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详注(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潘建华
话说王夫人听见邢夫人来了,连忙迎了出去。邢夫人犹不知贾母已知鸳鸯之事,正还要来打听信息,进了院门,早有几个婆子悄悄地回(告诉)了她,她方知道。待要回去,里面已知,又见王夫人接了出来,少不得(不得不)进来,先与贾母请安,贾母一声儿不言语,自己也觉得愧悔。凤姐儿早指(这里是借指、告知的意思)一事回避了。鸳鸯也自回房去生气。薛姨妈、王夫人等恐碍着(牵涉)邢夫人的脸面,也都渐渐地退了。邢夫人且(暂且)不敢出去。
贾母见无人,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为人说合婚姻)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旧时礼教要求女性的道德标准。三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只是这贤慧也太过(过头)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充满视野。形容众多)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不能,做不到),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邢夫人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不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呢,我也是不得已儿。”贾母道:“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得多病多痛,上上下下(这里指所有事情)哪不是她操心?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耙儿弄扫帚’(比喻事情总做不完。耙儿:一种把土块弄碎的农具。耙:bà)。凡百(一切)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她们两个就有一些不到(疏忽,不周到)的去处(事情,情况),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她还想着(记在心里)一点子(一点儿),该要去的,她就要了来;该添什么,她就度空儿(趁空闲的机会)告诉他们添了。鸳鸯再不这样,她娘儿两个,里头外头,大的小的,哪里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考虑)和你们要(讨要)东西去?我这屋里有的没的(表示全部),剩了她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百(所有)的脾气性格儿她还知道些。二则她还投(投合)主子们的缘法(缘分),也并不指着(指望)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所有)事情,她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我有了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不会)缺了,也没气可生了。这会子(这时候)她去(离开)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你们就弄她那么一个真珠(珍珠)的人来,不会说话(这里指不善于沟通)也无用。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就只这个丫头不能。留下她服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服侍我尽了孝地一般。你来得也巧,你就去说,更妥当(稳妥)了。”
说毕,命人来:“请了姨太太、你姑娘们来说个话儿。才(刚才)高兴,怎么又都散了!”丫头们忙答应着去了。众人忙赶(赶紧)着又来。只有薛姨妈向丫鬟道:“我才来了,又作什么去?你就说我睡了觉了。”那丫头道:“好亲亲(亲爱,亲切)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结,罢休)了,只当疼我们罢。你老人家嫌乏(怕累),我背了你老人家去。”薛姨妈道:“小鬼头儿(对机灵小孩子的昵称),你怕些什么?不过骂几句完了。”说着,只得和这小丫头子走来。贾母忙让坐,又笑道:“咱们斗牌(玩纸牌、骨牌等比输赢)罢。姨太太的牌也生(生疏,不熟悉),咱们一处(一起,一同)坐着,别叫凤姐儿混(骗)了我们去。”薛姨妈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着些儿(注意一点儿)。就是咱们娘儿四个斗呢,还是再添个呢?”王夫人笑道:“可不只四个。”凤姐儿道:“再添一个人热闹些。”贾母道:“叫鸳鸯来,叫她在这下手(下首,下家)里坐着。姨太太眼花(眼目昏花,看东西模糊不清)了,咱们两个的牌都叫她瞧着些儿(注意一点儿)。”凤姐儿叹了一声,向探春道:“你们知书识字的,倒不学算命(根据人的生辰八字,以阴阳五行推断人的命运吉凶祸福)!”探春道:“这又奇了。这会子(这时候)你倒不打点(振作)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又想算命。”凤姐儿道:“我正要算算命今儿该输多少呢,我还想赢呢!你瞧瞧,场子(这里指牌局)没上,左右都埋伏(暗中布置以对付对方)下了。”说得贾母、薛姨妈都笑起来。
一时(不一会儿)鸳鸯来了,便坐在贾母下手,鸳鸯之下便是凤姐儿。铺下红毡,洗牌(把牌进行掺和整理,以便再分)告幺(洗完牌后由头家掷骰子,或每人先翻一张牌,按点数的多少起牌因“幺”点次序最先,故称“告幺”),五人起牌(将牌从桌面上拈起来)。斗(玩,打)了一回(一会儿),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严(指斗牌时牌已配齐,只等所需的最后一张牌出现,便可获胜),只等一张二饼(麻将中的一张牌,也叫做“二筒”),便递(传递)了暗号(彼此明白的秘密信号)与凤姐儿。凤姐儿正该发牌(出牌,将手中的牌打出去),便故意踌躇(犹豫)了半晌,笑道:“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手里扣(扣压,强留)着呢。我若不发(打出)这一张,再顶(这里是引诱、逼迫的意思)不下来的。”薛姨妈道:“我手里并没有你的牌。”凤姐儿道:“我回来(回头,等一会儿)是要查的。”薛姨妈道:“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凤姐儿便送在薛姨妈跟前。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便笑道:“我倒不稀罕它,只怕老太太满(这里是听牌、和(hú)牌的意思)了。”凤姐儿听了,忙笑道:“我发错了。”贾母笑得已掷(扔,投)下牌来,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的不成?”凤姐儿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也怨埋伏(指暗中布置的人)!”贾母笑道:“可是(正是)呢,你自己该打着你那嘴(比喻自己出丑丢人),问(责问、责怪)着你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妈笑道:“我不是小器(吝啬,不大方)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吉利、好运气的预兆)。”薛姨妈笑道:“可不是(对别人的意见表示附和赞同)这样,哪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凤姐儿正数(查点)着钱,听了这话,忙又把钱穿上(旧时使用的制钱,中间有方孔,可用绳穿起来)了,向众人笑道;“够(这里是赢的意思)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赢彩头儿。我到底(终归)小器(吝啬,不大方),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罢。”
贾母规矩(习惯)是鸳鸯代(代替,代理)洗牌,因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道:“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起牌来,笑道:“二奶奶不给钱。”贾母道:“她不给钱,那是她交运(走运,碰上好运气)了。”便命小丫头子:“把她那一吊钱(旧时制钱一个叫一文,一千文叫一吊或一串。各地并不一致,也有一百文作一吊的)都拿过来。”小丫头子真就拿了,搁在贾母旁边。凤姐儿笑道:“赏我罢,我照数儿(按照实际的数目)给就是了。”薛姨妈笑道:“果然是凤丫头小器,不过是玩儿(玩耍)罢了。”凤姐听说,便站起来,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素日(平时)放钱的一个木匣子笑道:“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玩(耍)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相当于现在的一个小时),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挥手,召唤)叫它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正当的事)差我办去了。”话说未完,引得贾母、众人笑个不住。偏有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凤姐儿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贾母笑得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她的嘴!”
平儿依言放下钱,也笑了一回(一会儿),方回来。至院门前遇见贾琏,问她:“太太在哪里呢?老爷叫我请过去呢。”平儿忙笑道:“在老太太跟前呢,站了这半日还没动呢。趁早儿丢开手(撒手,作罢)罢。老太太生了半日气,这会子(这时候)亏(幸亏)二奶奶凑了半日趣儿(凑趣儿:逗趣取乐),才略好了些。”贾琏道:“我过去只说讨(请求)老太太的示下(指示,吩咐),十四往赖大家去不去,好预备轿子的。又请了太太,又凑了趣儿,岂不好?”平儿笑道:“依我说,你竟不去罢。合家子(全家人)连太太、宝玉都有了不是(过错),这会子(这时候)你又填限(也作填馅,有代人受过、白做牺牲品的意思)去了。”贾琏道:“已经完(过去,了结)了,难道还找补(找后账,这里指贾琏之前被贾母责备事)不成?况且与我又无干。二则老爷亲自吩咐我请太太的,这会子(这时候)我打发了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没好气(不高兴,生气)呢,指着(指定)这个拿我出气(发泄愤怒)罢。”说着就走。平儿见他说得有理,也便跟了过来。
贾琏到了堂屋里,便把脚步放轻了,往里间探头(窥视),只见邢夫人站在那里。凤姐儿眼尖(眼力好,视觉敏锐),先瞧见了,使眼色儿(用眼睛暗示)不命他进来,又使眼色与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碗茶来,放在贾母跟前。贾母一回身(转身),贾琏不防(没想到),便没躲伶俐(利索)。贾母便问:“外头是谁?倒像个小子一伸头。”凤姐儿忙起身说:“我也恍惚(好像)看见一个人影儿,让我瞧瞧去。”一面说,一面起身出来。贾琏忙进去,陪笑道:“打听(请问)老太太十四可出门?好预备轿子。”贾母道:“既这么样,怎么不进来?又作鬼作神(鬼鬼祟祟的意思)的。”贾琏陪笑道:“见老太太玩牌,不敢惊动,不过(只好)叫媳妇出来问问。”贾母道:“就忙到这一时,等她家去,你问多少问不得?哪一遭儿(哪一次,哪一回)你这么小心来着!又不知是来作耳报神(暗中通风报信的人)的,也不知是来作探子(专门替人打听消息的人)的,鬼鬼祟祟的,倒唬了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犹言下流坯子)!你媳妇和我玩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这里指很长的时间),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对付)你媳妇去罢!”说着,众人都笑了。鸳鸯笑道:“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扯上)赵二家的。”贾母也笑道:“可是,我哪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我不生气!我进了这门子(指门户,家)作重孙子(指儿子的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一共)五十四年,凭(任凭,无论)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经历)这些事。还不离了我这里呢!”
贾琏一声儿不敢说,忙退了出来。平儿站在窗外悄悄地笑道:“我说着你不听,到底(终究)碰在网里(这里是自投罗网的意思)了。”正说着,只见邢夫人也出来,贾琏道:“都是老爷闹的,如今都搬(迁移)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没孝心雷打(遭雷电击打)的下流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空说,随便说)了几句,你就抱怨了。你还不好好地(指没有受到一点损伤)呢,这几日生气,仔细(小心)他捶你。”贾琏道:“太太快过去罢,叫我来请了好半日了。”说着,送他母亲出来,过那边去。
邢夫人将方才的话只略说了几句,贾赦无法,又含愧,自此便告病(自称有病),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究(最后)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内(娶为小妾的意思)。不在话下(无须再细说下去)。
这里斗了半日牌,吃晚饭才罢。此一二日间无话(古代白话小说的习惯用语,表示某一段时间内没有可记述的)。
展眼(转眼)到了十四日,黑早(清晨天将亮时),赖大的媳妇又进来请。贾母高兴,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姊妹等,到赖大花园中坐了半日。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指庭园中的亭子,有窗和小巧房子等装饰性建筑),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使世人见而惊奇)的。外面厅上,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并几个近族(血统关系较近的宗族)的,很远(这里指血统关系不近的宗族)的也没来,贾赦也没来。赖大家内也请了几个现任(正在任职)的官长并几个世家子弟(世代做官人家的子弟)作陪(作为陪客)。因其中有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演戏,也指非职业演员临时参加演戏),且串(扮演戏剧角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指小生与小旦之间的情爱戏文),不免错会(错误地理解)了意,误认他作了风月子弟(指在风月场所中打混的人),正要与他相交(这里指同性恋),恨没有个引进(介绍,推荐),这日可巧遇见,竟觉无可不可(形容极度兴奋,不知怎样才好)。且贾珍等也慕他的名,酒盖住了脸(指酒后脸红遮羞,不怕出丑),就求他串了两出戏。下来,移席(离开原席到另一座位)和他一处坐着,问长问短(仔细地问,表示关心。问:询问),说此说彼。
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失败,无成效),父母早丧,素性(本性)爽侠(豪爽侠义),不拘(不计较)细事,酷好(非常爱好)耍枪舞剑(指练习武艺),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比喻嫖娼狎妓。花、柳:借指娼妓),吹笛弹筝,无所不为(没有什么事不干)。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指出身和社会地位)的人,却误认作优伶(戏子,戏曲演员。优:俳优,滑稽杂耍艺人。伶:乐工)一类。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习(平时)交好(往来密切),故他今日请来作陪。不想酒后别人犹可(尚可,还行),独(唯独)薛蟠又犯了旧病(老毛病,这里指同性恋)。他心中早已不快(不满),得便(得空)意欲(想要,打算)走开(离开)完事(了事),无奈赖尚荣死也不放(形容坚决不让走)。赖尚荣又说:“方才宝二爷又嘱咐我,才(刚才)一进门虽见了,只是人多不好(不方便)说话,叫我嘱咐你散(指酒宴结束)的时候别走,他还有话说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来,你两个见了再走,与我无干。”说着,便命小厮们到里头找一个老婆子,悄悄告诉:“请出宝二爷来。”那小厮去了没一盏茶时(形容时间很短),果见宝玉出来了。赖尚荣向宝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给你,我张罗(应酬,招呼)人去了。”说着,一径(直接)去了。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指打猎。旧时打猎常放出驯养的鹰,以捕获猎物)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次数多),恐怕他的坟站不住(这里指不稳固,)。我背着(瞒着,躲避着)众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这里指被雨水冲坏了一些。一点子:一点儿)。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修缮)好了。”宝玉道:“怪道(难怪)呢,上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头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茗烟出去,到坟上供他去(以莲蓬相祭:表两心相连之意。如唐代李群玉《寄人》:“寄语双莲子,须知用意深。莫嫌一点苦,便拟弃莲心。”供:供奉),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他说不但不冲,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着,不过(只有)是这几个朋友新筑了。我只恨我天天圈(juàn,关)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凡事不能自己作决定),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没有办法实际去做)。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使用,支配)。”湘莲道:“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意谓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眼前十月初一(指农历十月初一,又称“十月朝”“冥阴节”“祭祖节”“寒衣节”。这一天,人们要祭奠亡人,焚烧五色纸,送去御寒衣物),我已经打点下(准备好)上坟的花消(花费,开支)。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形容一无所有,十分贫穷),家里是没得(没有)积聚(指积蓄的财物),纵有几个钱来,随手(随即,立刻)就光(用光,花掉)的,不如趁空儿(趁机,这里指上坟这件事)留下这一分(一份),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指遇到难事没办法。扎煞:双手张开的样子)。”
宝玉道:“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茗烟找你,你又不大(不常)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像浮萍、波浪一样无定。比喻到处漂泊,没有固定的住所),没个一定(固定)地去处(场所,地方)。”湘莲道:“这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不过各尽其道(各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宝玉听了,忙问道:“这是为何?”柳湘莲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这里是到时候的意思)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告别)了。”宝玉道:“好容易(很不容易)会着(见面),晚上同散(一起走)岂不好?”湘莲道:“你那令(敬辞,用于对方的亲属或有关系的人)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生事,出现意外的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宝玉想了一想,道:“既是这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只是你要果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地去了。”说着便滴下泪来。柳湘莲道:“自然要辞(辞行,告别)的。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说着便站起来要走,又道:“你们进去,不必送我。”一面说,一面出了书房。
刚至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说:“谁放了小柳儿走了!”柳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比喻发怒或着急。火星:火花,极小的火点儿。迸:bèng,喷射,溅出),恨不得一拳打死,复思酒后挥拳(挥动拳头,形容打架),又碍着(牵涉)赖尚荣的脸面(情面,面子),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忙趔趄(身体摇晃,脚步不稳的样子)着上来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哪里去了?”湘莲道:“走走(闲逛)就来。”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没兴(没兴致)了,好歹(无论如何)坐一坐,你就疼(心疼)我了。凭(任凭,无论)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你只别忙,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
湘莲见他如此不堪(表示坏到极深的程度),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计,便拉他到避人之处,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薛蟠听这话,喜得心痒难挠(形容心中某种意念起伏不定,难以克制。挠:náo,搔),乜斜(眯着眼斜视。乜:miē)着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莲道:“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到我下处(住处),咱们替另(另外)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这里指供人狎玩的娈童、男妓),从没出门(指出外“应酬客人”)。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到了那里,服侍的人都是现成的。”薛蟠听如此说,喜得酒醒了一半,说:“果然(果真)如此?”湘莲道:“如何(怎么)!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认得,你先去了,我在哪里找你?”湘莲道:“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笑道:“有了你,我还要家做什么!”湘莲道:“既如此,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咱们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就不留心(不注意)了。”薛蟠听了,连忙答应。于是二人复又入席(各就席位),饮了一回。那薛蟠难熬(难以忍耐),只拿眼看湘莲,心内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请),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觉酒已八九分了。
湘莲便起身出来,瞅(看)人不防(没留意)去了,至门外,命小厮杏奴:“先家去罢,我到城外就来。”说毕,已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没顿饭时工夫(形容时间不长),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地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种儿童玩具。两旁各栓有一颗坠子,用手摇动会发出声音的小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望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反踩(走)过去了。湘莲又是笑,又是恨,便也撒马(纵马。撒:放开)随后赶来。薛蟠往前看时,渐渐人烟稀少(住家极少。形容偏僻荒凉的地方。人烟:指住户),便又圈(juān)马(勒住马使转回)回来再找,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如获奇珍,忙笑道:“我说你是个再不(不会)失信(不守信用)的。”湘莲笑道:“快往前走,仔细(小心)人看见跟了来,就不便了。”说着,先就撒马前去,薛蟠也紧紧跟来。
湘莲见前面人迹已稀,且有一带(一片)苇塘(长有芦苇的水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向薛蟠笑道:“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起誓,立下誓言),日后要变了心(指感情转移),告诉人去的,便应了誓(应验誓言)。”薛蟠笑道:“这话有理。”连忙下了马,也拴在树上,便跪下说道:“我要日久变心,告诉人去的,天诛地灭(形容为天地所不容。诛:杀)!”一语未了,只听“嘡”的一声,颈后好似铁锤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人在头昏眼花时眼前出现的小光点)乱迸(向四外乱飞),身不由己,便倒下来。
湘莲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个笨家(经不起挨打的人),不惯(这里是承受不住的意思)捱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比喻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皮破血流,好像果子铺里食品的五颜六色)。薛蟠先还要挣挫(挣扎,用力支撑)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触,碰)了两点(两下),仍旧跌倒,口内说道:“原是两家(双方,两个人)情愿(心里愿意),你不依,只好说(这里是最好说清楚的意思),为什么哄(骗)出我来打我?”一面说,一面乱骂。湘莲道:“我把你瞎了眼(骂人没有识别能力)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不但不)哀求,你还伤(诋毁,损害他人名声)我!我打死你也无益(没有用),只给你个利害(同“厉害”,猛烈的手段)罢。”说着,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至胫(jìng,小腿),打了三四十下。薛蟠酒已醒了大半,觉得疼痛难禁(难忍),不禁(禁不住)有“嗳哟”之声。湘莲冷笑道:“也只(不过)如此!我只当(以为)你是不怕打的。”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朝苇中泞泥(烂泥)处拉了几步,滚得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薛蟠不应,只伏着(趴着)哼哼(这里指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打)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肋骨。肋:lèi)折(断)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正派的人),因为我错听了旁人的话了。”湘莲道:“不用拉(牵扯)别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道:“现在没什么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湘莲道:“还要说软(这里指温和、求饶的话)些才饶你。”薛蟠哼哼着道:“好兄弟。”湘莲便又一拳。薛蟠“嗳哟”了一声道:“好哥哥。”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嗳哟”叫道:“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没眼色,没眼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湘涟道:“你把那水喝两口!”薛蟠一面听了,一面皱眉道:“那水脏得很,怎么喝得下去!”湘莲举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喝。”说着,只得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犹未咽下去,只听“哇”的一声,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湘莲道:“好脏东西,你快吃尽(吃光,吃下去)了饶你。”薛蟠听了,叩头不迭(不停)道:“好歹(无论如何)积阴功(积阴德)饶我罢!这至死(到死)不能吃的。”湘莲道:“这样气息(气味),倒薰坏了我。”说着丢了薛蟠,便牵马认镫(脚尖踏进马镫,即上马的意思。镫:dèng,挂在马鞍两旁的踏脚)去了。这里薛蟠见他已去,心内方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该误认(看错)了人。待要挣挫起来,无奈遍身疼痛难禁(难忍)。
谁知贾珍等席上忽然不见了他两个,各处寻找不见。有人说:“恍惚(好像)出北门去了。”薛蟠的小厮们素日(平时)是惧他的,他吩咐不许跟去,谁还敢找去?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追寻踪迹下落)的,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苇坑边薛蟠的马拴在那里。众人都道:“可好(太好)了!有马必有人。”一齐来至马前,只听苇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来一看,只见薛蟠衣衫零碎(破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满头满脸),遍身内外,滚得似个泥猪一般。
贾蓉心内已猜着九分了,忙下马令人搀了出来,笑道:“薛大叔天天调情(通常指男女之间的挑逗、戏谑),今儿调(tiáo,调戏)到苇子坑里来了。必定是龙王爷(对龙王的尊称)也爱上你风流(指男女间的放荡行为),要你招驸马(这里指龙王的女婿,含有讥讽戏谑的意思)去,你就碰到龙犄角(这里比喻碰到了硬茬子。龙犄角:龙头上的角。犄:jī)上了。”薛蟠羞得恨没地缝儿钻不进去(形容无地自容,无脸见人。地缝儿:地面的缝隙),哪里爬得上马去?贾蓉只得命人赶到关厢(指城门外的大街)里雇了一乘(一辆)小轿子,薛蟠坐了,一齐进城。贾蓉还要抬往赖家去赴席,薛蟠百般央告(央求,恳求),又命他不要告诉人,贾蓉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贾蓉仍往赖家回复贾珍,并说方才形景(情形)。贾珍也知为湘莲所打,也笑道:“他须得吃个亏才好。”至晚散了,便来问候。薛蟠自在卧房将养(休养),推病(借口有病)不见。
贾母等回来各自归家时,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得眼睛肿了。问其原故,忙赶来瞧薛蟠时,脸上身上虽有伤痕,并未伤筋动骨(指身受重伤)。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恼怒,生气),骂一回(一会儿)薛蟠,又骂一回柳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寻找捉拿)柳湘莲。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翻脸,闹翻)常情(通常情理)。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形容任意胡作非为),也是人所共知(人人都知道)的。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要出气(发泄气愤)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得去(这里是能出门的意思)时,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这些)人,也未必白丢开(这里是撇下不管的意思)了,自然备个东道(指请客的酒席),叫了那个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制造事端,招惹是非),今儿偶然(偶尔)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指惊动很多人,或动用大量的人力),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寻常的人,一般人)。”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得到,我一时气糊涂了。”宝钗笑道:“这才好呢。他又不怕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一天比一天放纵),吃过两三个亏,他倒(反而)罢了(停止了,这里是不再放纵的意思)。”
薛蟠睡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禁住(拦住)小厮们,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无礼,胡闹),如今酒醒,后悔不及,惧罪(害怕因罪受罚)逃走了。薛蟠听见如此说了,要知端的(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