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梅花引·荆溪阻雪
【宋】蒋捷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荆溪是流经蒋捷家乡宜兴的小溪,此刻他正结束一段漫长的浙江漂泊,回到了故乡。尽管现在因大雪被困在了荆溪之上,但离家也很近了,可他却产生了一些近乡情怯的愁绪。回家了,本应是身心都得到安放,但蒋捷在开篇却追问自己,漂泊许久后的归家,心有没有一起带回来?答案是没有,因为他紧锁着眉头。这看似非常奇怪,但转念一想,也很自然。因为离家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长到回来的时候当年的老朋友都不在了,而自己也垂垂老矣,没有当年的精力花前醉酒,柳下泛舟了,就是再怎么用力做梦,也回不去往日时光了。
心安是人们共同的追求,白居易就说“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是对遭贬后被迫离乡的自我宽慰。苏轼在被贬广东的时候听闻一歌女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后,大为感动,随即填下一首《定风波》赠之。蒋捷却从反面立说,言故乡不能让自己心安,这或许只能是他的青春时代过得太逍遥自在了,才会产生这么大的冲击。其实少年更是一种心态,只要少年心不改,不管何时归来,都将是当年离开的样子。在这一点上,苏轼就更为通透,那首《定风波》的下阕便这样写道:“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一剪梅·舟过吴江
【宋】蒋捷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时光就像行船,飘飘摇摇,悠悠忽忽,便经过了各样的风景。刚刚还是温柔浪漫,一下子就变作了风雨飘摇的悲伤。而这些迷离的烟雨间,又隐藏了多少人生故事。
这些故事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年少时的自在轻狂。青春就是用来挥霍的,就是用来疯玩的,但也总是短暂的,眨眼之间就过完了,不知不觉的时候就已经在为生计碌碌了好久。所以流光容易把人抛啊,抛弃出安乐的青春,抛进无尽的生活旋涡,最终又将把人抛出整个世界。
有时候也会重回旧地,也能看到当初的模样,就像蒋捷已经过了吴江,家就在眼前。然而时光染红了樱桃,染绿了芭蕉,也就是抛弃了春天,万里归来的他也早就不是个少年,被无情地抛弃在了过去的某个时间,于是回家也不能抚平时光无情的创伤。
这首词不大会写在亡国之后,因为始终有一股甜甜气息的温暖伴随着忧伤,只有在青春将逝的时候,才会对流光有这样温暖而感伤的认识。
虞美人·听雨
【宋】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少年的时候,无忧无虑,不需要为生活发愁,可以自在玩耍。脑海中充满着浪漫的幻想,就想邂逅一段纯真美好的爱情,过上永远幸福无忧的日子,连做的梦都是玫瑰色的。这个时候就是爱听流行歌曲,因为可以咿咿呀呀地唱着数也数不清的小情绪。
真的长大了,才发现那时的念头都是虚幻的,细碎的生活如潮水涌来,将浪漫的念头全压碎了。现在不仅要养活自己,还有一家老小嗷嗷待哺,于是不得不离家奔波,寻求谋生的机会。在这样的压力下,哪还有工夫去做玫瑰色的梦呢?更何况现在是孤身羁旅,他乡谋生,连可以倾诉衷肠,相互扶持,共渡难关,予以安慰的家人都不在身边,也只能一任眼角的泪水自由滑落了。
而等到年老了,各种各样的悲欢离合都见过了,也就无所谓喜怒哀乐了。这种看尽人世繁华的心态不必一定经历亡国才能体认,每一位到了白头年纪的人都会这样。只是蒋捷要更为沉痛。这个时候,人或许爱听听戏,因为戏文里的故事就是自己的人生。或许也就像这样,孤独地坐着,静静地回想平凡而飞扬的自我故事。
听雨,听的并不是雨,而是雨点滑落间,正在消逝的点滴生命。
女冠子·元夕
【宋】蒋捷
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
江城人悄初更打,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剔残红灺,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
蒋捷记叙的亡国之后的元夕景象,与刘辰翁大为不同,他没有见到依然璀璨繁盛的灯火,而是稀稀落落的几盏应景小灯。这可能是因为刘辰翁居住的杭州,在宋亡之后仍然是重要都市,而蒋捷则主要流寓在苏州下辖的几座县城,当然比不过东南都会的繁庶。
不过蒋捷记忆中的元夕同样艳丽壮观。这首词的开篇由又在盛开的蕙花引出的大片文字,就是用来与今日潦草灯会相对比的回忆。这当然是对于南宋财力的夸耀,一处普通的江边小城,就能够举办如此盛大的灯会,真是值得骄傲呀!
同样地,蒋捷也有与李清照、刘辰翁相近的感受,那便是情怀不再。就算灯火依然,游女依旧,也没有心情与她们调笑了。这样的心情与上文盛衰变迁相结合,词情也就悲苦不已了。
但蒋捷自有解脱的办法,便是如一百多年前那位写了《东京梦华录》的孟元老一样,将曾经见证的,现在依然时时如梦的旧日繁华与故事记录下来,留给后人一个光辉伟大的记忆。其实,很多南宋遗民都选择了这种方式,周密就在宋亡后写了大量记录南宋故事的笔记,在记述中寄托着自己的故国哀思。
最后,蒋捷留下了一些希望,人们还是不愿忘记过去的南宋。你听,邻家的小姑娘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南宋初年的元宵金曲《宝鼎现》呢!那我的回忆文字应该有人会看,也愿意相信吧。当然,我们并不知道,蒋捷最后发出的微笑,是否带着几滴眼泪。
贺新郎·兵后寓吴
【宋】蒋捷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著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什么是期待中的幸福?不幸之人的答案往往是他此时最缺失的东西。对于乱离之中的遗民来说,当然是安宁的家庭生活。所以在苏州吴江一带漂泊避乱的蒋捷,看到了别人家垂下的锦绣帘幕,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与家人对坐笑谈的场景。其实这番平凡景象也是人间最珍贵的幸福了,也是和平岁月的众生向往。王安石便在写给妹妹的一首诗里这样深情回忆:“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在家人身边,任何外界的浮名富贵都不存在,只有最深的信任与最美的温情。
当然,这场幸福对于蒋捷来说,都只能是想想了,他依然在奔走,为躲避兵乱,也为谋个生计。在这样的乱离年代,读书人的命运往往最为凄凉,因为他们的所学无法直接用来兑换果腹的食物。没有力气,没有手艺,没有功夫,只有一肚子的穷酸知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功利的活儿,想去给农家抄写一下必备的养牛书籍,但却依然被无情地拒绝了。我家已经有了一套了,再要一本重复的,能有何用呢?
蒋捷在晚年换了好多份工作,一会儿在大户人家做个教书先生,一会儿在县城里摆摊算卦,一会儿又在宜兴家中无所事事,都是这般无助凄凉。据说他最终在家乡的一座小庙里出家为僧,这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吧。
少年游
【宋】蒋捷
枫林红透晚烟青,客思满鸥汀。二十年来,无家种竹,犹借竹为名。
春风未了秋风到,老去万缘轻。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
这是蒋捷晚年的生命悲歌,清疏惆怅,又带着一些无奈平淡。枫林红透,是深秋的时序,此刻的蒋捷,已到生命的冬季,但他非要用深秋比附自己,还用晚烟青来形容晚景的平和,显然是一副倔强不甘的姿态。
不过他还是得面对亡国与衰老。国亡后的二十年来,他四处漂泊,无地为家,但依然保持着宋亡前那个与家乡门口竹山同名的号,便是故国情节的坚守,还是那副倔强。
春风未了秋风到,非常顺畅的季节变换间,蒋捷觉得愉快的青春实在太短了,还没有过够,便戛然而止,提前进入了无比漫长的人生秋冬。既然如此,某些倔强也就没必要了,青春时候的歌曲也就不要再唱了,换成闲淡的渔歌吧,只要不至于滑落到独钓寒江雪的冷酷,便是莫大幸运。不管遭遇着怎样的困境,还是要倔强地守住心中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