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子
【宋】李清照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天上星河一直都在转动,变化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一夜之间,星辰有起有落;四季交替,各有位居主导的星宿;如若将时间拉得更长一些,星辰的位置与格局也会发生改变。现代天文学已经发现,若干年后,那永居北方的北极星会让出位置,织女星将取而代之,不再与牵牛隔河相望。而北斗七星也会散去,令人心动的勺子终将不再闪烁于夜空。若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人间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还能有帘幕低垂的安宁与静好吗?
一般而言,宇宙星辰在诗词中往往是永恒的化身,用以反衬人生的有限,但是李清照却用寻常平淡的语句透露出没有什么是绝对永恒的。一切都在运动,一切都将变化,最让人迷茫的就是此刻究竟身处哪一个时空。这个问题问天也没有用,因为天同样是短暂的存在,他也不了解自己,不知道答案,只有深沉苍茫的感慨。
宇宙星辰尚且如此,有限的人生又将怎样呢?于是最细微的变化就会触动起无尽的惆怅。情怀不再是,如何发现的?天气与衣服真的与旧时相比没有变化吗?当然不是。因为过片已经告诉了读者,衣服上的图案已经脱落,针脚已经褪色,没有任何旧家风物能完整保留,更何况虚幻缥缈的情怀呢?
不必执着这里的旧家情怀到底是什么,李清照对于永恒的超越理解使得词情如同宇宙星辰般广博,装得下家国之恨,装得下身世之感,装得下丧夫之痛,更装得下在时间流转间每一寸隐微的变化。
渔家傲
【宋】李清照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天人问答,文学中最富浪漫力量的想象。人在面对自然的时候,除了会感到无助与渺小,还会产生征服的欲望与勇气。这种勇气源于对现实的不满足,也是执着追求心中理想的外化。这种精神始自屈原,他用楚地诗篇大声询问苍天,并同时给自己铺设了一条上下求索的道路。屈原《天问》中的一百七十三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而他在《离骚》中构建的自我形象也没有正面回应天帝的问题,他只是在漫漫长路上前行,留给后人孤独凄凉但又坚定无悔的背影。
李清照接过了屈原的衣钵,也塑造了一个与天帝对话的形象,而且天帝问的就是当年向屈原发出的问题——你要去哪里?这当然是来自天地之主宰的蔑视,是在暗示人再怎么执着求索也无法抵达理想的彼岸。
与屈原不同,李清照在下阕正面回答了天帝的问题。显然她知道天帝问题的暗指,她此刻正在经历着理想难以实现的痛苦,这不仅在于前路漫漫,很难看到终点,更在于就算自己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但还会面临其他未知外力的干扰,使自己与理想还是相去甚远。比如此刻的自己已经能够自由挥洒出惊人诗句,但或许是因为性别,或许是因为权势,她的才华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肯定。
但是李清照是一位执拗的女子,她的生活经历足以表明,她从不愿意向命运低头。面对来自天帝的嘲讽,面对自己正在承受的无奈,她仍然高昂着身躯,还是坚定地回答出想要前往的地方,就是天帝认为她到不了的理想与成功。
历来论者都为这首近似苏辛的豪壮之词而惊异,但其实真的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李清照本就不是一位柔弱无力的女子,良好的教育,贵家的生活,其实早就为她的个性打上了恢宏而雄奇的底色。
如梦令
【宋】李清照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哪些青春故事总会被愉快回忆?应该有悠然自在的玩乐,纵横轻狂的闲谈,笑靥如花的眷侣,放纵不羁的闯荡……当然,还会有一些不知所措的小冒失。
这种时候往往发生在欢快时光之后,比如词中人这样,刚刚结束了一次醉酒泛舟,兴奋还未完全散去,尽管自己说兴尽了,但手脚却还沉浸在欢快的惯性中,一下子难以切换到冷静的归家状态,于是便在荷花荡中迷路了。这显然是年轻人不稳重的表现,而接下来更是属于年轻的反应,酒虽然已经醒了,但却始终不知所措,只是着急地喊着怎么办怎么办,把沙洲上的鸥鹭惊得四散飞起,也没想到要先冷静下来,仔细分析此刻的困局。
年轻就是如此,连莽撞冒失都那么可爱。记忆中的场景总是一片鲜艳的色彩,无论何时都充满浪漫气息。多年之后的再次回想,应当会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吧。
如梦令
【宋】李清照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开在不同时段的春花在诗词中有着不一样的意蕴,比如凌寒开放的梅花预示春归大地,春夏之际的荼靡则意味着春将离去。海棠则是春光正好时候的花朵,开放在春分前后,正是群芳斗艳之时。
所以卷帘的小丫头并不会想到海棠也会勾起浓郁的春思,何况昨晚的风雨并不算太恶,还是一幅好春光,哪里会有绿肥红瘦那么微妙的衰象呢?只能说你们大人的世界真可怕!
小姐对于花叶变化的幽微体认与昨晚的醉酒密切相关。此刻的她正处于最美好的年华,如海棠般娇艳,如海棠般得时,但心中还有难以言说的惆怅。这惆怅究竟是什么?可以是纯洁的相思,也可以是忧虑青春飞速的流逝,总之是长大后逐渐生起的烦恼。
凤凰台上忆吹箫
【宋】李清照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一般的词人写怨女思人,往往将哀怨的女子安置在艳阳春日的空间里,先不说她是为情而苦,只是面对着落花风雨感伤春逝,然后再悠悠地带出真正挂怀的远方游子。但李清照并没有这样做,在开篇以传统笔调描写了几句女子慵懒起床后,就直接点破女子的惆怅是因为离别与相思。或许犹觉力度不够,又在上阕的煞尾以“新来瘦”三字再次强调情缘,非醉酒,不悲秋,只因苦别离,人才瘦。这样的变化,其实是用朴拙的文字手段把情感表达得更为沉重。而且秋天本是与悲伤男子相匹配的季节,李清照却将这位哀伤的女子置于其间,无处不显示她在构思方面的尖新。
下阕继续施展看似朴拙的文字手段,稍稍灵活使用了曲词中的叠字、顶真等修辞,使得全词的风格更加清疏。文字的特征并未导致内容跟着枯淡起来,李清照非常恰当地在下阕用了刘晨阮肇与萧史弄玉的两个典故,为词作增加了典重感。而且“楼前流水”一句更有一些哲思与理趣。流水本是无情的,但在词中好像懂一些人间情感,因为它为这位终日凝眸的女子投来了一些挂念。但其后李清照笔锋又一转,还是感叹起了流水的无情。女子的凝眸再次没有盼回思念的情人,却注意到门前流水对她的关注。可是流水的关注又有什么用呢?流水并不能让他瞬间回来,流水也不能真正理解内心的忧愁,但除了无用的流水外,又还有谁挂牵着落寞惆怅的自己呢?新愁也就自然而生了。
“从今又添,一段新愁”,恰似流水的句子,道出了似水的哀愁。这惆怅顺水而去,又顺水而来,日复一日地翻滚新添,就这样无穷无尽。
一剪梅
【宋】李清照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总爱在她的词里描写泛舟,这应该是有些自我生活影像的投射,她的少女时代应该最为喜爱这项户外活动。但是也不必将易安词中每一位泛舟女子都当作她自己,有时也可以是一个虚拟的文学形象,不过这也为李清照提供了一个有别传统的新颖构思。
比如这首词里,面对着秋风渐起,荷花凋零,词中的女性往往要么独凭栏杆,要么沉沉睡去,但李清照偏偏要让她去泛舟,让她在泛舟的时候举头见到南飞的大雁,让她一直划到月上西楼的时候。这不啻是一种暗示:人生便像是一场行舟,默默地行驶在生命的江河上,看着眼前景物来来去去、起起落落之后,便也到了行将衰老的时候。于是泛舟行为给词中的女性形象也添上了流逝之感,但却与大雁、月亮不同,人的运动并非年复一年的轮回。
于是过片那句也就顺理成章,飘零流去的并不只是花与水,还有舟上的人,年华就在日日泛舟的等待中老去了。好在对方与自己心意相通,也在远方像我一样思念着自己,这或许是愁苦中的一丝慰藉,于是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但这番慰藉并不能持续多长时间,愁绪在心间是难以消却的,眉头刚刚舒展,新愁就又在心底涌动。
醉花阴
【宋】李清照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寂寞中的人往往百无聊赖,无所事事间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如果心中有愁有牵挂,那么消磨时光的娱乐活动也无心去做,也就更加感到白昼的漫长,总是挨不到可以昏睡的夜晚,于是就嗔怪起来。这种情绪在词中非常常见,但往往出现在白昼越来越长的春日。李清照又将之放在秋日,未免有些无理。重阳节的时候白昼早已比黑夜短了,怎么还会责怪日头的漫长?但转念想来,如果在此时仍觉得白日漫长,那愁得有多重?看似无理的转换,其实带有深沉的理趣。
李清照并非不知道这一层,她在下文还是选择应景的夜色铺衬寂寞。但还是忍不住地做一些妙思的变换。重阳节是团聚的日子,这位独饮愁酒的词中人一定有什么故事。词情看似要往传统的相思发展了,但却被“东篱”二字拉了回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的形象陡然出现,使得词中人感受到的寂寞超越了简单的男女相思,触及了生命在宇宙间的永恒孤独,那是内心热烈渴望的无人理解又希望有人理解的矛盾痛苦。
这样最后一句“人比黄花瘦”也就有了落脚点,秋日的菊花是孤独的,但它的凌寒开放却又是一种坚持。它或许希望得到人的理解,但鲜有理会,只有西风不断吹拂,吹瘦了它的容颜。但菊花仍然在那里傲霜,就算枯萎,也不凋落枝头。一如人生尽管寂寞,但还是有一些应该坚持下去的东西,没有必要因为俗众的看法而改变本真的自己。
至少在元朝的时候,开始流传起这么一个故事:李清照把这首词寄给丈夫赵明诚,赵明诚看后很是欣赏,居然产生一较高下的念头。于是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吃不睡三天,一口气写了五十首作品,然后把李清照这首词混在其中拿给友人陆德夫品评。陆德夫看后说其中只有一句独佳,便是“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个故事当然还是后人瞎编的,大学者赵明诚应该不会在乎自己填词水准的高低,但故事中却能看到这句词无论何世,都有动人心魄的力量。
永遇乐·元宵
【宋】李清照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元宵节是宋人一年一度的狂欢。满城灯火象征着盛世的繁华,纵情欢娱的男女其实是在享受太平时日下难得的自由,于是玩耍得格外疯狂。当繁华散场,往事不再,每年的这场夜间欢游也就会成为关于承平的记忆与象征。
南渡之后,中原沦丧,开封不再繁华,可是江南大地的夜空依然辉煌,特别是杭州,黯然熄灭的开封灯火在这里重新点亮。因为皇帝还是那个赵家,大宋还是那个大宋,尽管暂时驻跸到了杭州,但是元夕灯火依然要有,这可以告诉世人皇权的正统,更可以向中外展示半壁江山的太平依旧。
对于江南人氏来说,可以观赏到先前不曾有过的灯火,未免不是一件幸福。他们面对元夕,真的很难有所谓的梦华之感,这种心态也只有南渡北人才能深切体认。实际上,刚刚安定下来的南宋政权,并无力量组织起开封那样的豪奢灯会,从金国放还的宋高宗生母韦太后,在来到临安后就曾向高宗抱怨过宫中的灯烛远不如当年明亮。那么在开封元夕狂欢过的南渡北人,又怎么会将临安的草草灯节放在眼里呢?
孟元老将这种心态凝聚为笔记《东京梦华录》,李清照则将之抒发于词,都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滋味。在这些南渡北人看来,此刻的欢娱不仅不复昔年之盛,而且也并不属于他们,就算勉强出游,也体认不到欢乐。他们的元夕已经和中原故土一样,被永远地尘封在了江北,看到相似的风景,只能勾起对故国与往事的感伤。那真的不如就坐在家中,听着别人享受他们的欢乐,沉浸在往日的时光中,那里有自己的欢乐,有自在的青春。
声声慢
【宋】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应该是李清照最负盛名的词作。起句连用十四叠字的雄奇就已吸引了历代评论家的关注,而全篇啮齿叮咛的声调,通俗浅近的文字,凄切迷离的词情,以“黑”字押韵的险崛,无不令读者神迷魂牵。可以看出,这是经过惨淡经营的构思,但技巧的雕琢并不影响作品的感人,这就不仅需要过人的才力,还得贯注浓郁的真情。
显然词人在将自己的种种身世哀愁都全部熔铸在词中,才会涂抹出这样的绝唱。亡国伤痛,背井离乡,丈夫离世,收藏零散,再嫁风波,孤独晚年……只要其中的一项就足以将人弄得憔悴不堪,何况一番接着一番的冲击?于是词人一直在寻觅,寻觅一个能够摆脱愁苦的方法。但她试了一次又一次,似乎很难成功。
但她不甘心,还是在苦苦寻觅,甚至不惜花费一整天的工夫。但她最终得到了什么呢?乍暖还寒,晓来风急,旧雁过眼,满地黄花,独守窗前,梧桐细雨……每一个场景都充满着无尽忧愁,是每一次寻觅失败后的冷清凄惨。或许改嫁张汝舟也是一种尝试吧,但却将她推进了另一道痛苦的深渊。到头来,还是只有自己在这里无助悲戚,感叹越寻越重的哀愁。
摊破浣溪沙
【宋】李清照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大病初愈,自是心情愉悦之时,就算原本已经稀疏的鬓角又因病添了不少白发,那也不是什么伤感的事情,因为生命正在渐渐恢复,当下的苦痛都是会散去的,又可以期待美好的未来。
在这样的心情下,容易勾起伤感的自然物象也不再恼人。残月上窗纱,这是接近黎明的时辰,但并不意味着失眠了一夜,而是自然醒来。既然醒了,正好煎汤煮药,不必故作姿态地斟杯分茶,就这样牛饮下去,或许好得更快,还能回味一下豆蔻年华时的洒脱,多好。
恢复还是需要时间的,但有诗书的陪伴,心情也就不会变差,更不会觉得无聊,就是碰见凄凉的秋雨,想来也没有那么惨淡,反倒别有一番风趣。人生还是要有希望的吧。风景始终是那样的风景,变换的只是看风景的心情。