切）地推醒。那刘姥姥惊醒，睁眼见了袭人，连忙爬起来道：“姑娘，我失错（犯错）了！并没弄脏了床帐。”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掸。

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她摇手，不叫她说话。忙将鼎内贮（装，存）了三四把百合香（用檀香、沉香等多种香料配制而成的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须（稍微）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地笑道：“不相干（不要紧），有我呢。你随我出来。”刘姥姥跟了袭人，出至小丫头们房中，命她坐了，向她说道：“你就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短时间的睡眠）。”刘姥姥答应知道。又与她两碗茶吃，方觉酒醒（醒酒，由醉而醒）了，因问道：“这是哪个小姐的绣房（闺房），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神仙居住的宫殿）里的一样。”袭人微微笑道：“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室。”那刘姥姥吓得不敢作声。袭人带她从前面出去，见了众人，只说她在草地下睡着了，带了她来的。众人都不理会，也就罢了。

一时贾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摆晚饭。贾母因觉懒懒的（形容没精打彩或有气无力的样子），也不吃饭，便坐了竹椅小敞轿，回至房中歇息，命凤姐儿等去吃饭。她姊妹方复进园来。要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