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详注(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潘建华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使得力尽神危(形容用心用力过度,体力不支的样子),忙命小丫头子来替她捶着,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传大夫。一时王太医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浮微缩(中医脉象术语,说明病情危重。虚浮:指脉搏细软无力。微缩:指脉搏微弱,若有若无)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操心,耗费精神的意思)。外感(这里指外表的体感)却倒清(清凉,清爽)了,这汗后失于调养(调治休养),非同小可(形容情况严重,不能小看)。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
宝玉看时,已将疏散(疏导发散)驱邪(中医指祛除邪气)诸药减去了,倒添了茯苓(fú líng,一种寄生在松树根上的菌类植物,形状像甘薯,外皮黑褐色,里面白色或粉红色。入药有利尿、镇静等作用)、地黄(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根黄色,入药有补血、强心之功效)、当归(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根肥大,入药具有补血和血、调经止痛等功效)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怎么办)!倘或有个好歹(危险),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道:“好太爷!你干你的去罢!哪里就得痨病(即肺结核)了。”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不舒服)就回来了。
晴雯此症虽重,幸亏她素习(一向)是个使力不使心的;再者素习饮食清淡,饥饱无伤(无妨,没有关系)。这贾宅中的风俗秘法(未公开的独特方法),无论上下(指尊卑、长幼),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只饿着不吃东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日一病时,净饿了两三日,又谨慎服药调治,如今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调养)了几日,便渐渐地好了。近日园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烧火煮饭。爨:cuàn,灶)饮食亦便,宝玉自能变法(变着花样)要汤要羹(gēng,糊状或带浓汁的食品)调停(照料),不必细说。
袭人送母殡(把灵柩送到墓地)后,业已(已经)回来,麝月便将平儿所说宋妈坠儿一事,并晴雯撵逐出去等话,一一也曾回过宝玉。袭人也没别说,只说太性急了些。只因李纨亦因时气(时疫,一时流行的传染病)感冒;邢夫人又正害火眼(眼睛急性充血发炎的病,中医指急性结膜炎),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和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犹未大愈:因此诗社之日,皆未有人作兴(这里是组织的意思),便空了几社。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过年的事宜)。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五代时所置官名,为禁军高级统帅。这里指朝廷委派的高级武官),贾雨村补授(补缺担任)了大司马(即兵部尚书),协理军机(即军机处,清代总管军政大权的御前官署)参赞(参与协助)朝政,不题(古代章回小说用语,犹言按下不表)。
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即家庙,同族人祭祀祖先的祠堂),着人打扫,收拾供器(祭祀专用的器具,指香炉、蜡扦、香筒、花插等),请神主(设位致祭所用的死者或祖先的灵牌,多为木制,狭长形,中书死者姓名。后泛指一切作为祭祀对象的牌位),又打扫上房(即正房),以备悬供(悬挂起来上供祭祀。供:供奉)遗真影像(祖先生前的肖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即压岁钱,锞子:指小金锭或银锭。锞:kè)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指形状不规则、重量不等的小型金块)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金银制品中所含的纯金银的量)不等(不同),共总倾(一种手工工艺,即将散碎金银熔化,倒入模子铸成锞子之类)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上去。尤氏看了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金银铸成如意形状的一种小锞子。与“必定如意”谐音,象征吉祥,故名)的,也有八宝联春(又叫“八宝吉祥”,指八件宝器相连接的图案。八宝:分为两类:佛家八宝有法轮、法螺、宝伞、白盖、莲花、宝罐、金鱼、盘长八件宝器。仙家八宝有渔鼓、宝剑、花篮、笊篱、葫芦、扇子、阴阳板、横笛)的。尤氏命:“收起这个来,叫他把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不一会儿)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指过年时皇帝赏赐大臣的祭祖银两。春祭:春日祭祀宗庙)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领取钱物或薪饷)去了。”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皇帝的恩德)。早关(领取)了来,给那边老太太见过,置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终归)不如这个又体面(有面子,光荣),又是沾恩锡福(指受到皇帝的恩惠。锡:赐)的。除咱们这样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世代继承爵位)穷官儿家,若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用物品祭祖或敬神)过年?真正皇恩浩大,想得周到。”尤氏道:“正是这话。”
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了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贾蓉陪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官署名,掌管五礼之仪制及学校贡举之法)关领,又分在光禄寺(官署名,掌管祭祀所用膳食等事务)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了下来。光禄寺的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非常)想念。”贾珍笑道:“他们哪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快到过年的时候)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指摆酒演戏)了。”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锡(永久赐福。锡:赐)”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官署机构,主掌祭祀)的印记(图章的印痕),又写着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表示时间长久,没有终止)春祭赏共二分,净折(全部折合成)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全名为“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皇帝禁中侍卫)候补(清制,没有补授实缺的官员在吏部候选后,吏部再汇例呈请分发的官员名单,根据职位,资格,班次,每月抽签一次,分发到某一部或某一省,听候委用,称为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qì,完毕),值年(指在当值的那一年承应差事)寺丞(官署中的佐吏)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旧时文书契约末尾的草书签名或代替签名的特种符号)。
贾珍吃过饭,盥漱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着银子跟了来,回过贾母、王夫人,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又命贾蓉道:“你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吃年酒(年节期间亲朋好友互相请客宴饮的一种习俗。年酒:指为祝贺新年邀请亲友吃的酒席)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清楚,明确)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犯(这里是重叠安排在某一天的意思)了。旧年(去年)不留心重了几家,不说咱们不留神(不留心,没在意),倒像两宅商议定了,送虚情(虚假的人情)怕费事一样。”贾蓉忙答应了过去。一时(不一会儿),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与赖升去看了,请人别重这上头日子。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屏风的一种,多扇连在一起,可以折叠,起装饰和遮隔作用),擦抹几案、金银供器。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个禀帖(向尊长陈述事项的书信)并一篇(这里是一本的意思。因古时文字著之于竹简,用牛皮编串如册)帐目,回说:“黑山村的乌庄头(清代为贵族地主经营田庄的人,负责监督佃户生产、催收地租、摊派劳役等)来了。”
贾珍道:“这个老砍头(老家伙、老不死,对人的谑称)的今儿才来。”说着,贾蓉接过禀帖和帐目,忙展开捧着,贾珍倒背着两手,向贾蓉手内只看红禀帖上写着:“门下(指属于某豪门大户的)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多福)金安(敬辞,祝尊长安好的用语。金:比喻贵重),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提升官职,增加俸禄),万事如意。”贾珍笑道:“庄家人有些意思(趣味)。”贾蓉也忙笑说:“别看文法(语法,指文词、文句的结构规则),只取个吉利罢了。”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大鹿三十只,獐子(麝的俗名。状似鹿而小,无角;背部黄褐色;行动灵敏,善跳)五十只,狍子(鹿的一种,有竖直的圆柱形的角,尖端处分叉;行动敏捷,善于奔跑)五十只,暹猪(暹罗种的猪。暹:xiān,暹罗,泰国的旧称)二十个,汤猪(将猪宰杀后用开水去毛的整猪)二十个,龙猪(一种长毛猪,皮薄肉嫩)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经过腌制的猪肉)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一种黑色的山羊)二十个,家汤羊(用滚水烫后煺毛而不剥皮的家羊)二十个,家风羊(将家羊杀死后,不煺毛剥皮,只把五脏取出,将五香盐料放进肚里,风干)二十个,鲟鳇鱼(鲟鱼和鳇鱼的统称。鱼肉肥美珍贵,常作贡品)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腌制风干)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又称“熊蹯”,熊的脚掌,一种珍贵的食品)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棘皮动物的一纲,生活于海底。是珍贵食品)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晒干的蛏子肉。蛏:chēng,软体动物,有两扇狭长的介壳。生活在近海里。肉可食,味鲜美)二十斤,榛(zhēn,榛子,榛树的果实)、松(松子,松树的子实)、桃(桃脯,由桃肉做成)、杏(杏干)穰(ráng,指瓜果的肉)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用质地坚硬的木材烧制而成,表面灰白,如披银霜,耐烧无烟)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用杂木烧成的木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一种优质稻米,煮熟后色红如胭脂,有香气,味腴粒长)二石(dàn,容量单位,十斗为一石),碧糯(一种微带绿色的糯米。糯:nuò,一种黏性较大的水稻)五十斛(hú,一种量器,方形,口小底大。一斛为十斗,后改为五斗),白糯(一种白色的糯米)五十斛,粉粳(一种米质呈粉红色的粳米。粳:jīng,水稻的一类,米粒短而粗)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下人吃的普通稻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折合)银二千五百两。外(另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玩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贾珍看完,便命带进他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他起来,笑说:“你还硬朗(指身体健壮)。”乌进孝笑回:“托爷的福,还能走得动。”贾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得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指京城)世面?他们到底(毕竟)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差错,意外),再过几年就可放心了。”
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得很,耽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因日子有限(不多)了,怕爷心焦(着急),可不赶着(抓紧时间)来了。”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原指在擂台上跟人比艺较量,这里是耍花招、与人讨价还价的意思)来了。”乌进孝忙进前了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一年的收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奴仆对主子的自我卑称)并不敢说谎。”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
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谁知竟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即打饥荒,比喻经济困难或借债)呢。”贾珍道:“正是呢,我这边都可,已没有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我受用(接受财货供给开支)些就费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每年如此的常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指元妃)和万岁爷岂不赏的!”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他这话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山里海边。言其居住僻远)上的人,哪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她心里纵有这心,她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依照一定的时间或节日)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哪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一笔,一项)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赤贫,穷得一无所有)了。”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家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只看到表面情形而不了解内幕)的事。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比喻外表看上去体面、排场,实际上却困窘、有许多难处。磬:qìng,一种打击乐器。以石或玉制成,形如曲尺,悬于架上。槌:chuí,敲打用的棒)。”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向当铺抵押实物借钱)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哪里就穷到如此。她必定是见去路(指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实在赔得狠了,不知又要省哪一项的钱,先设此法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盘算,估计),还不至如此田地(地步,程度)。”说着,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好好)待他,不在话下(无需多说的意思)。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奉祀祖先)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例(等级和份额)来,一份一份的堆在月台(指正房、正殿突出连着前阶的平台)下,命人将族中的子侄唤来与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与贾珍之物。
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sǎ,把布鞋后帮踩在脚后跟下)着鞋,披着猞猁狲(shē lì sūn,即猞猁,毛呈红色或灰色,常带黑斑。其皮毛可做衣裘,很贵重)大裘,命人在厅柱下石矶(石阶)上太阳(指太阳光)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晒着太阳。暄:暖和)闲看(随意看着消遣)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来,说道:“你作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手回说:“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这里指没有养家手段)的无进益(收入)的小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指按月发给的固定薪金)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太也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得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说你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反而)不像(不像样儿,不体面)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还支吾(搪塞,敷衍)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谅(以为)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违背。拗:ào)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形容为所欲为,不受管束)起来,夜夜招聚匪类(指为非作歹不务正业的人)赌钱,养老婆小子(包养女人和小子。养老婆:指与不是配偶的女人有私情。也指嫖妓)。这会子(这时候)花(风流浪荡)得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招一顿打的意思。驮水棍:背水负重时用作支撑的随身棍棒,这里借指打人的棍子)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琏二叔说,换回你来。”贾芹红了脸,不敢答应(应答,说话)。
人回:“北府水王爷送了字联(对联)、荷包来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热情接待),“只说我不在家。”贾蓉去了,这里贾珍看着领完东西,回房与尤氏吃毕晚饭,一宿无话。至次日,更比往日忙,都不必细说。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守门之神。旧俗门上贴神荼、郁垒的神像,用来驱除妖邪)、联对(对联)、挂牌(悬挂在门楣上方或门旁写着吉祥或诗意字眼的木牌子),新油(用桐油、油漆等粉刷)了桃符(古时挂在大门上的两块画着门神或写着门神名字,用于避邪的桃木板),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院的大门)、内仪门(内院的第二重门)并内塞门(指位于内仪门与正堂之间的一座独立的屏门),直到正堂(正屋,正厅),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烛,点得两条金龙一般。
次日,由贾母有诰封(朝廷赐给臣子或臣子的妻子以及臣子的上辈以封号)者,皆按品级(官爵品位高下)着朝服(帝王、群臣、命妇朝会、典礼时所穿的礼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着众人进宫朝贺(进宫廷庆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国府暖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按辈分等级排列)伺候,然后引入宗祠。
且说宝琴是初次,一面细细留神打谅这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用竹、木、铁条等做成的阻拦物。栅:zhà)内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衍圣公(孔子后裔的封号)孔继宗书”。两旁有一副长联,写道是:
肝脑涂地(形容竭尽忠诚,以死相报),兆姓(亿万百姓)赖保育(保护养育)之恩;功名贯天(形容巨大。贯:充满),百代仰(仰承,仰赖)蒸尝(祭祀,冬祭曰蒸,秋祭曰尝)之盛。(点评:这是衍圣公孔继宗为贾氏宗祠撰写的对联。上联写皇恩浩荡,万民情愿肝脑涂地,不惜万死以报皇恩;下联写宁、荣二公为朝廷所建功名贯天,使贾家子孙万代可享受其恩泽。)
亦衍圣公所书。进入院中,白石甬路(院落中间正对厅堂或正房等主要建筑物的通道),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古铜鼎彝(宗庙的礼器,上常刻铭功纪德的文字。彝:yí)等器。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以九条长龙和金黄色为图饰的匾额),写道是“星辉辅弼(辅佐帝王的重臣。星:比喻大臣。弼:bì,辅佐)”,乃先皇(已去世的皇帝)御笔(亲笔所书)。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勋业(功业)有光昭(辉映)日月,功名无间(不间断)及(到)儿孙。(点评:这是“先皇御笔”,为贾氏宗祠抱厦所书的对联。赞誉贾府宁、荣二公功勋可与日月同辉,其恩泽将荫庇子孙。)
亦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匾的四周雕镂以舞动的龙形图案,谓之“闹龙”;匾的底面作石青色,谓之“填青”),写道是“慎终追远”(语出《论语••学而》。慎终:居父母丧,要依礼尽哀。指对父母的丧事要依礼尽哀。追远:祭祀祖先,要恭敬虔诚。这里引申为追念祖先的功德,将其保持下去)。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已后(即以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百姓)念宁荣。(点评:这是“先皇御笔”,为贾氏宗祠正殿所书的对联。称颂宁、荣二公给子孙后代以及黎民百姓所带来的福德。)
俱是御笔。里边香烛辉煌,锦帐绣幕,虽列着神主,却看不真切。只见贾府人分昭、穆(古代宗法制度对于宗庙祭祀排列次序的规定,始祖居中,始祖的下一代为昭,居左,昭辈的下一代为穆,居右;穆辈的下一代又为昭,居左;以后各代,依此类推。这里指按照长幼、上下等次序左右排列)排班立定:贾敬主祭(主持祭祀),贾赦陪祭(祭礼中陪同主祭人行祭),贾珍献爵(祭祀礼仪之一,即以爵献酒。爵:盛酒的礼器,形似雀,青铜制,两柱三足),贾琏、贾琮献帛(祭祀礼仪之一。帛:缯帛,作为供品的一种精美的丝织品),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张开,铺开)拜垫(跪拜用的垫子,或用草编,或用丝织品制成,形状或方或圆),守焚池(指焚化祭品的器皿)。青衣(这里指穿着青色衣服的吹鼓手)乐奏,三献爵(简称“三献”。古代祭祀时,陈列祭品后须献酒三次,第一次叫初献爵,第二次叫亚献爵,第三次叫终献爵),拜兴(指跪拜和起立)毕,焚帛奠酒(把酒洒在地上,祭祀时的一种仪式)。礼毕,乐止,退出。
众人围随贾母至正堂上,影(指遗真影像,祖先生前的肖像)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指祖先生前的画像),皆是披蟒腰玉(穿着蟒袍,系着镶有玉板的腰带。表示居高位做大官);两边还有几轴(量词。用于绕在轴上的线以及装裱带轴子的字画等。这里是张的意思)列祖(指和贾演、贾源同辈,属于远房的祖先)遗影。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按照次序)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槛(栏杆)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
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上贾敬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内,每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传于他妻子,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于王夫人。王夫人传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面朝东)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饭汤点(指汤和点心)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出下阶,归入贾芹阶位(按辈分排列的座位)之首。
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等待)贾母拈香(双手捏着香敬祖先)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原指宫殿的赤色台阶或赤色地面,这里引申指院子。墀:chí)内,花团锦簇(形容五彩缤纷、灿烂绚丽的景象),塞得无一隙空地。鸦雀无闻(形容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听铿锵(kēng qiāng,形容响亮而有节奏的声音)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摇荡。曳:yè)之声,并起跪靴履(靴子和鞋子的统称)飒沓(sà tà,形容众多、杂沓的声音)之响。一时(不一会儿)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专候(特地等候)与贾母行礼。
尤氏上房早已袭地(沿着地面)铺满红毡,当地(当中地上)放着象鼻三足(指火盆的三脚呈象鼻型)鳅沿(形容火盆边沿光滑凸出,呈圆弧形)鎏金珐琅(指火盆的表面作鎏金珐琅装饰。鎏金:将金涂附在金属物上的一种技法)大火盆,正面炕上铺着新猩红毡子,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一种吉祥图案,中间为“寿”字,四面有云纹和游龙围绕)的靠背引枕,外另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铺在炕、床、椅等处供垫着坐的小褥子),请贾母上去坐了。两边又铺皮褥,让贾母一辈的两三个妯娌(弟兄们的妻子的合称)坐了。这边横头(正面两侧的位置,或长方形物体较短两侧的位置)排插(即牌插,一种用于室内局部分隔的设施,常用于室内前后檐炕的两头)之后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了。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姊妹坐了。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蓉妻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蓉妻又捧与众姊妹。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候。茶毕,邢夫人等便先起身来侍贾母。贾母吃茶,与老妯娌闲话了两三句,便命看轿(备轿)。
凤姐儿忙上去挽起来。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面子)用过晚饭过去,果然我们就不及凤丫头不成?”凤姐儿搀着贾母笑道:“老祖宗快走,咱们家去吃去,别理她。”贾母笑道:“你这里供着祖宗,忙得什么似的,哪里还搁得住(经得起)闹。况且每年我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来,我吃不了留着明儿再吃,岂不多吃些。”说得众人都笑了。又吩咐她:”好生(小心)派妥当人夜里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应了。一面走出来至暖阁前上了轿。尤氏等闪过屏风(这里指躲到屏风后面),小厮们才领轿夫,请了轿出大门。尤氏亦随邢夫人等同至荣府。
这里轿出大门,这一条街上,东一边合面(整个一面)设列着宁国公的仪仗(逢重大节日或喜庆,陈设在府第大门外,显示爵位和威权的装饰性兵器等)执事(即仪仗)乐器,西一边合面设列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行人皆屏退(使退在界限之外。屏:bǐng)不从此过。一时来至荣府,也是大门正厅直开到底。如今便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便转弯向西,至贾母这边正厅上下轿。
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室之中,亦是锦裀(yīn,同“茵”,垫子,褥子)绣屏,焕然一新。当地(当中地上)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由柏树籽通过简单加工而制成的一种香或香丸)、百合草(即百合。多年生草本球根植物,鳞茎球形,淡白色,先端常开放如莲座状)。贾母归了座,老嬷嬷来回:“老太太们来行礼。”贾母忙又起身要迎,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推让,谦让)了一回。吃茶去后,贾母只送至内仪门便回来,归正坐。
贾敬、贾赦等领诸子弟进来。贾母笑道:“一年价(一整年。阶:助词)难为(多亏)你们,不行礼罢。”一面说着,一面男一起(一批),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左右两旁设下交椅(指有扶手的椅子),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两府男妇(指已婚的男女奴仆)、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散押岁钱(即压岁钱,过年时长辈送给晚辈小孩的钱或主人送给童仆、丫鬟的钱)、荷包、金银锞,摆上合欢宴(合家欢聚的宴席。指除夕团圆宴席)来。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古代一种酒名,常在农历正月初一饮用,以为可辟邪)、合欢汤(用合欢花煮制成汤,合家饮用,象征团圆)、吉祥果、如意糕(皆是用面、糖、米粉等制作的糕点,取吉利之意)毕,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换衣服),众人方各散出。
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古代灶祀之神,民间习俗认为灶王掌管一家之祸福。每年腊月二十三送灶神上天,向天帝陈说民间善恶;除夕迎回,再行供奉)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指天地桌,即除夕至灯节前所设供神之桌)纸马(印有神像供祭祀时焚化用的纸片)香供(以香、花供养神佛,以表虔诚恭敬),大观园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也称羊角灯,一种用半透明材料制成的灯,能防风雨),两溜(量词,排、列)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所有人),皆打扮得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喧哗,热闹。阗:tián),爆竹起火(花炮名,后部带苇秆,点火后能升空),络绎不绝(连续不断的样子)。
至次日五鼓,贾母等又按品(品级)大妆(盛妆,穿戴整齐的样子),摆(陈列,布置)全副执事(仪仗)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祝福语,千年)。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历代祖先),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不会见),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说话取便(随便,不拘束),或者同宝玉、宝琴、钗、玉等姊妹赶围棋、抹牌作戏(作耍,玩耍)。王夫人与凤姐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挂上灯笼,系上彩绸。形容喜庆或节日的繁华景象。张:悬挂。结:系)。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次日贾珍又请,贾母皆去随便(随意)领了半日。王夫人和凤姐儿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指春节期间设酒宴请尊长),不能胜(尽,完全)记。
至十五日之夕,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佳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子)、孙媳等家宴。贾敬素(向来)不茹(rú,吃)酒,也不去请他,于后十七日祖祀(祭祖)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养(修身养性)。便这几日在家内,亦是静室(清静之屋)默处,一概无听无闻(什么都不注意,表示漠不关心),不在话下(这里是不去谈论的意思)。贾赦略领了贾母之赐,也便告辞而去。贾母知他在此彼此不便(不方便,不自在),也就随他去了。贾赦自到家中与众门客赏灯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形容乐声歌声震耳欲聋。笙歌:泛指乐声歌声。聒耳:声音嘈杂刺耳。聒:guō),锦绣盈眸(身着锦绣衣服的美女遍布眼前。盈眸:满目),其取便(犹随便,无拘束)快乐另与这边不同。
这边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指焚香用具,有一个香炉,一个香盒,一个小瓶。瓶中插香箸﹑香铲),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宫廷内特制的百合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古窑,这里指仿古窑烧制的瓷器)茶杯并十锦(这里指绘制在器物上的成套的各种图案和花色)小茶吊(烧水的茶壶),里面泡着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刺绣工艺,一种在较薄的绢或纱上绣花,背面不见针迹的技法)花卉并草字(即草书)诗词的璎珞(这里指一种带穗子的刺绣陈设品)。
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她亦是书香宦门之家,她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集市上出售)之物。凡这屏(条屏,画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画的一种。画花卉不写全株,只画从树干上折下来的部分花枝,故名)花卉,故其格式(规格样式)配色(搭配的色彩)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旁边)皆用古人题(题写)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黑色的绒线)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指笔画中的一钩一提)、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用毛笔写的草书)无异,亦不比(不同于)市绣(指集市上卖的绣品)字迹板强(呆板,生硬)可恨(令人憎恶)。她不仗此技获利(谋取利益),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慧娘的绣品)。竟有世俗射利(谋取财利)者,近日仿其针迹,愚人(欺骗人)获利。偏这慧娘命夭(短命),十八岁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不使用,这里是不拿出来的意思)。有那一干(一群,一批)翰林(文章翰墨之林,即文坛)文魔(嗜书着魔,书痴。这里是对迂阔文人的贬称)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能尽其妙(将它的妙处全部表达出来),这样笔迹(手迹,作品)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这里是轻率的意思)了,便大家商议了,将“绣”字便隐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
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进献)了上(皇上),目下(眼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没有放在)在请客各色陈设(陈列、摆设的物品)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又有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着“岁寒三友”(指松、竹、梅)“玉堂富贵”(由牡丹、玉兰、海棠等花卉组成的花束,取其吉祥意)等新鲜花草。
上面两席是李婶、薛姨妈二位。贾母于东边设一透雕(一种雕塑形式,在浮雕的基础上,镂空其背景部分)夔龙(古代传说中的龙形异兽。这里指器物上的夔龙纹饰。夔:kuí)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头又设一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一回,又自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妈、李婶笑说:“恕我老了,骨头疼,容我放肆(指任意作为,不加拘束)些,歪着相陪罢。”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一种为老人捶腿、捶腰用的皮革包成或木制的长柄小锤,可以代替拳头,故称“美人拳”)捶腿。
榻下并不摆席面(筵席),只有一张高几,却设着璎珞(比喻丛花。一指有穗子的刺绣陈设品)、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精致小高桌,设着酒杯匙箸(chí zhù,舀汤用的小勺子和筷子),将自己这一席设于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一馔(zhuàn,食物)一果来,先捧与贾母看了,喜则留在小桌上尝一尝,仍撤(收回)了放在他四人席上,只算他四人是跟着贾母坐。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之妻。西边一路便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姊妹等。两边大梁(大厅内两柱之间的横木)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三三五五聚集在一块)玻璃芙蓉彩穗灯(指灯罩上有芙蓉图案的、下端有彩穗的玻璃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灯名,有青绿铜荷叶形灯罩,呈覆盖状,可以将灯光逼向一个方向),叶上有烛信(用以固定蜡烛的签子)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在金属胎上錾出花纹,填充珐琅,再经焙烧、镀金而成的一种装饰工艺品)的,活信(能够转动的轴心装置)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六角或八角形的吊灯,表面糊绢纱或装玻璃。原为宫廷专用,故称)。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搭在正房前院子里的棚子),将各色羊角(指羊角罩灯。羊角:透明的角质材料)、玻璃、戳纱(一种特制的刺绣。这里指用这种纱制成的灯罩)、料丝(以玛瑙、紫石英等熔化后抽丝而成的一种制作灯罩的透光材料)或绣、或画、或堆(指堆绢)、或抠(雕刻)、或绢、或纸诸灯挂满。
廊上几席,便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怎奈)他们或有年迈(年岁很大),懒于热闹的;或有家内没有人,不便来的;或有疾病淹缠(久病不愈,病情延宕),欲来竟不能来的;或有一等(一种,一类)妒富愧贫(妒忌他人富有,对自己贫困感到羞愧),不来的;甚至于有一等憎畏凤姐之为人而赌气(任性负气)不来的;或有羞手羞脚(形容言行拘谨,羞涩怕见人),不惯(不习惯)见人,不敢来的:因此族众虽多,女客来者,只不过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现是在凤姐麾下(手下)办事的来了。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间小宴(小型的宴会)中,数来(算来)也算是热闹的了。
当下又有林之孝之妻,带了六个媳妇(指已婚的女仆),抬了三张炕桌,每一张上搭着一条红毡,毡上放着选净(只,全)一般大新出局(指由铸钱局刚发行。局:铸钱局)的铜钱(古代的一种铜质辅币,圆形,中间有方孔),用大红彩绳串着,每二人搭(共同抬)一张,共三张。林之孝家的指示(指挥):将那两张摆至薛姨妈、李婶的席下,将一张送至贾母榻下来。贾母便说:“放在当地(当中地上)罢。”这媳妇们都素知(平素知悉)规矩的,放下桌子,一并(一起)将钱都打开,将彩绳抽去,散堆在桌上。
正唱《西楼·楼会》(清初袁于令所作戏曲《西楼记》中的一出。该剧描写于叔夜与妓女穆素徽悲欢离合的故事)这出将终,于叔夜(《西楼记》中的主人公)因赌气去了,那文豹(《西楼记》中的人物,主人公于叔夜的书童)便发科诨(“插科打诨”的省称。原指戏曲演员在表演中穿插进去的引人发笑的动作或语言。这里指开玩笑逗乐。诨:hùn)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得贾母等都笑了。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头孩子(指机灵,心眼多的小孩子),可怜见(让人怜爱)的。”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了。”贾母笑说:“难为(亏得)他说得巧。”便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簸箩(bǒ luo,用柳条或竹篾等编织的盛东西的器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钱堆内,每人便撮(铲,装)了一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着,向台上便一撒,只听豁啷啷(象声词,金属落地的声音)满台的钱响。
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了大簸箩的钱来,暗暗地预备在那里。听见贾母一赏,要知端的(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